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庫裡沒有開燈,自動捲簾門放下後,就連外面灑進來的光都被一併隔絕。
唯有車內的顯示屏以及操作儀表盤上有微亮的指示燈光,光線微弱,不足以照亮。
溫景然靠的近,身上有酒香隱隱約約地被她嗅入鼻腔。
很奇怪。
如果這種酒味放在別人身上,她也許早已經嫌棄地皺起了鼻子。可是他,莫名就覺得這是一種比香水還要好聞的味道。
應如約張了張唇,下意識就想把這一切歸結到他喝醉了,再用她一貫常用的打太極方式化解這種局面。可話到嘴邊,她又生生地止住,有些無措地看著他。
溫景然很瞭解她,比她自己還要瞭解。
所以他選擇了在車裡,把她困在駕駛座上,讓她對一切問題避無可避。
她握著方向盤的手漸漸收緊,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輕輕掐緊沒有任何護套的真皮方向盤。那柔軟堅韌的質感,讓她沒有安全感的心稍微踏實了一些。
她抿了抿唇,身子往後靠時,肩膀抵到車門,微微的涼意襲來,她斟酌片刻後終於開口道:「溫景然,我沒有意向找一個醫生男朋友。」
她叫他溫景然,不是心情好時軟糯親近的「師兄」,也不是在醫院時一本正經的「溫醫生」,而是那麼清晰地咬字念他的名字。
她在試圖和他劃清楚河漢界。
「正好。」溫景然緩緩說道:「我也不止想做你的男朋友。」
他的眼神,在暗色的氛圍裡像是周圍散佈著隕石的黑洞,眼瞳像是有引力一般,目光和她對視時,就像是一個不斷下陷的漩渦,吸捲著她全部的注意力。
此刻,他褪下了剛才的溫和,眼裡忽然點亮的光,充滿了侵略性。就如他連剛才開啟這個話題時,雖然語氣溫和,可組成那句話的每一個字都有著讓如約無法抗拒的力量。
他根本不需要徵得她的同意。
他只是在告知她,他要開始侵略她的世界,而她,無力反抗。
應如約有些心煩意亂,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儘量條理清晰地說服他:「我親眼看著我父母的婚姻一步步走向失敗,看著他們一天天變成陌生人。沒有第三者插足,也沒有誰移情別戀,就是因為他們都是醫生,都有彼此的責任心,所以這個家庭和我就成了犧牲品。」
她很少談及自己的家庭。
無論是誰,看到的都是她醫學世家的世族榮光。
可那些成長過程中,她曾經不經意受到傷害時藏起的傷口,一直在潰爛,從沒有癒合過。
哪怕此刻她用這個當理由去委婉拒絕他時,眼裡都有著隱痛。
「如約。」溫景然打斷她。
他抬起被顯示屏的光線染得青白的手指,輕輕地握住她仍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指,她的手指沁著涼意,像冬日晨起時寧在窗上的冰凌,絲絲縷縷地往外釋放著寒意。
應如約下意識地要掙脫,手指剛往回縮了縮,就被他更用力地握在手心裡。
那一瞬間下意識的力量,驀的,像是擊中了她心裡最柔軟的地方,心口一片酥麻。
「我們認識了很久,久到你出現在我的生活裡都成了習以為常。」他低頭看向被他握在手心裡的那隻手,再開口時,聲音有些沙啞:「我不是想強迫你今晚就給我回應,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對你做的任何事不是出於同門情誼。」
「我不說,你永遠只會裝傻。」溫景然無奈的低嘆一聲,看著她的眼裡卻盈滿了釋然的笑意:「我會讓你知道,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適合你的人,那只會是我溫景然。」
他的語氣勢在必得。
可唯有輕輕摩挲她手背的手指透露了些許不安。
其實他沒有把握,理智告訴他風險評估值低得需要他保守處理。可是等不了了,日漸一日,他早已經守不住自己的心了。
應如約心亂如麻。
被溫景然送回家後,發懵的腦子裡還不斷地回想著今晚發生的一切。
溫景然那一番話,連推帶打,剛柔並濟的,把她能用得上的藉口理由悉數化成了一灘水。
她想拒絕吧,溫醫生已經說了,不強迫今晚就給回應。
她就算想說「那我考慮下」,溫景然後面又斬釘截鐵地截斷了她所有的後路。他說「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適合你的人,那只會是我溫景然」……
應如約有些不解。
這個男人哪來那麼大的自信?
