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如約回到家時,溫景然還沒到。
應老爺子坐在遮雨的花架下,正在修六角琉璃宮燈。朱紅色的木漆工具箱散在腳邊,工具堆碼在箱盒上,零零散散。
老爺子膝蓋上蓋著薄毯,鼻樑上那副老花鏡,鏡框有些偏斜,就這麼掛在鼻樑上,一副隨時會掉下來的樣子。
應如約收起傘,隨手擱在花架上,蹲下身替老爺子把就快拖地的薄毯往上拉了拉,攏住他的膝蓋:「爺爺。」
應老爺子專心地用鑷子搗鼓著琉璃宮燈的木架,鏡片後那雙眼睛飛快地看了她一眼:「一切順利?」
沒有任何鋪墊的一句話,應如約卻聽得明白,她點點頭,眉眼,唇角都漾著笑意:「一切順利,不過外婆現在還在觀察期,沒有徹底脫離危險。」
「老人家底子差,傷筋動骨動輒百天,何況是開刀。手術順利就好,後面好好養著。」老爺子替換了鑷子,用十字螺旋刀把螺絲撬回去,注意力又回到了琉璃宮燈上:「回頭好好謝謝溫景然,他這段時間可不比你輕鬆。」
應如約有些不自然。
一個星期前那晚,她情緒失控,雖及時拉回理智掛斷了電話,可說出去的話就猶如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
她還是頭一次,在應老爺子面前如此情緒外露。
事後,自然是無盡的尷尬。
她每每看到應老爺子板正嚴肅的臉,都不敢回想那天發生的事,甚至心虛到不敢和應老爺子對視,總覺得……尷尬,尷尬死了。
好在這幾天因為外婆的事,她不用天天回家,尚還有那麼一息喘息的時間,能夠避開應老爺子的詢問。
只不過……
如約一想起老爺子剛才發給她的那條短信,一時有些摸不準老人家的態度。
這是打算替她斬斷情根?
這個問題一直到溫景然出現,也沒有答案。
溫景然似乎根本不知道晚上有相親這件事,從進屋到坐下吃飯,表現得都很自然。
這樣同桌而坐的場景和以往任何一次都沒有什麼不同,從醫院,病例聊到時政,應如約基本上沒有插嘴的機會。
吃過飯,夜色已深。
屋外雨勢仍舊沒有停歇,淅淅瀝瀝地連續下個不停。
如約幫華姨把碗筷收拾進廚房,剛切了水果端進客廳,就見一束車燈從半敞開的窗戶裡透進來,投在雪白的牆壁上。
轎車的引擎聲清晰,就停在了院子裡。
應如約的呼吸一緊,端著玻璃果盤的手一頓,下意識地看向正和老爺子談論國外局勢的溫景然。
察覺到她的視線,溫景然側目看了她一眼,有些奇怪她今晚的心不在焉。
應老爺子已經起身迎了出去,隔著門,隱約能聽到長輩互相寒暄的聲音。
她沉默地移開視線,放下果盤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去廚房冰箱裡拿了一瓶飲料,匆匆上樓。
溫景然蹙起眉心,有些費解。
應老爺子已經把人帶了進來,和他差不多年紀的知交好友正樂融融地跟在他的身旁,他們的身後,是個和溫景然差不多年紀的瘦高男人,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一身正裝,幾分儒雅幾分銳意。
今晚相親的是應老爺子好友的孫子,以及前同事的孫女,兩戶家庭相交的橋樑維繫在應老爺子一人身上,商定後就決定把地點定在應老爺子家裡,以便幾人也能湊趣聚聚。
而溫景然,只是恰好被應老爺子叫來吃頓晚飯而已。
這種場面,溫景然並不陌生,在應老爺子提及對方家庭女孩的工作情況後,頓時瞭然。
有些人,怕是誤會什麼了。
他想著,忽然有些想笑。
此時回想起來,她當時下意識看自己的眼神裡有戒備有警惕,只是這些情緒全部源於一個並不存在的假想「情敵」。
院子裡再次響起轎車由遠及近的引擎聲時,應如約有些納悶。
她赤腳蹲坐在沙發上,趴在窗口往下望。
深藍色的轎車裡下來一個精心打扮過的女孩,她撐著傘,隨一起前來的老先生走進屋裡。
應如約眼看著那把在燈光下顏色格外深的墨藍色雨傘消失在遮雨棚裡,鬱悶得整顆心不上不下的憋悶。
再也裝不了淡定,她在房間裡轉了幾圈,開了門,躡手躡腳地走到樓梯口,準備聽牆角。
不料,她剛扶著樓梯扶手坐在台階上,低頭一望,視野裡,本該在客廳言笑晏晏相親的人卻出現在了樓梯的拐角,正把她的目光盡數納進那雙眼睛裡。
應如約一怔,隨即便是鋪天蓋地的羞窘。
她慌忙站起身,也不管是否已經暴露了意圖,近乎丟盔棄甲地想要逃跑。
沒等她走出幾步,溫景然叫住她:「我想在老師的書房裡找本書。」
應如約的腳步一頓,等他說下去。
「一本原籍的外科基礎理論,你幫我一起找吧。」
其實那本書,正躺在他的書桌上。
臨時想留住她,溫景然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這個藉口。
