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夜審

我們默默吃完東西,很有默契地留了最大一個餅誰也沒去碰。郭正通再次確認水缸的水挑滿了,又從井裡打了一盆水供我們梳洗,井水清澈冰涼,很是舒服,並沒有因為水災而變混濁。

於是我們又上路。

這次,離目的地已經不太遠,傍晚時便到了。

進陵陽城之前,我猶豫了一下。底下要見到的必是比信陽要慘烈許多的一幕,我必須先做好心理建設。

「這些日子有人餓死嗎?」我低聲問。

郭正通的聲音也很低沉:「有。」

不過進去之後,城裡的境況並不像我以為的那麼慘。

雖然大水過境,有不少房子殘破了,但是居然還有人在修葺。也並沒有一堆堆的人躺在街上什麼的。

路上有不少人,奔走相告什麼,雖然人人面有菜色,有氣無力,但有種異樣的亢奮彌漫。

路上還有不少處粥棚。

郭正通看著粥棚前待施的隊伍,不由臉上浮出喜色:「糧隊來了!」

小綠在旁邊奇怪地問:「郭大人,您怎麼知道?」

郭正通高興地搓著手:「水災後我把一些人又攏回來,幸好有些去年積下的糧食存在別處,雖然不多,可以勉強續命……不過前幾日是粒米也無了,所以才去催糧……如今又開炊了,豈不是糧隊到了麼?」

我看他興奮的樣子,也不禁微笑起來。

這時有一個二十多歲,衙役打扮的壯小伙興沖沖跑過來:「大人!大人!你可回來了!糧來啦!好多車的糧啊!」

「別放肆!京裡的大人在這兒呢!還不行禮?」郭正通喝斥他,但也掩不住笑意。

小伙子給我磕頭,我揮手讓他起來,城裡的興奮勁兒感染了我們,大家都起勁兒了。我連錦梓都暫時忘到一邊去。

接下來就是清點,郭正通把算出來的賬冊給我過目,大約需要多少糧食,多少錢,有什麼修復計劃,基本上他算的比我粗略預計的還要更少一點。我跟他一一核對,發現他確實是個精打細算的人。

這是很大一筆款項,但是現在國庫裡的加上納粟的那些糧食,倒也不是拿不出來,我心裡寬慰了許多。

郭正通見我同意了,顯然也很高興,一個勁兒擦汗。

已經入夜了,也沒顧上吃晚飯,原慶雲也好,錦楓紅鳳他們也好,大概都歇了吧。我伸了個懶腰,從一堆賬冊裡抬起頭,深呼吸。

感覺好像回到了以前加班的日子,有那麼一瞬間,幾乎以為真的是在加班,可以站起身來,換回高跟鞋,搖搖晃晃地從空無一人的寫字樓出去,心裡暗暗祈禱寫字樓後頭不遠賣夜宵的小店還沒有關門,可以吃一碗熱騰騰的酒釀湯圓。

