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L市時已經是十一點。
出站口人來人往,擁擁雜雜。
應如約在負一層的出站口檢過票,乘電梯去一樓搭車。
L市近些年因為老城區的水鄉古鎮發展起了旅遊業,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遊客從四面八方趕來。
沒有地鐵,整座城市的出行除了出租車以外,便是公交車。
應運而生的還有沒有證件的私家車。
應如約穿過走廊,一路走到公交車站內不遠處的公交車站牌。
她已經有好幾年沒來過L市了,好在L市的城市建設漸漸變好,許多標誌性的廣場,老城區仍舊還在。
她推著行李箱走從有些狹窄的空隙裡經過,最後站在了135路站牌前。
等公交車的人不多,三三兩兩地立在站牌下,皆低頭把玩著手機。
如約仰頭看了眼比S市要明艷許多的藍天,揉著有些痠疼的脖子,轉身眺望盡頭。
饒是快入冬的天氣,驕陽似火,地面熱燙。
135路公交車從盡頭駛來時,遠遠就似噴著一股熱氣。
應如約拎箱上了車,剛坐定,就見不遠處有個私家車車主手裡捏著一張舊紙板,正追著一個年輕女人。
紙板上,用黑色的粗頭馬克筆寫了兩個字——古鎮。
顯然是把這個年輕女人當做外來的遊客,正努力地想說服她上車。
年輕女人眉目溫婉,被追著遊說了這麼久也依舊耐心地拒絕著。
隔著車窗並聽不太清她在說什麼,只有那聲音順著風飄過來,溫和柔婉,聽著便讓人心生柔軟。
車主迎著陽光瞇起眼,顯然是被拒絕了還不死心,指著停在不遠處的車,大聲嚷著:「不然十塊錢,你在這裡等車要等很久的,太陽這麼大。」
饒是隨安然再好脾氣,被追了一路也有些惱了。
她轉身,目光落在道路盡頭已漸漸清晰的商務車上,告訴他:「我的車來了。」
那車主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終於死心,悻悻地瞥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商務車是L市盛遠酒店的接送車輛,寬敞豪華。一直開到135路的始發站站牌,才停下來。
車上下來個西裝革履的接待小哥,應該是認得就站在路邊的年輕女人,下了車慇勤地拎箱子,遞水,接引。
隨安然隨著接待小哥上車,正要邁上台階,似是察覺什麼,轉頭往公交車方向望了一眼。
目光正巧對上應如約的。
如約一怔,一時也忘了收回視線,就這麼直愣愣地和她對視了兩眼,直到對方先移開目光上了車,她才回過神來。
——
向欣就住在老城區裡,也就是L市的古鎮旅遊景點。
不臨街,也不臨水。
是一個藏在巷子深處的四合院,院內綠植茂密,盆栽擺在花架上,放了一整面牆。
如約的外婆也住在這裡,這滿牆的花花草草,以及牆角,石縫裡的綠苔青草都是她的手筆。
外婆年事已高,也不太記事。
看見如約拎著行李箱進來時,仔細辨認了一會才認出來,險些激動得老淚縱橫:「是如約啊,如約你怎麼來了……來之前也不跟外婆說一聲。」
如約微笑,扶住她顫抖的手握在手心裡,也沒提醒她,昨晚她剛和她打了半小時的電話。
「快快快,先進來。」外婆牽著她進屋。