可不管怎麼樣,應如約知道,今晚這猝不及防的一出,已經把她整顆心攪亂了。
猜測溫景然對她不同是一回事,真的由他親口說出來好像整個世界都被他用手翻覆了一遍。
而她站在這個世界的最中心,天旋地轉。
——
隔天,應如約起了個大早避開溫景然。
清晨的地鐵,車廂裡空蕩蕩的。如約倚著欄杆坐下,手裡拎著華姨一大早給她磨的豆漿。
隔著一層紙袋,掌心溫熱,意外得讓她想起昨晚被溫景然握住手時,他的手心好像也是這個溫度。
這個念頭剛浮上心頭,應如約就是一驚,她蹙眉瞪著那袋豆漿,果斷地摸出吸管,三兩口喝了個精光。
沈靈芝給應如約排了一週的術後隨訪,讓她能夠盡快熟悉醫院的工作業務。
術後隨訪,顧名思義,就是回訪手術後的病人。
聽著簡單,但工作量卻不小。
為了避免術後隨訪時會碰到溫景然在病區,應如約把普外科病人的回訪優先排在了第一。
從pad的醫院系統裡調出患者的信息,如約逐一針對患者進行了術後回訪。
她是新面孔,每隨訪一位病人都要先簡單的介紹一下自己,幾個病人下來,開場白順溜到不需要用腦子再想一遍,就能脫口而出。
普外昨天有兩台手術,應如約都有參與。
一台是溫景然主刀,魏和一助,另一台是魏和主刀。術後等病人恢復意識推床送入恢復室時,應如約還與患者家屬打過招呼,叮囑過注意事項。
這兩台手術的病人,住在同一間病房裡。
應如約前腳剛進來,下一秒,魏和身後就跟著幾位輪轉的醫生以及實習醫生就邁了進來。
看見她在病區,魏和似乎是有些意外,頓了一下才笑著和她打招呼:「應醫生術後隨訪啊?」
「魏醫生。」應如約頷首示意。
這架勢顯然是來查房的,如約抬腕看了眼時間,驀然覺得心底有些發慌。總有種預感,她會碰見溫景然。
魏和跟應如約打完招呼,見她還有問題沒有問完,微笑著很有耐心地等在一旁。
被這麼多人注視著,應如約也沒有絲毫慌張,一如剛才聲音溫和地問完患者最後一個問題,往後退了一步,示意自己已經結束。
魏和身後只有一個實習生昨天在手術室的時候和應如約打過照面,知道她是新來的麻醉醫生,不由多看了兩眼。
畢竟麻醉醫生穿白大褂的時候可不常見。
尤其是這麼漂亮的女醫生,平板沒有任何曲線修飾的白大褂都被她穿出了不一樣的風情。
察覺到打量的目光,應如約轉過身,微側了側身子,面向另一床,她昨天來S大附屬醫院第一台手術接觸到的患者。
翻來覆去的幾個問題,有些枯燥乏味。
只是大多數時候,很多工作性質都是如此,千篇一律地重複著同一件事。
她正在確認患者信息,忽的感覺周圍一靜。
不等如約回頭去看發生了什麼,走廊裡,有護士經過,聲音輕柔地叫了一聲:「溫醫生。」
應如約心底突的一沉,更沒有勇氣轉頭了。
她沉下心,耐心地詢問患者術後是否噁心嘔吐,是否嗜睡。
明明用了全副注意力,可耳朵卻仍舊不由自主地去聽病房門口的動靜。
溫景然帶實習生來查房,剛走到病房門口就看到病房裡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的腳步一頓,目光落在應如約的背影上,微微停留了一瞬。
他一停下來,身後幾位實習生也跟著停了下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病房裡正在進行術後隨訪的麻醉醫生,悄悄交換了個眼神。
溫景然邁進病房,在應如約錄入回訪信息的空隙,站到了她身側。
他身材挺拔,站在她的身旁無端就多了幾分壓迫感,偏偏他自己還不覺得,垂眸看了她一眼:「術後隨訪?」
應如約沒作聲。
這麼分明的答案還需要問嗎?
魏和正給身後的實習生出考題,豎起的耳朵聽到溫景然的話頓了頓。
下一刻,又聽溫景然問:「躲著我,是不是把普外放第一先隨訪了?」
應如約臉色一僵,那笑意淡去。
她轉頭,警告意味頗濃地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卻讓溫景然早上沒逮到她的悶氣散了不少。他抬手,用手背掩著唇,虛虛咳了一聲,不動聲色地掩去了唇邊的笑容。
「喉嚨疼痛,聲音嘶啞的狀況呢?」應如約問道。
患者清了清嗓子,搖搖頭,轉而看向站在她身旁的溫景然:「溫醫生,這刀口什麼時候能好?」
應如約剛來,並不了解這位患者的情況。
男性患者今年38歲,和妻子離異後,自己帶著一個女兒。
胃潰瘍初期因保守藥物治療無效加重病情導致並發胃出血,切除了遠端三分之二胃組織。
即使這樣,甦醒後就一直在詢問巡床護士,何時能夠出院。
溫景然了解一些患者的家庭情況,知道他是擔心家中女兒。仔細詢問患者術後的感受,傾身上前,打算掀開一點敷料查看傷口情況。
他個子高,彎下腰時,白大褂的袖口被這個動作拉伸,露出他骨節分明的一截手腕。
陽光刺眼,他那截白皙的手腕更加晃眼。
刀口沒有發紅,也沒有液體滲出,恢復良好。
加上現在才術後一天,再強的恢復能力也不能在術後那麼短的時間內修復刀口。
「平臥注意傷口,注意負壓引流球裡的血量。」話落,轉向跟在一旁的床位醫生:「複查血常規。」
應如約在一旁安靜聽著,時不時會抬眼看上他一眼。
她喜歡看溫景然穿著白大褂的樣子,一絲不苟,每一粒鈕扣都扣得端端正正。袖口也從不翻折,搭覆在他裡面的襯衣上,就像穿禮服一樣,筆挺清俊。
她忽的想起以前,她還在心裡腹誹過。
說溫景然這樣極有氣場的醫生,板正著臉,那壓迫感從邁入診室開始就如影隨影,那些病人難道就不會產生生理不適?
可現在她覺得,如果有一天她生病了,她希望遇見的就是他這樣的醫生。
耐心,負責。
即使是患者很小的訴求或疑問,他都能夠認真對待。
一念之間,她的心思已經百轉千迴。
溫景然察覺到她的視線,偏頭看了她一眼,沉思幾秒,叫她:「應醫生。」
應如約回過神,疑惑地看著他。
查完房,溫景然正打算離開。
他轉身,面對如約,在滿室豎起的耳朵裡,不疾不徐道:「我現在,是在留院觀察期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