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廷爭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習慣性轉身,卻摸了個空,手下未曾被體溫溫暖過的彈花梨絲被冰涼涼的,我的心瞬間就清醒了。

前天晚上之後就沒再見過錦梓,但是,我現在不想去想,我不想再把屬於女人的柔軟的地方暴露出來,讓別人輕易傷害。

雖然不是他的錯,我也知道那天懸崖邊上他的行為更多是因為早上的事負氣撒嬌,其實很多事情我們心裡早已心照不宣,原是不用問的。而且前晚我的話也是過了一點。然而,我實在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生命重心往另一個生命傾斜,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會強烈影響你的狀態,你的情緒。我受不了,自己這樣軟弱,這樣容易受傷害。

睡了不過兩三個小時,我的狀態有一種疲倦的亢奮,遠處天空漸漸透出一絲白色,我鏡前的燭火因而顯得慘淡。

到了古代,進入這個身體裡,我就很少照鏡子,因為實在並不喜歡這個身體。這個男人的容貌對我而言還是很陌生,我也一直覺得自己還是飛機失事之前的那個女人,所以,始終采取回避的態度。

鏡中人秀美的臉上冒出一些胡茬,盡管有經驗和心理准備,我還是惡心得抖了一下。說實話,對於現在的身體,沒有胸我可以當自己做了乳房切除,多出來的部位可以當生了良性腫瘤,張青蓮的喉結也不甚明顯,唯獨胡子,我是看一次惡心一次,第一回的時候差點吐了,所以總是立即叫紅鳳或錦梓拿小刀幫我刮得乾乾淨淨。

但是今天我不刮了。

人總要面對現實。我想更堅強,更獨立,更坦然,就必須要接受目前所有的現狀。

從今天開始,什麼我都不想逃避,一定要漸漸淡化我對錦梓毫無理由的依戀,不再讓自己一遇到關於他的事就喪失大半理性。

不過,沒刮胡子的我倒是歪打正著,因為上朝後滿朝文武無不形容憔悴,滿眼紅絲,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紛紛顯示出自己憂心國事,夜不成眠,所以,我的落拓模樣竟是意外的合群應景。

我倒是沒想到搶先說話的是外戚,李閔國還十分講究實際地拿出兩封密函,說:「臣昨夜得到急件,均是說郭正通誇大水情,實則水患並不如此緊急。」說著把那兩封信給大臣們傳閱。

郭正通就是發昨天的邸報的官員,是陵陽刺史,這次被淹的十三個縣中有九個是他治下。他出身已經破落的江南士族,與周紫竹同年的進士,也算是古韻直的門生,一直外放,據說官聲極好,難得是同時也可算是一員干吏。

無論從出身,還是關系,此人自然是毫無疑義的清流派。

外戚和清流前些日子還頗能聯合對我,但近來我屢屢沒有大動作,他們便開始有些互相不對,尤其是外省的中下級地方官員,更容易因為行事風格的差異而產生沖突,這兩個寫密函的,是鄰近府道的地方長官,想來都是素日和郭正通頗有些不對。

這兩封信第一封還好,不過是說水情如何如何已被自己加以控制,另一封就有點險惡了,說郭正通誇大其詞,謊報水情,意圖騙取朝廷賑濟,取悅於民,為自己邀得民心,意圖不軌,其心可誅云云。

這些話都是最犯皇帝忌諱的,幸而皇帝還小,決事的是我們幾個顧命大臣,清流派從古韻直開始一個個跳出來同外戚展開激烈辯論,引經據典,互相謾罵,而且絕對與主旨相差十分之遠。

我也算是見識了,這水情如此緊急,他們還在這裡費這些口水,實在是……歎為觀止。

由於我們三個在朝的顧命大臣平時決策頗有點少數服從多數的意思,所以很快就有人問我的意見。當然,說是少數服從多數,其實也不盡然,比如說若有一件事他二人都同意,而我反對,他們不顧我的意思下了政令,我可以威脅,鬧一鬧,然後我派下的官員就會抵制,扯皮,因而目前朝政還是比較混亂的,牽制眾多,政令不能很有效的貫徹。

「張大人以為如何?」問我的是中立派的吏部尚書老狐狸。

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說:「水情事關重大,萬千黎庶性命具在其間,非同兒戲,怠慢不得。孰是孰非姑且不論,以下官愚見,寧信其有莫信其無。」

清流沒想到我會跳出來替他們說話,都驚喜了一下,周紫竹深思的看著我,古韻直說:「張大人既也如此說,此事當無異議。救急如救火,這便當立即撥放賑銀賑糧。」

呵,等的就是這句話。

我端正了一下神色,緩聲對古韻直說:「古大人,請問這賑銀賑糧從何處出?」

古韻直愣了一下,說:「自然是國庫官倉。」

我冷笑一聲,說:「春溪,你來給各位大人說說,目下國庫帳上存銀幾何?」

劉春溪出列,朗聲道:「四百七十一萬三千九百八十四兩。」

「實際庫中銀子尚有多少?」

「年初尚有百萬,今春兩處兵事,到現下實存銀兩是十一萬三千四百五十兩。」

此言一出,一時滿堂俱驚。且不說賬面和實際之間巨大的差額,一個堂堂大國,居然庫中只剩十數萬兩銀子,實在駭人聽聞。如今只賑災也是不夠,何況邵青雖已回來,王和靖還在西南打仗。竟是要面臨巨大的財政危機了。