老房子裡有些潮濕,半開的窗戶透著風,微微有些陰涼。
如約扶著外婆坐下,先回房間放了行李。
四合院寬敞,房間又多。
如約小時候隨向欣回來過幾次,那時候這裡就已經備上了她的房間,這麼些年雖然一直沒人住,但屬於她的房間一直給她留著。
她的房間朝陽,此刻陽光灑了滿屋,窗檯上的小綠植翠綠得枝葉都有些透明。
她走到窗前,推開木窗。
這裡巷子套巷子,家家戶戶都緊挨著,飛簷對屋壁,緊仄到推開門只能看見隔壁灰黑的屋簷。
可這麼層層疊疊一大片黑色的屋簷延伸著,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懷。
隱約能夠聽到不遠處遊客的笑聲,還未聽清,就被院子裡傳來的自行車鏈條轉動的聲音蓋過去。
向欣提前回來了,車籃子裡裝了滿滿的菜,正推著車邁進院子。
車輪落地時引得鈴鐺清脆地叮嚀了一聲,她就在這聲叮嚀裡抬起頭來。
——
吃過晚飯,如約煮了茶,餵外婆吃藥。
老人家睡得早,吃過藥後便困得頭一點一點的,坐不住。
如約想扶她去睡覺,她卻捨不得這會就睡,好說歹說哄了半天,聽到如約會在這裡住幾天,這才洗漱過先去睡覺了。
「你這次不來,過些時候我也想去S市一趟。」向欣把切好的果盤遞給如約,看她低著眉眼乖巧的模樣,放輕了聲音道:「你外婆身體越來越不好,人老了對醫院這種地方就忌諱,死活不願意去。」
「這種事怎麼能隨她。」如約皺眉。
「所以我想帶她去S市,有你陪著她會聽話些。」向欣把叉子遞給她,等如約接過,她順勢坐在另一側的沙發上,溫和了語氣問她:「什麼時候去醫院報導?」
「週一。」如約往嘴裡餵了口火龍果,果肉並不算甜,隱隱還有些酸澀。
從小,如約就能自己安排學習,生活,並不需要向欣操心。久而久之的,她便不再插手如約的決定。
一晃多年,她亭亭玉立,雖然仍舊和小時候一樣乖巧溫順,但向欣知道,她的乖巧只是一種習慣,和她無關。
一時無話,怕氣氛太過沉悶。
向欣拿遙控板開了電視,電視頻道還停留在中央戲曲,顯然這個電視的使用者大多數都還是外婆。
應如約不動聲色地垂下眼,又往嘴裡餵了口蘋果。
「說起來,景然那個孩子怎麼樣了?」向欣忽的想起溫景然,笑道:「他在S大附屬醫院,以後跟你就是同事,你們應該經常能見到吧。」
應如約怔了一下,有那麼一會她想不起來向欣是什麼時候認識的溫景然。
「前幾年,你還在上大學的時候。他因為工作調動,在L市待過一陣子。」向欣解釋。
應如約這才想起,抿了抿唇,道:「他肯定很好啊。」
溫景然這樣的人,無論到哪裡,日子過得都會很舒心。
「他那個嫂子就是L市的人,住得離我們也近,就在古鎮河對岸那邊。」不知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向欣笑起來:「有次景然值夜班,他嫂子那時候還沒嫁給他哥哥,磕破了頭來的急診。那孩子事事親力親為,照顧細緻。那時候院裡不少醫生護士喜歡他,都以為是他的女朋友,心碎了一地。」
應如約對溫景然這些花邊新聞從來不感興趣,敷衍地「嗯」了一聲。
腦子裡卻因向欣說的這些話,回憶了下。
L市?
那應該是公司曾經就開在S市的溫景梵吧?
