第 29 章

太醫還沒有趕到,我手足冰涼,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在發抖,搶上前去檢查小皇帝:他在半昏迷中不停咳嗽,呼吸十分困難,小臉鐵青慘白中有一抹病態殷紅,手指尖簌簌顫抖。

看了最後一個症狀,我突然心中一動,掰開他的嘴聞了一下,果然牙齦滲血,嘴裡有隱隱的金屬味。

典型的重金屬中毒,十之八九就是汞中毒!

那一刻真感謝自己在美國讀書時曾經一時興起參加過的那個急救夏令營。

「去拿四個雞蛋清和一碗牛乳來!」我沉聲對已經嚇得毫無主張的宮女太監說。

有一個太監飛奔而去,迅速地拿了來,我知道如果有2%碳酸氫鈉溶液效果會更好,但是卻不知道在這樣的時代用土法要怎麼弄。

不管它,先把蛋清和牛奶灌下去。好在小皇帝還能吞咽,我心中稍安。

片刻,小皇帝睜開眼,開始嘔吐,吐完之後,才又虛弱得閉上眼。

看來還算及時。

我稍稍鬆了口氣,把他抱起來,抱在懷裡。直到現在才發現男女力量差異:若是以前的我,要抱這樣大的孩子還是很吃力的,而現在的身體雖然作為男人是孱弱型的,但是抱著小皇帝還是十分輕鬆。

「還不帶路去寢宮!」我對木在那兒的宮女說。

宮女回過神來,連連點頭說:「是,張大人。」

皇帝的臥室在養心殿,極大的一間,但是進去的時候,我不禁呆了一呆。

光線很昏暗,陰沉沉的空氣裡仿佛都有灰塵,所有的家具都以紫檀木做成,精致華麗是不消說的,但每件東西至少都有百十年歷史,莊嚴,宏大而沉重,那些明黃的墊褥簾幔之類,有點弊舊,看得出也略有些年頭了。

看著這間華麗,莊嚴,陰沉,散發著腐敗和塵土味道的一國之君的臥室,我突然想起了現代那些中產階級的小孩的兒童室,大片的玻璃采光,原木的宜家的兒童床,各式各樣的絨毛玩具,色彩鮮艷明快的裝飾,連空氣裡都帶著陽光和木頭的香味。再低頭看看手中孩子蒼白的小臉,感覺那輕得叫不習慣接觸小孩的我心驚膽戰的身體重量,不知怎的,我鼻子一酸,差點流淚。

把小皇帝輕輕放到床上,小小的身軀臥在那寬大得足以躺三個人的榻上,更加顯得脆弱稚幼,真的只有那麼一點點大。

而當我無意中瞟到被褥上居然有一處小小的開線時,真的是要用盡所有的自制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大發雷霆了。

我知道小皇帝父母雙亡,小小年紀,又沒有實權,在這最為險惡的皇宮裡必定有許多苦楚艱辛之處,可沒想到這些惡奴竟敢如此欺心憊怠!

堂堂一個大國的皇帝,竟然讓他睡開了線的被褥,這種事情……小皇帝平日在宮裡到底是怎麼過的?怎麼為自己的利益和地位奮鬥?他才是個七歲的孩子啊!

上回王公公說劉奶媽管皇上太嚴,皇上終於動了龍威把她攆出養心殿。那個女人究竟是如何囂張驕橫,做了如何出格,不守奴才分寸的事,七歲的小皇帝才會奮起反抗?

我恨得牙都癢了!

好不容易勉強忍住怒氣,又看了一眼小皇帝,他仍舊緊緊閉著眼,我開始認真思索這件事:到底誰要毒死皇帝?這件事肯定是左右的人下的手。為什麼我沒事?毒是下在茶裡的嗎?宮中規矩,皇帝飲食是有人先試毒的……外戚和清流都沒有動機毒害皇帝啊,會下毒的話除非是我想篡位,我手下那幫人絕不敢不知會我就動手的……

莫非是……有人想嫁禍給我麼?

