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看到小皇帝自個兒偷偷躲著哭,我一面詫異,一面也心疼起來。
自從小皇帝服毒那件事以來,我竭盡所能,並沒有讓這孩子受過半點委屈,況且之前血肉橫飛的戰場上他都興高采烈的,怎麼突然又哭呢。
我突然出現,小皇帝也來不及反應,倉促站起來,飛快擦了下臉,「沒什麼。」雖然竭力掩飾,裝作若無其事狀,但是淚痕尚在,怎樣也不可能騙過我去。
不過倔強的小男孩都不喜歡被大人發現自己哭鼻子,所以我並沒有拆穿他。
我在他的木樁上坐下來,順便拉住他的手,柔聲說:「不舒服嗎?」
「沒有。」小皇帝別扭地轉過臉去,似乎很不自在。
「那,是發生了什麼很不好的事情嗎?」我溫柔地別過他的臉,審視著他眼睛。
小皇帝堅持了幾秒鍾的沉默,突然眼睛一紅,哭了起來。
剛才還是忍著無聲落淚,現在到了大人面前,乾脆肆意大哭。
我一邊細細問他,一邊輕拍他的背安慰。
小皇帝哭了一陣子,才一邊抽噎一邊斷斷續續說:「小安……死了……嗚……」
我愣住了,問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原來小安是個十四歲的小男孩,本來這個年齡還不會來軍中服役,但是這孩子是個無父的孩子,父親原先也是西虎軍的一個士兵,好幾年前就戰死了,家無恆產,母親之前就隨軍,不懂得什麼謀生之道。丈夫死了之後,她只好帶著兒子仍然隨著軍隊走,幫士兵們洗衣漿補,賺點錢謀生,去年十三歲的兒子也長得有點大人樣了,亡夫的戰友們幫忙給他虛報了年齡,混到軍中吃一份餉,他母親也年紀大了,就可以回家歇著了。
我們到了這裡之後,我出使之後就失散了,錦梓則天天事務繁忙,顧不大上料理小皇帝,他就自己偷偷四處滿營亂跑,結果偶然遇到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小安,兩個小男孩不打不相識,居然慢慢成了朋友,對於小皇帝來說,一個從小貧苦,天天為著穿衣吃飯拼命,但是有隨軍去過很多地方的朋友是異常新奇的,其實,光是不在皇帝的位置上和一個近乎同齡人論交,已經足夠有趣了。
但是很不幸,這孩子也是此次戰役陣亡者之一。
我黯然。
小皇帝本來大概覺得戰爭是個有趣的游戲,可以很有成就感,可以創造英雄,只要死去的人失敗的人不是自己。
男人喜歡戰爭,古今皆同。
男孩們從小時候就迷戀輸和贏的游戲。
不過,小皇帝在跟我比賽誰射死的敵人多的時候,必然沒有想到這些對他來說只是數字的人,其實也是母親的兒子,姑娘的情人,孩子的父親,別人的兄弟戰友,此刻也有人在為他們痛哭流淚。
現在他終於嘗到了戰爭會帶來的痛苦。
我歎了口氣,摸摸他的頭,說:「陛下,所以先賢才說『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一場戰打下來,必定是勞民傷財,生靈塗炭,陛下喜歡小安,所以覺得難受,可是我們和匈奴人這一次都死了好幾萬人,他們一樣有人為他們痛徹心肺,陛下以後執政一定要記住,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打仗。」
小皇帝若有所思,止了淚,點點頭。
如果他能明白這一點,這次也算沒白帶他出來了。
「不過啊,」我又說,「咱們不要主動輕啟戰端,但是如果別人欺上門來,也不要害怕退縮,回避戰爭,因為否則的話,會發生更多悲慘的事,死的人會更加不計其數。士兵,本來就是為了保護國土和百姓。」
「嗯。」小皇帝繼續點頭。
我看他還在仔細想我說的話,笑了笑,又摸摸他腦袋說:「我先去找姚將軍了。」
我進去錦梓營裡,錦梓正坐在那看什麼,底下站著一個匈奴人,看來是使節。
我頓時明白了:狐城果然是個聰明人。
那個使節用生硬的漢語在大大咧咧說著:「……我們王子說,打仗死傷很多人,他看到了,不忍心,現在喜歡打仗的左賢王和大王子也死掉了,他就跟大汗說,不要打了,漢人雖然跟我們不一樣,也是生靈,請大汗大發慈悲,不要再讓兩國勇敢的戰士們隨便死掉,大汗同意了……」
錦梓聽到這裡,已然怒了,把和表擲在地上,冷笑說:「上和表求降就要說清楚休戰的條件,你們被打成這樣,還不跟我們上貢稱臣,還說什麼大汗大發慈悲……」
匈奴的大汗本就不像漢人的皇帝那樣有集中的皇權,不過是幾個部落推舉的統一首領,並沒有太多統轄各部的權利。狐城說什麼請求大汗,確實是些廢話。
我清清嗓子,說:「來人啊,請這位使者下去休息,我們商量好了,再來商議。」
侍衛們把匈奴使者帶了下去,只余我和錦梓。我撿起和表一看,狐城在裡面寫著「為生靈計,戰端少起,休戰言和,十年之內,不動刀兵」雲雲。
「十年啊。」我自言自語,「狐城所圖不在小呢,將來怕是皇上的勁敵。」
錦梓說:「翹楚,這事重大,皇上還小,顧命大臣在朝中的只余你一人,此事需要你來決定。」
「嗯,」我沉吟,「如果此時趁勝追擊,把狐城除掉,將來皇上可以一勞永逸,但是此刻他們的軍隊固然傷損愈半,我們的折損卻也不少,這寒冬臘月,要在荒漠草原上追擊敵人,恐非易事……」
又是一個為難的決定。
我看向錦梓。
錦梓見我皺眉,說:「皇上雖小,你卻不妨問問他的想法。」
我微微一笑:「也好。」
外面突然有點動靜,我打起簾子出去一看,原來是小珠,她右手裹著白布,臉色蒼白,全無血色,搖搖晃晃跪在帳外,好幾個侍衛在外頭要扶她起來。
錦梓也出來了,鐵青著臉看著她。
小珠跪伏在地上,顫聲說:「將軍,小珠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