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那兩位客人把金子忘在乾草堆裡了。」
「哦。」
黃燦燦的一錠金元寶。
在黝黑粗糙,帶著厚繭和已經不流血的口子的大手中褶褶生光。
很熟悉的光芒,但是很久沒見到了。
5兩的金錠。
很大方的人啊。
夠我們家用多久?10年夠了吧?
慢慢垂下鬆弛多皺的眼瞼,說:「之前那個矮一點的客人要給我,我沒要,約摸是故意留下的吧?」
「這兩個是什麼人啊,這麼有錢……」一向質樸的媳婦在旁邊掩住嘴驚呼。
「別聲張,這事被別人知道了不好,找個地方藏起來,將來給阿牛娶媳婦用。」蒼老和緩的聲音。
「是,娘。」
「娘,我給您洗腳吧。」
一盆熱水被端到面前,水波微漾了下,脫下鞋,被熱水擁抱住兩只皮膚暗黃鬆弛的腳。
舒服啊,以前的哪種享受有過類似這樣舒服的感覺?
記不起來了。
幫自己洗腳的手很粗糙,洗得卻很細心。
兒子媳婦送回了房裡。
這房裡很乾淨,卻還是有著老年人不能避免的那種味道,說不清楚,讓人聞到就想到衰老。
說不定這是死神的味道。離死亡走得越近一步就越濃。
手摸索著從抽屜裡摸出一面生了銅綠的銅鏡,剛來的時候媳婦發現婆婆突然變得喜歡弄盆水來照著看自己,就偷偷把自己陪嫁的唯一一面鏡子放到了婆婆房裡。
鏡子裡是一張皺紋叢生的臉,灰白的頭發。
真不敢想象。
又扯了扯自己鬆弛的面皮,無聲地笑了。
唇角微微上揚,詭秘的笑,有會這樣笑的老太太嗎?
不過,換了身體真的不一樣了,那腳步硬是遲緩得行走蹣跚,腰背僵硬,站立時間稍長就酸痛不已。
甚至眼睛,也不一樣了。
不是以前那雙艷麗得怨毒的眼睛了。
看上去和別的老太太大概沒什麼不同。
那個人,那個人的眼睛也不一樣,和以前的我。
初一看,真恐怖,看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臉突然出現在面前……
是完全的另外一個人。
在行走,在笑,在和人說話,甚至和我說話。
不像我想象的躺在冰冷的墓穴裡,屍蟲遍布,慢慢腐朽。
他現在比我美麗多了,這樣狼狽的時候笑容後都沒有陰影,雖然好像有點悶悶不樂,有心事的樣子。
這種人,真叫人妒忌。
不過很奇怪,我居然不討厭他。
他一定一切都適應得很好吧?
比我大概強多了,他身邊的男人看上去不止愛他,還很喜歡他。
從來都沒人喜歡我,就算愛我的人,其實也不喜歡我。
就連紅鳳,也都一樣。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他:
「這位先生長得這麼俊,可曾娶媳婦了?」
那人微微地笑著:「不曾呢。」
「真像我那個侄兒啊,聽說後來弄丟了,大概死了吧……不過先生生得比我那侄兒俊多了,那孩子是福薄的相,不能跟先生比……」
那人眼光閃爍了下。
「我侄兒還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姑娘,後來一直找他呢,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一定挺好的吧,這麼重情義的姑娘,一定會有好報的,老人家,您就不用為他們擔心了。」那人微笑,嘴角和眼角都很溫柔。
紅鳳一定覺得我變好了,一定很高興。
那樣的人,會給她幸福吧。
我反正只能再活幾年,最後無聲無息葬在這一片黃土中。和所有人一樣。
就當作什麼都沒有看到過,我本來只是個鄉下的老太婆。
躺到床上去,老骨頭仿佛都在嘎吱作響。
剛醒來的時候,簡直不敢想象世上有這麼荒謬的事情:男人和女人,美貌和丑陋,青春和衰老,富貴和貧窮……
怎麼可以把我放到這樣的身體裡?
光滑的皮膚突然變作鶴發雞皮,圍繞身邊綾羅脂粉突然變作粗布芒鞋,年貌正好突然變作風中殘燭……
一個黑小子和一個村姑跑進來說是我的兒子媳婦,我還有個孫子……
是在……做夢……
再睜開眼睛,情況還是一樣。
然後,還是一樣。
「娘,您身體剛好,這些活都讓我做吧。」
「娘,這拐杖您來試試合手不?還有沒有木刺,我來再磨磨。」
「娘,您身體不好才給您臥的雞蛋,別給阿牛了。」
「是啊,奶奶,我不愛吃雞蛋。」
「娘,過年您和阿牛穿新衣裳就行了,我們年紀輕,穿了叫人說輕浮。」
慢慢的,居然也就適應了。
好像我本來就是個鄉下的老婆子。
開始談起收成,談起莊稼活。
開始納鞋底,做飯,打掃屋子,曬鹹菜,餵雞鴨。
倒好像過往那靡靡綺麗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
我安安靜靜等待死神再次來光顧我。
這一次,我不會慌張,要朝它笑著,要走得乾乾淨淨,從從容容。
睡眠的黑幕慢慢罩下來,仿佛又回到兩段人生中間那段永恆的黑暗中。
好像還差幾年啊……
喂,如果你能再活一次,你要怎麼活?
……要活得乾淨……
再也看不到丑陋骯髒的人,看不到齷齪惡心的事。
不要漂亮的臉,最好誰都不會多看我一眼。
安安靜靜的,就像我小時候以為會跟紅鳳過的生活,弄個鄉下的小屋子,養兩頭牛,一群雞鴨。
如果……可能的話,希望有人愛我,但是不要男人對男人,或是男人對女人那種,要簡簡單單,乾淨的愛,跟那回事沒有關系的那種……
如果,如果太難的話,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