我心中一涼,這次麻煩大了,皇上被下毒,我在現場,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清流是不太可能用這一招,十之八九是外戚幹的!說不定就是那個什麼劉奶媽!

抑或根本別人是沖著我來的,小皇帝只是誤服了毒?

正越想越心寒凝重時,王公公帶了一個白胡子,一看就是御醫模樣的老頭兒急匆匆跑進來。

我正情緒十分糟糕不滿,一見他一時忍不住怒道:「怎麼才來?」

好在王公公也知事態太嚴重,並沒有心思計較,只一邊擦汗一邊喘氣說:「跑到御書房,才知已經回來這裡……林醫正,快!快!」

白胡子老頭不用他催,早上去給小皇帝號脈,又檢視他舌苔,便刷刷開了張方子,吁口氣說:「皇上這……病,還不要緊,幸好發現得早,毒劑量不大,受得也不深……張大人知道用牛乳,雞子排毒,看來也精通醫道啊!」

「哪裡,」我說,「不過是在民間聽說的偏方。」

姓林的御醫捋著長長的白胡子說:「原來如此,民間偏方多得是有奇效者,幸虧如此,如今皇上已經無性命大礙了,只照著我這張方子調養數月便可。——也多虧皇上洪福齊天,張大人博聞強識啊。」

我又謙了幾句,拿過方子遞給小太監去抓藥煎藥,順便掃了一眼,上面有不少甘草綠豆之類的,用來解重金屬中毒倒是頗有效的,看來這姓林的御醫老頭還不是個庸醫。

御醫一出去,我便鐵青著臉,對王福桂說:「王公公,此事非同小可,今天左右伺候的人都一體拿下,先送進天牢,御書房的殘茶要試毒,宣內務府宗人府的人和刑部高大人一同進宮會同處理審查此事。——哦,那個劉奶媽也不要忘了,也一並拿下。」

周圍幾個太監宮女聽說要拿他們,嚇得跪了一地,哭喊說:「求張大人饒命!」「王公公給奴才求個情罷!」

王福桂沒理他們,只奇道:「劉奶媽也要拿下麼?她已經被攆出養心殿了。」

我其時已經認定是外戚陷害我,冷哼了一聲,說:「不定就是她心懷怨恨,指使哪個奴才幹的呢!」

王福桂作出恍然大悟狀,道:「原來如此!」便去叫侍衛們來鎖人。

不料這時一聲微弱的「慢著」從我背後響起,我回頭一看,見小皇帝已經醒來,正勉力撐著身子要坐起來。

我連忙上前扶住他。他聲音低弱地說:「張愛卿,不關他們的事。」

我有點驚訝,問:「皇上怎麼知道不關他們的事?」

他想說什麼,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我忍不住心疼,給他在背上順著。

「皇上莫非知道是誰幹的?」

小皇帝一邊咳嗽一邊艱難地點頭。

我心裡一跳,莫非皇上已經認定是我幹的了?

皇帝的咳嗽好容易平息了,才低聲說:「張愛卿,你叫他們都出去。」

我點點頭,對王福桂說:「王公公,你帶他們都先下去。」

王福桂說:「是。」就招手讓地上跪著的眾人起來,帶著魚貫而出,又帶好門。

我還扶著小皇帝,見他還是虛軟無力,就說:「陛下有話還是躺著說罷。」給他墊高了枕頭,讓他靠著。

「陛下真知道下毒的人是誰嗎?」一邊暗暗祈禱,小皇帝千萬別指著我鼻子說「凶手就是你」。

小皇帝不說話,好像很累,閉著眼睛,呼吸還是很有點困難,臉上的慘白鐵青仍舊帶著一點缺氧的嫣紅,小小的胸膛急促起伏。

我忍不住又說:「皇上……」

「是我。」小皇帝突然短促地說了兩個字,就緊緊閉上了嘴。

啊?