應如約轉身看著他,他還站在幾層樓梯下,身影被夜色披上了一層朦朧,那雙眼漾著笑意,清晰又明朗。
有那麼一瞬,應如約覺得,她的什麼小心思都被他看透了。
推開書房的門,應如約摸索著開了燈。
應老爺子的書架很大,實木的大書架連成一片,佔了整面牆。
書架上的書全是老爺子自己打理擺放的,也不知道根據什麼標準分的類,原文書能夠和字典排在一起,散文可以和資料堆在一起。
她從書架第一排,慢慢搜尋著,眼花繚亂。滿目都是醫書,有她也曾翻過看過的,但大多數,她連名字也沒有聽過。
那些書,是老爺子近年來淘來的。
卸去醫生的責任後,他平時看的書漸漸就從資料類的醫書變成了各類古籍小說,有打發時間用的,也有用來欣賞的,收藏的。
應如約從櫃子裡抽出一本《基礎理論》,捧著書脊翻了幾頁,轉身問他:「是這本嗎?」
溫景然倚著書桌,就站在她身後。
她轉身轉得突然,他來不及退讓,毫無預兆的,就把她接了個滿懷。
她左手還舉著那本厚重的《基礎理論》,鼻尖揉搓到了他的毛呢外套,微微有些癢。她站在那,滿腦子都是嗡嗡聲。
直到手中的書被他抽走,應如約才反應過來,她後退了兩步,後背抵著書架,也不敢直視他,揉著仍舊有些發癢的鼻尖,低聲道:「我以為是你要相親。」
溫景然沒作聲,抬起看她的眼睛裡有笑意一閃而過,沒等應如約看清,他又低下頭,手指落在目錄上,筆直下滑。
不過須臾,書頁在他指間快速地翻了幾頁。
應如約站在他面前,一時有些無措。
這種無措,是手腳都不知道該擺在哪裡的感覺。
光是這麼站著,讓她覺得格外不自在。
她總會下意識地回想起離蒼山那日凌晨,他們將就在車後座等天明等日出;會想起她初聽到外婆確診胃癌,她在L市的那個夜晚,給他發的分手短信;更多的是今天,手術結束後,他倚著牆,眼底的疲倦清晰可見,那雙冰涼的手握著她,自嘲地說「有些緊張,怕你哭」。
這些對於她而言,每一幀都是很寶貴的記憶。
他此時站在這,不是在樓下客廳和她垂直的距離,懷抱著結婚的目的在相看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孩,她已然有一種鬆了口氣的念頭。
這麼想著,她終於漸漸放鬆,輕吁了一口氣,問他:「喝茶嗎?」
溫景然的目光流連在書頁上,搖搖頭:「不喝了,怕等會又睡不著。」
他的睡眠質量不太好,長期以來的壞習慣,不止生物鐘有點混亂,就連入睡有時候都有些困難。
晚上若非有事,他通常都會儘量避免喝茶,咖啡等一切會提神的飲品。
「那水果?」
……
「就什麼都不需要?」
這一次,溫景然終於有了反應。
他隨手合上書,手臂越過她的耳畔,把書塞回書架裡。
他的衣袖袖口擦過她的耳畔,像剛才那樣的觸感,耳廓有些癢,應如約忍不住想躲開,剛往邊上挪了一步,就被他用手按住肩膀。
溫景然一手扶在書架上,一手按著她的肩膀,背著光,低垂眉眼。目光對視間,他餘光瞥見她迅速紅起的耳廓,漸漸的,連帶著整個耳朵都紅透了,在燈光下顯得她面若細瓷,說不出的白淨。
「以為我要相親的後面呢?」溫景然鬆開按住她肩膀的手,手指沿著她的手臂落下去,扶在她的腰上。
感覺到她渾身一顫,他低下頭,目光和她平視,故作不悅道:「把我拱手相讓,你眼不見為淨?」
他此時算賬,讓應如約接了個措手不及。
不是翻篇了,再討論需要什麼嘛……怎麼就折回去說相親的事了?
她抿著唇,視線從他的眼睛落到他的鼻樑,再滑至他的嘴唇,最後,重新對上他的視線,搖搖頭:「我剛才打算去偷聽。」
溫景然挑眉,有些意外她竟選擇直白地回答他。
「我想我還會故意下樓,干擾你,給你搗亂。」應如約深呼吸了一口氣,緊張得面色都有些發紅,但仍舊屏著一口氣,繼續道:「除非你對女方很滿意,很喜歡……」否則,她真的會做這些看上去就很沒有教養的事。
溫景然發覺,應如約有些地方不一樣了。
起碼,在對待他們之間的問題時,她漸漸變得坦率。
這些以前她根本不敢這麼直白說出口的話,此時看來她表達得毫無障礙。
本想看她窘迫害羞的人,反被她這樣的舉動將了一軍,忍不住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盯住她,問:「以什麼身份,嗯?」
他的問題無賴又惡劣,幾乎是在為難。
應如約抿著唇,不躲不避地和他對視良久,反問:「胡攪蠻纏,蠻不講理的前女友?」
這回,溫景然是真的笑了。
他看著她。
喉結微滾:「可我一點也不想做通情達理藕斷絲連的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