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又見行刺

晚宴終於正式開始,內眷在內府,外面男子則設了三十桌。東西兩個主桌設在正廳之上,東邊一桌大都是朝中權貴,下首主位坐的邵青,西邊一桌則多是北方名門故老,與邵家有些或遠或近的親眷關系,主位由邵珉作陪。

我當然坐在東邊這一桌,但是並不跟邵青毗鄰,中間隔了好幾個位子。李閔國,古韻直,周紫竹,和我乾兒子全在這桌,還有別的幾位各部尚書,三公三卿,御史之類的。周紫竹在其中品軼最低,所以坐在邵青身邊。

邵青終於出來時,一片善禱善頌之聲就鋪天蓋地席卷而去,繼而落座,便開始觥籌交錯,祝壽和諂媚的話此起彼伏,不絕於耳。邵青始終微笑一一相對。

但我覺得他不對勁,他好像在短短十幾天裡瘦了一圈,人也憔悴了幾分,下巴都尖了些,臉色也有點蒼白,雖然一如既往的溫和微笑,但是卻總覺有些悲哀的意味,現在看上去,不像個名將,倒更像個落拓不羈的名門公子。

他始終不看我,有一次偶爾目光相遇,他竟也有意識地掉開了。

他是壽星,除了古韻直滴酒不沾,自然人人要來敬他酒,這家伙居然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好似沒有受傷一般。每一杯都是一仰脖子喝個乾淨,換來一片喝彩。

他越喝眼睛越亮,越喝臉色越蒼白,到最後身形都有點不穩,依我看竟是有點故意要喝醉的意思。我看得有點觸目驚心,私下拉拉旁邊高玉樞的袖子,阻止他再去敬酒。

邵珉在那邊一桌看得焦急,屢屢矚目我,示意我勸解,我本不想干涉,後來也覺得不能忍了,終於在他又接過一杯時說:「敏之,你前幾日生病,身子還沒大好,不要再喝了,這一杯,我替了你吧?」

周圍的人聽了,紛紛對他的健康狀態表示驚訝關心,邵青哈哈大笑,一口喝乾杯中酒說:「大丈夫當醉臥沙場,馬革裹屍,區區小恙,豈能阻了酒興?」

周圍幾桌有不少是邵青的部將,還有別的武將,便是文人,也不乏狂狷之輩,都大聲叫好。

連古韻直都贊他「好男兒,好氣概」,周紫竹便立即斟了一杯酒敬他,說什麼「邵將軍如此男兒,實江山之福,社稷之幸,下官佩服」之類的話,不像周紫竹,倒像我乾兒子的手筆。

結果又掀起一輪敬酒高潮,邵青杯杯喝得爽快無比,我回眼神給邵珉示意我無能為力,邵珉急得要跺腳,又無法可想。不過,後來邵青快喝醉時,我還是偷偷替他擋了幾杯。

最後邵青終於率先醉了,被童婢攙扶著去睡覺,一場壽筵貌似賓主盡歡。各個戲班子開始熱鬧,煙花爆竹都拿了出來,邵家一時熱鬧非凡。

我自覺酒也略多,先回房歇息。

紅鳳讓邵家的小婢打來熱水,伺候我洗了腳,便去了鄰房,我自己想著邵青反常至極的舉止,怎麼想都想不明白,輾轉不能眠。

外面笙歌喧鬧從極盛到漸不可聞,我始終沒有一點睡意,後來便漸漸只聽見早發的夏蟲這裡那裡不時的一聲高吟低鳴。

至三更過後,園子裡沒有人聲已經很久,我漸漸也快要睡著,突然聽到遠處一聲似有若無的尖嘯,然後便隱約有刀兵碰撞,有人大叫「有刺客」,只是隔得極遠,聽不真切,我心中驚疑,坐起身來,突然門便被撞開,一個身影踉踉蹌蹌地跌進來。

我定睛一看,是一個身材高挑,穿著黑色緊身服的女子,頭罩掉了,一頭烏黑長發散落下來,捂著左肋,五指間滲出血來。她猛一抬頭,我吃了一驚,那張臉因失血慘白,但是輪廓深邃,還有那雙有火焰燃燒的美麗黑眸,我是記得的。

