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天地為炭爐

  「你要做什麼?」身體痛得幾乎僵硬,容止冷淡的道。

  因為痛楚,他額上迅速的湧出冷汗,一粒粒的匯聚滑落下來,可是他的神情卻還是那麼的散漫,眼色從容悠然,好像那身體與他全無關係:「動粗不是你的性子,桓遠,不要丟了自己的風度。」

  桓遠面無表情的凝視容止片刻,才緩緩的鬆開手。他坐回原來的位置,拿起放在面前的酒壺,自己斟了杯酒,道:「公主知道了我和江淹謀劃的事,是否是你密告?」這酒,是他為了給江淹餞別準備的,雖然江淹棄他而去,可是他還是想要再見他一面,卻不料在門口就被侍衛攔下,限制了他的行動。

  從前他行動雖不自由,可是卻也不似這般被困於室內,顯然這些侍衛得到了特別吩咐。

  容止輕笑一聲道:「你太低估公主了,今天席上的處置,是公主所想出來的。那日你與江淹密談,公主在假意離開後,又去而復返,連我也不曾防範,隨後公主便決定把江淹遣出府。」不過那攔阻桓遠的侍衛,卻是他吩咐的,桓遠雖然已經失敗,可是猶不死心,想要藉由送別來勾起江淹的愧疚,便於他今後行事,但容止偏偏不給他這個機會。

  桓遠沉默半晌,才慢慢道:「容止,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怎麼樣已經沒關係了,我真心真意的問你,在公主身邊,你真的甘心麼?」

  容止笑而不答。

  桓遠低聲道:「雖然除了平日幫助公主管理內苑事務,你從來不顯風頭,可是我卻覺得,你所展示的才華,尚不及所擁有的一成,你是不世出的人物,到了外面,足以呼風喚雨影響天下,你真的甘心留在這公主府,做一個驕奢女子的玩賞的面首?」他的聲音低沉沉的,在暗沉的空氣中壓了過來,「你真的甘心麼?」他來到公主府兩年,就認識了容止兩年,這麼長得時間,他從未真正看透過容止。最初以為他溫和可欺,後來卻漸漸明白,這個貌似無害的少年有多麼的深不可測。

  容止依舊笑而不答。

  望著他好一會兒,桓遠神情一鬆,忽然笑道:「你不甘心的,否則你為什麼不敢回答我?你沒辦法真心實意的說自己心甘情願。」他相貌極其溫雅俊美,神情舒展開來,剎那間仿若在暗處翻開大片姣白的花瓣,於潔淨之中漂浮著抑鬱又空靈的美。

  桓遠說完這番話,容止有了反應,他伸出手來,慢慢的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倒得很滿,直到酒液快要沒出杯子,他才放下酒壺,輕聲道:「桓遠,你不要忘了,今天你能夠安然的活著,是誰給的,你是罪人之子,倘若不是公主設法救護,你早就死在亂刀之下,你不但不感激她,反而心心唸唸著反叛,忘恩負義,桓家的祖先是這麼教導後人的嗎?」

  桓遠道:「不可否認她救了我,庇佑了我,可是她的營救,純粹出自私心,將我當作禁臠收藏起來,老死在這公主府中,可是容止,我不願意。」他以非常平靜的口吻這麼說,這是一種已經徹悟的決然,他的眉眼修長疏朗,眼睛裡的光彩,宛如潤玉上那一點微微的瑩澤,看上去柔和,實際上卻堅韌無比,「至於桓家祖先……難道不就是毀在她劉家的手上麼?」

  曾經輝煌一時的士族,多年前連衣衫上都帶著不可逼視的榮光,如今都埋葬在不知名的黃土之中,這亂世裡成王敗寇,他無話可說。

  可是……

  「我不願意。」他堅定的說。

  儘管已經淪落至此,可是讓他做一個女子玩賞的器物,他不甘心。

  他也絕不會為了成全清白而自殺,生存乃是世上至大的恩賜,放棄生命才是懦夫的行為,曾經府內有男寵因不願受辱而投湖自盡,看著他冰冷的屍體,桓遠雖然感慨,卻並無一絲敬佩。

  生難死易,他選擇艱難的那條道路。

  「不願意啊。」容止輕輕的笑出聲來,「好志氣,好風骨。可是桓遠,你沒得選擇。」

  他端起酒杯,觀賞澄碧的液體,酒液因為他的動作灑出來少許,撒在他雪白的衣衫上,洇開一小片幽綠的印漬:「你方才說我不甘心,你不是我,又怎麼會知道我的想法?」

  見容止起身要走,桓遠知道今天無法說服他,嘆了口氣道:「也罷,你甘心,我卻不甘心,就算這次失敗了,只要我活著,就不會放棄。縱然不幸死了,也強過在此忍受煎熬。」

  容止笑一下,慢慢的朝屋外走去,走到門口時他的腳步頓了一下:「煎熬?」他反問桓遠,「你覺得,留在這裡錦衣玉食生命無憂,對你來說是一種煎熬?」

  桓遠嗤笑一聲:「難道我應該認為這是天大的恩寵?」

  容止腳步頓一下便繼續朝外走去,過了一會兒,桓遠好像聽見屋外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傳來一句話,好像有,但又好像是他恍惚間產生的錯覺,那聲音是那麼的渺茫,好似自亙古洪荒始便存在的滄然:

  「天地為爐,世間萬物冥冥眾生,誰不是在苦苦煎熬。」

  ……

  容止離開後,楚玉在杏花林中又徘徊片刻,便打算回去,途經東上閣與西上閣的交界處,正看見江淹和其他五名剛才已經得到出路的少年朝外府走去,楚玉朝他們點點頭便從他們身邊錯肩而過。

  沒有牽掛沒有回頭,出了這扇門,他們今後便是陌生人,事實上,對於楚玉來說,這些人原本就是陌生人,沒有什麼捨不得的。

  從此之後便是永訣。楚玉這麼想著,嘴角微微翹起,沒有回頭。

  從此之後再無相見。幾乎是同時,這麼想著的江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從前日夜所想的,無非是早些離開這個鬼地方,可是能夠離開的時候,卻產生了一些困惑。

  那個女子的背影,灑脫而自由,沒有了往日的高高在上,陌生得好像第一次看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