我徹底傻了。

這孩子莫不是燒壞了腦袋?

小皇帝睜開眼,看我目瞪口呆,歎了口氣,又掙扎著從枕下打開一個暗格,掏出一個小瓶子,塞到我手裡,說:「我一直吃這個,母後在世時給我的……今天早上不小心吃得多了一點點。」

我打開瓶塞,聞了一下,面色大變。「陛下,您……」

「母後說,以後都不能保護我了。張愛卿早晚一定會想殺了朕自立……這個每天吃一點,就不怕張愛卿暗中下毒了。」

我渾身血液都凝結了,骨肉都冰凍了,好半天才從喉頭擠出幾個乾澀的字:「那……陛下現在為什麼要告訴臣?」

「父皇曾對我說,男兒要有擔當,不可因自己做的事叫別人替罪。那些奴才雖不好,卻是無辜的。」

啊,那個昏君也說得出這樣的話嗎?

小皇帝飛快的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簾,小聲說:「而且,朕覺得張愛卿並不是真的像母後和別人說的那樣。」

在那一瞬間,我在小皇帝被蒼白臉色映得越發深黝的眼瞳中,看到了天使的翅膀。

我克制不住自己,突然把皇帝小小的身子緊緊摟在懷裡。小皇帝嚇了一跳,身子都僵住了,遲疑地伸出一只小手,想推開我,又停在半空。

當我的眼淚一滴滴滴在他臉上時,他的反應像是被灼了一下,但是繼而又安心了,慢慢放鬆了身子,閉著眼睛靠在我懷中。

「陛下,我永遠不會傷害您……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您……」討厭,淚腺不受控制的生理反應連累我的聲音帶著難聽的鼻音,所以……我最討厭在人前哭了。

小皇帝沒說話,只是用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袖。

我忍不住把他抱得更緊,用臉腮輕輕摩挲他的額頭,嗯,小皇帝身上還有點隱隱的奶香。

我們很久都沒說話。

……

「張愛卿,你多抱朕一會兒好嗎?」

「好的,陛下。」

……

「……其實朕一年也見不到父皇母後幾次……母後她……從來沒抱過我。」

我沒說話,把小皇帝抱得更緊更緊。

……

「張愛卿,真的不會殺朕嗎?」

「決不會,陛下。寧可臣死都不會傷害陛下。」

小皇帝長長舒出一口氣,「太好了,最近朕一想到張愛卿要殺朕,胸口就疼得難受。」

……

「陛下。」

「嗯?」

「陛下不討厭的話,臣天天來陪陛下好嗎?」

「嗯。」

「陛下千萬不能再吃那藥了。」

「……嗯。」

……

「張愛卿,朕胸口疼。」

汞中毒是會胸骨疼,可憐這孩子。

我知道他最想說的是「娘,我胸口疼」,像普天之下許多孩子一樣。

懷著叫我心裡隱隱作痛的憐惜,我十分輕柔的為他揉著胸口。他舒服得歎了口氣,慢慢睡著了。

一直等他睡熟了,我才離去。

我出去之後,王公公他們還在外頭候著,我冷著臉,說:「皇上聖諭,此事到此為止。在場就這麼些人,事情還沒傳開,就當沒有發生,若想要腦袋,就把嘴閉緊了!」

宮女太監們面露喜色,一迭聲兒應是。

「若被我發現外頭有半點風言風語,在場這些人誰也別想活著了!」 我又滿面肅殺地加了一句。

大家都說「不敢」。

我和緩了臉色說:「不是本官要為難大家,實在關係太大,咱們誰都擔不起。」

眾人又都表示理解,說了些奉承,感激的話。

我知道這件事很可能會讓外戚和清流拿來做我意圖弒君篡位的證據,但是要滅口一來也晚了,二來我還真做不出來。

只好先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