這個刺客是那天那個回鶻公主。

我張口欲言,卻聽「唰」的一聲,一把寒光四溢的長劍已經架在我脖子上。

「把我藏起來!快!」她命令說。因為說的不是自己的母語,不免聲調有些崎嶇,但是略帶沙啞的女中音很好聽。如果在現代,很有潛力成為人氣歌手,而評論會說她的聲音充滿磁性。

「快!」她又催了一遍,我脖子上的劍緊了緊。

我定定神,迅速四顧了一下周圍環境,冷靜地說:「到床上來。」

她的臉飛紅了一下,也不知是害羞還是憤怒,但是銀牙一咬,柳眉斜飛,低聲怒叱道:「賊子!」

我脖子上的劍又緊了緊,寒意入骨,這下恐要見血了。

不過我還是很冷靜。這就像如果你在現代時遇到帶有凶器的歹徒搶匪,最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冷靜,只有你冷靜才有可能使對方冷靜,歹徒本身往往是很緊張不安的,你要極力安撫他的情緒,否則他很可能會一時緊張用凶器「誤傷」你。

我面前的美麗的「歹徒」倒不緊張,卻很憤怒,所以我趕緊用十分冷靜的語調對她說:「這屋子裡沒地方藏人,床下是最容易被發現的,你可以到我裡床,我拿被子裹住你,他們不敢越過我搜人的。——要不要隨你,不過快點,人就要追來了!」

仿佛為了印證我的話,外頭人聲腳步聲近了,火把亂晃的光映在我的紙窗上。

女刺客一咬牙,躍進我的裡床,鑽進被窩,劍也帶了進去。

長劍離喉,我鬆了口氣,拿被子連她的頭都蒙住,只留一頭長發在外頭,動作的時候大概不小心碰倒她的傷口,她身子抖動了一下,卻一聲不吭。沾了一手粘粘膩膩的液體,我怕一會兒露餡,不敢擦在別的地方,就在她身上把手指抹拭乾淨。

她的身體緊貼著我,溫熱通過一層薄薄的衣物透出來,我手下衣服下的肉體微微的顫抖,讓我想起受了傷躲在黑暗裡的野生動物。

果然有人大聲敲門,我叫了聲「進來」,邵珉帶了幾個人沖進來,別的人都在外面等著,邵珉只穿著中衣,披著外袍,氣喘吁吁,神魂不定。

我說:「出什麼事了?」故意看了幾個男人一眼,慢條斯理地回身把刺客公主身上的被攮嚴實些,除了頭發一絲兒也不叫露出來,充分表現出不欲自己的侍妾在別的男人面前走光的樣子。

邵珉等人果然尷尬地把眼神避開。

邵珉說:「深夜來擾,對不住青蓮了,只是事情緊急,還望見諒。——有人行刺我二弟,刺客朝這邊逃了過來,我怕他對青蓮不利,所以趕過來看。」

我裝作吃了一驚,說:「敏之沒事麼?刺客是什麼人?」

邵珉苦笑說:「二弟受了傷,——若不是喝醉,豈會輕易受傷?刺客也跑了,不知道什麼人,不過好像也受了傷,我看二弟劍上有血。」

我故意沉吟一下說:「今日這院子裡人太雜,只怕是跟著哪位大臣混進來的,要查並不容易……方才我睡得迷糊,隱約見有黑影往西邊去了,也不知有沒有看花眼……」

西邊過去兩個小院住的是李閔國,我且小試一下移禍江東。

邵珉果然臉色一變,想了想,頓足說:「果然如此!」便要往外沖。我叫住他:「邵大哥!」他停下看我。

我朝他緩緩搖頭,凝聲說:「切勿打草驚蛇。」

邵珉神色一凜,說:「知道了。」然後看看我,猶豫說:「青蓮,我二弟那裡……」

我會意,起身下床,把衣服穿上,說:「我去照顧他。只不知是否已有內眷……」

邵珉搖頭苦笑,說:「哪敢驚動?女人見不得這個,到時呼天搶地,我二弟倒要先哄她……」

我已經扣好衣帶,轉身對床上的人說:「你就在這裡睡罷,我去去就回來。」然後便同邵珉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