沒等別人開口,我又問:「那這些銀子都哪兒去了?」

劉春溪恭謹地正色說:「回張大人,除開去年嶺南未能繳齊的三十多萬兩稅銀,俱是各部官員私借了。」

朝上像是有一窩蜜蜂飛出來,開始「嗡嗡嗡」個不停,大家都竊竊私語。

我又一次假咳了幾聲,朗聲說:「朝中官員家裡有個急事,私借庫銀,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只如今國庫空虛,朝廷竟是連軍費賑銀都拿不出來了,各位大人若有在戶部借了銀子的,三日之內請一概還清。否則耽誤了大事,只怕誰也擔當不起。」

一時蜜蜂們都靜下來,朝上無人說話。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有人會廷爭的,這件事的難度不在這裡,而在索要的實際操作時。看看當年雍正還是貝勒時的逼債事件就知道會遇到什麼事了。幸而現在不會有皇子和被康熙照應的元老出來攪局,不過,這裡有這裡的局勢,也有這裡的難處。

我的第一步總算踏出來了。

下朝後老高又請我去了「留芳樓」,我知道他要請托我的事,便跟他去了。

如今「留芳樓」的內部裝修和當初的精雅小捨完全不同,大部分走奢華路線。我們包下的一間,是充滿異域風情的波斯式風格。

大紅羊毛氈毯,鑲金嵌玉的矮桌,濃郁的乳香沒藥的味道,顏色鮮艷的簾幔,有幾個吹吹打打的波斯或大食的歌女,俱是披著輕紗,帶滿寶石首飾,衣著暴露。

我們席地而坐,面前頗有幾份葡萄和哈密瓜之類的異域瓜果,還有整只的烤全羊。蘭倌現在極忙,不過還是趕過來露了臉。我家乾兒子對他說:「小蘭,你先去忙吧,我和張大人正有要事相商,過半個時辰你再帶人過來,也好久不曾見到小雲了。」

蘭倌笑容殷勤的答應了,又說了好些噓寒問暖的話,就把歌女婢女們都帶了出去,還體貼的掩上門。

老高一見人走了,就迫不及待朝我淚汪汪起來:「父親大人,且救孩兒一命。」

我故作驚訝說:「琳西這是為何?」

老高十分沮喪,說:「皇上遇刺一事,都著落到孩兒和九門提督身上,還有十日之限,孩兒雖派出不少高手,奈何一絲線索俱無……」

我沉吟了一下,就把老朱和老田叫進來,說:「此事幕後必有手眼通天者,所圖不小……」想了想,我覺得還需要老田給我守我的火藥研發中心,就對老朱說:「你去走一趟,務必要小心行事,切勿打草驚蛇,先去賬房支三千兩銀子,即日便去罷。」

老朱領命而去。

老田退到屋外守著。

高玉樞似乎對老朱不抱太大希望,神情還是很沮喪。奇怪,難道他想跟我借的是錦梓不成?

我微笑寬慰他說:「琳西放心,我會替你關說,把期限延長。」

老高這才轉憂為喜,連連稱謝。

我又說:「琳西啊,戶部好像也有你八萬兩的借據?」

老高是聰明人,立即說:「孩兒明日便去還清。」

我奇道:「琳西啊,別人不知我還不知?你何曾短過這區區幾萬兩銀子了?為何要去借?」

老高有點尷尬,說:「父親大人,此事瞞得過別人,須不可瞞父親大人。前兩年是李國丈先開此風,借了國庫三十萬銀子去放印子錢,所賺不少。便有不少官員暗暗效仿。孩兒一時心癢,也借了八萬,不過多久便覺無趣,只是一時未曾歸還而已。」

我冷笑一聲,說:「原來如此。」

我說李閔國何以要借下這許多錢,便是當年皇後歸寧,建個行宮園子,以李家的財勢,也不致落下虧空。

無論如何,討債一事都要從李家開刀。

我們這邊剛談完,蘭倌和原慶雲就來了。那家伙還是那樣目中無人,笑得一副討人嫌的模樣。

我暗自想,他之所以如此之紅,固然和那副皮相大大有關,只怕這拽樣也是原因之一。見多了曲意奉承,溫柔嫵媚,婉轉承歡如蘭倌這種類型的,原慶雲這誰也不鳥的樣子格外有吸引力吧?

他照舊大大咧咧坐到我身邊,照舊大大咧咧地把我摟進懷中,手在我腰間摸來摸去,說的話字字挑逗。

情景總讓我覺得似曾相識,不過,我現在應付得比第一回好多了。果然墮落是在不知不覺間產生的。

酒過三巡,老高和蘭倌有些放浪形骸了,有些東西我看得不免要暗自臉紅心跳。

原慶雲的臉在我臉畔輕輕摩挲,略帶酒氣的呼吸逐漸替換掉我周圍可供呼吸的氧氣,弄得我也有一點醺醺然,心跳得快了一點。

「大人,」他現在幾乎把我完全抱在懷中,垂下眼睛,帶笑俯視我,用他那種拖長的蜂蜜絲綢一樣的調子說,「大人前些日子曾說要來找我試試,慶雲可是日日倚門苦待,卻不見大人來……大人莫非怯戰,想打退堂鼓了?」

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也許是喝了酒,也許是被某些東西刺激的,明知道是再淺俗不過的激將法,我還是驕矜地笑了笑,說:「怯戰之名,是個男人都擔不起,慶雲是激我呢?既如此,今夜我便在你這裡留宿了。」

原慶雲大概也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也愣了愣,然後慢慢,慢慢的綻開一個慵懶的笑容,緩緩說:「慶雲掃榻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