即使是盛夏的深更,也還是需要一點類似於溫暖的東西。

人的心會隨著胃空虛起來,吃飽的時候往往比較不容易沮喪。

如果是十天前,這個時候應該有錦梓在外面夜色裡等我,今天當然沒有。

我走出狹窄的小屋,外頭破破爛爛的屋子,塵埃喧囂在月華之下倒也不顯了,反倒天井裡一棵強壯的月桂樹在月光下深綠的葉子上有點點光澤流轉,給人的印象還深刻些。

我想著錦梓這時不知在幹什麼,一邊走過轉角,突然看見有人在套車,走近一看,是郭正通那個青春痘家丁兼書童,看到我,垂著雙手,僵著肩膀,局促說:「張大人。」

我微笑了一下:「你也到了?什麼時候?這又是去哪裡呢?」

這個好像聽郭正通說叫「石頭」的僕童低頭小聲說:「大人吩咐給老夫人送口糧去,小的剛去領了。」

我心念一動,笑道:「什麼糧食?我看看。」

「石頭」扭捏了半天,一只手把一個半滿的癟癟口袋送了過來。我打開袋口,湊著月色一看,似乎有點豆,有點高粱米,還有點玉米。

「都是你送麼?你多久給你們老太太送一次?」

「大都是大人親自送,實在抽不出時間才叫小的去。」

「老太太平時一個人住,沒人照顧嗎?」

「大人一直想買個丫環,就是一直沒湊出錢來。」

我點點頭:「你快去吧,別叫老人家等。」

牛車走了,我也很困了,不過今晚還有最後一件事必須要做。

我穿過街道,朝陵陽府的牢房走過去。

牢房被之前的大水毀得並不厲害,關人是不成問題的。我記得隱約來時看見有一口井,井旁邊有一棵都斜成離地面三十度角的奇怪的槐樹。

憑著記憶朝那邊摸過去。

果然看見了那口井,我心中一喜,走了過去,那棵歪脖子槐樹上卻似乎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嚇我一跳。

那個東西坐起身來,笑說:「你終於來了。」

我驚魂初定,沒好氣說:「你在這裡幹嘛?」

「等你啊。」原慶雲居然又躺回斜斜的樹幹上,「想不到你來得這麼晚,不知不覺就在這裡看起星星來了。」居然還幽幽歎了口氣。

我看到原慶雲居然作傷春悲秋狀,想客串「看星星的多愁少年」,不禁有點想笑。

不過,他其實也不過二十一二歲吧?要在現代,確實還勉強算少年。古人早婚,十五六歲就成家了,似乎應該早熟些。不過說到頭,人類這幾千年的繁衍下來,到底什麼才算是成熟呢?

原慶雲也好像真的有點憂郁,今晚。

「你想什麼呢?」我不自覺放緩了聲音。

「哦,」他伸了個懶腰,有點意興闌珊,艷麗性感的臉上很少見的沒有笑容,不過還是有點懶洋洋的欠揍樣,語聲低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把小蘭包下來的事......有時候心裡有點糊塗......不知道是不是作對了。」

我失笑:「哪有這麼容易知道對錯呢!從來也不知道什麼決定是對的,雖然幾乎每個人都搶著告訴你:你應該這樣做;你應該那樣做;現實比較重要;夢想比較重要;錢怎麼都不嫌多;什麼也比不上快樂......大家的口氣好像都很肯定,可是實際上,誰都不知道對錯的......我們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選了一條路,不後悔地走下去而已......怎樣痛苦都不後悔......」

原慶雲突然身子一動,掠了過來,臉貼得太近,嚇得我退後一步,見他目光灼灼緊盯著我,不由有點尷尬:「幹什麼?」

他猶自把目光深思地在我臉上轉了一圈又一圈:「你說話......真奇怪......」

我勉強笑道:「很奇怪......麼?」

他低頭想想,又肯定地點點頭:「嗯,奇怪。」突然抬頭一笑:「好了,不說了,你還要不要去審訊那兩個強盜?」

我記起來的目的,連忙說:「要,要。」

監牢。天下的監牢都不會差太多。

永遠臭,永遠髒,永遠不缺臭蟲老鼠,永遠光線昏暗。

陵陽府的監牢只有一點不同:這裡只關了兩個人。

之前大水的時候,牢裡的犯人不是淹死了,就是跑了。

被我們從熱被窩裡叫起來的年輕獄卒在後頭拿著燈,打著呵欠。

年輕人總是貪睡,只有我的錦梓,每天早上五點起來練功,早起對他似乎從來不是難事。

獄卒打開了牢門,那兩個強盜不是沒睡,就是被驚醒了。

「格老子的,趁早放了你爹!你個細皮白肉的相公仔,老子一捏,你就成兩截了!」

「怕個球!他媽的腦袋掉了碗大個疤。」

很好,多麼經典的台詞。用在毫無用處的環境下。

是為了顯示作為強盜的素質嗎?

我看了一眼他們身上穿的衣服,很不錯的料子,決不是什麼被饑餓逼得去打劫的災民。

我找了個椅子坐下來,打了個呵欠,疲倦地吩咐:「有什麼刑具統統搬過來。」

結果並沒有讓我等太久,有原慶雲在,實在很好搞定,上次他把我都逼成那樣。而那兩個強盜,說真的,嘴裡叫囂得越凶,往往越沒種。

只是被削掉半邊耳朵,被原慶雲professional地恐嚇了幾句,就大叫「招了」。

我叫獄卒把其中一個帶到另一間屋子去,分開招供。

兩個都提到了同一個名字:盧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