她忽然想起在車上時,收到的那條語音。他的聲音被風吹地零散,掩蓋了略有些清冷的嗓音後,意外的有些柔和。
他說忘記恭喜她,那應該是因為前一天她鬼使神差給他打的那個電話吧……
向欣還在說著些什麼,如約心不在焉地挑起被她剔到一旁的火龍果餵進嘴裡。下一秒,舌尖一酸,她忍不住瞇起眼。
還沒抱怨這還沒應季的火龍果實在太酸,就聽向欣小心翼翼地問她:「如約,你也喜歡景然啊?」
應如約被問得一怔,反應了幾秒:「你剛才說什麼?」
話落,又覺得這話問得不太妥當,瞥了眼向欣,飛快地搖搖頭:「不喜歡。」
向欣直愣著雙眼,有些不滿地看了她一眼:「你剛才都沒認真聽我說話,景然哪裡不好了?」
「沒有哪裡不好。」應如約正色道:「只是我不會找一個醫生男朋友,更不會嫁給醫生。」
向欣的笑容一僵,那笑意瞬間就沒了。
——
第一個夜晚不歡而散後,隔日向欣值班,直到第三天清晨交完班後才回到家裡。
院子裡只有外婆哼著京腔在給她滿牆的花花草草澆水。
如約跟著應老爺子學了不少侍弄花草的本事,這兩天基本上都是她在照料,這會沒見到人,向欣隨口問道:「如約呢?」
「去梵音寺了。」外孫女離開前耳提面命地重複了好幾遍,外婆這才沒有忘,「說去給我和她爺爺求個平安符。」
向欣的步子一頓,停好自行車,挽起長髮準備進屋洗澡。
「向欣吶。」外婆叫住她,她年歲已大,聲音也蒼老了不少,那雙已經垂了眼皮的雙眼靜靜的看著她:「人心都是肉長的,難為如約懂事不記恨,你可不能繼續糊塗了。」
「畢竟你百年的時候,只有她能給你送終啊。」
向欣腳底發麻,目視自己年邁的母親頭一回神色清明地對她說這些話,愣了許久才鬆開手,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
梵音寺。
如約順著上山的石階走走停停,花了一個小時才看到明牆朱瓦上的牌匾。
昨夜剛下了雨,山間有雲霧繚繞,遮隱了遠山,環繞著翠竹。
風聲過耳,竹葉沙沙作響,林中似有靈物,竊竊私語。
有鐘聲自梵音寺的鐘樓裡傳來,沉厚的鐘聲滌蕩了晨霧,在山間迴盪,如立在塵世之外。
門口有沙彌站在台階上輕掃落葉,聽見腳步聲,握著掃帚轉身看了她一眼,隨即雙手合十,鞠了一躬。
佛門重地,如約的心不自覺就敬畏起來。她頷首,回了一禮,這才沿著台階,邁了進去。
寺廟內和外面似乎像兩個世界。
一瓦一礫都肅靜沉厚,似蘊著悠久的歷史底蘊。
剛放晴的陰天,來寺廟的人並不多。
如約信步繞至多寶塔,多寶塔的塔壺下刻畫著一條盤龍,龍身修長,龍鱗覆蓋其上,五爪微屈,蓄勢凌厲。
塔後露出一把已經合起的黑色的傘,銀色的傘柄在暗沉的天色下像一抹凌厲的光,有些刺眼。
此時,握傘的人伸出手,摸向了塔壺下的盤龍。
如約轉過多寶塔,靠的太近,有雨水順著塔面傾斜的瓦簷滴下來,冰涼的雨水正好滑進她因為低著頭而露出的後頸。
那一絲涼意,似冬日寒冰貼頸。
應如約「嘶」了一聲,抬手摀住後頸時,毫無預兆地透過多寶塔看見了正摸著龍脊的年輕男人——
他低著頭,目光專注地落在多寶塔上的金身龍脊上。
而那停留在龍脊上的手,修長如玉,正是她百看不厭的那雙握手術刀的手。
她錯愕得直愣了雙眼,那一瞬間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誤入了什麼幻境,否則這種時候,溫景然怎麼會在這!
大殿內,有風穿殿而過,鼓動經幡,驚起銅鈴四響。
溫景然意外過後,忽的,搖頭失笑。
似無奈,又似鬆了一口氣。
溫家信佛,從溫老爺子到底下幾個小輩,皆是如此。
尤其溫景梵,是小輩裡與溫老爺子最投契的。
溫景然對佛,僅是敬畏。
人的確該有信仰,如果這信仰能予人心寧。
原本,他只是奉命來梵音寺接隨安然回S市。
隨安然每次來L市都會在梵音寺小住幾日,等她的功夫,他一時興起,求了支姻緣簽。
解籤的師傅慵懶地陷在椅背裡,像是還沒睡醒。接過他的姻緣簽,也只是翻著簽書看了片刻,便隨意指了指門外:「你出門就能遇到了。」
這麼敷衍的簽意,他根本不信。但鬼使神差的,他在多寶塔下站了很久。
久到沿著瓦簷落下的雨滴淋濕了他整個肩膀,沁得心涼。
然後,抬眼便看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