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蕭別的模樣,不像是在開玩笑。
楚玉極力鎮定,不讓自己表現出震驚的神色,咳了兩聲,佯作漫不經心的問道:「願賭服輸?」
蕭別輕嘆一聲,道:「四月之前,我與公主狹路相逢,公主燒燬了我的琴譜,我一直視公主如仇寇,今日聽聞當頭棒喝,才知曉公主燒得沒錯,我確實已經失卻了琴心。」他原本學琴,不過是為了陶冶性情,以求自娛,可是不知從何時開始,越來越在乎外人的讚美,技法上努力的精益求精,並且頻頻參加各種聚會……
雖然受萬人盛讚,可是他再也找不到當初彈出第一個音時,那欣喜歡悅,寧和淡遠的情致。
然而這些變化,他卻不曾發現,反而是眼前這聲名狼藉的女子一針見血的指了出來。
之前山陰公主嘲弄似的與他立下的賭約,他願賭服輸。
楚玉迅速在心裡盤算一下,四個月前,她還不在這裡,換而言之,真正跟蕭別有過去的人是山陰公主,究竟怎麼回事她現在大約也能猜出五六分,倘若是原來的公主,面對蕭別自己送上門來,只怕會欣然笑納,而對於現在的楚玉而言,卻好像燙手山芋般接不得。
流桑抱著楚玉的手臂,帶點警惕的盯著蕭別,這個可能成為他……呃,成為他弟弟的人……
楚玉沉默半晌,才慢慢的道:「不過是一句戲言,你不要當真,就當我沒說過那話吧。」說完她不再理會蕭別,自顧自的上了馬車。
蕭別下意識的上前一步,面前卻橫過越捷飛的長劍,阻攔他靠近馬車。
雖然不知道楚玉為什麼放棄自己跑到嘴邊的肥肉,但既然楚玉已經表明了不想讓蕭別接近,越捷飛還是按照指示攔阻住了他。
一攔之下蕭別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收住腳步,眼睜睜的看越捷飛駕車離開。
楚玉透過馬車門的縫隙,瞧見蕭別佇立在道旁,高挑的身形有些孤單,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安撫的摸摸身旁流桑的頭髮。
流桑蹭一下楚玉的手背,困惑道:「公主,你不讓那個人入府嗎?」
楚玉語塞了一下,她低頭瞥著流桑,微笑道:「你很想他進公主府?」
流桑想了會,眨眨眼,搖搖頭,誠實的道:「不想。」他之前便在公主身邊的人倒也罷了,可是他之後的來的,怎麼都看不順眼。
「那不就得了。」楚玉又摸摸流桑的頭髮,細軟的髮絲摸起來很舒服,她的眸光轉向馬車後方,一剎那間變得幽冷:
她的腦海中,似乎依稀有這樣一個印象,山陰公主所在劉宋王朝之後的下一朝代,皇帝好像是姓蕭的。
而蕭別,也是姓蕭的。
……
從王意之那裡回來,時間才是中午,楚玉回府換回正裝,便令人驅車入宮。
宮中遠遠瞧見一抹出塵的紫色身影,楚玉當即讓領路太監改道,繞遠路去找劉子業,不和天如鏡撞上。
繞路途中路過一座空園子,楚玉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想起幾日前她便是在這裡發現天如鏡身具非人力量,幾乎打亂她的所有計畫。
她曾經裝作不在意的隨口問容止,倘若想要殺死天如鏡,需要多強的武力,容止在思索片刻後,給她的答案是——至少五千精兵,還是驍勇善戰狀態完好武器裝備齊全的那種。
聽容止這麼說,楚玉立刻便打消了從武力上制服天如鏡的念頭。這麼尊大神,她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麼?
今後遠遠見了避開就是,眼下她也確實是這麼做的。
來到永和宮偏殿,踏入門口,劉子業在裡面發脾氣,又摔書本又摔筆,一旁的太監宮女也不敢反抗,只有硬著頭皮站在原地任他隨意砸,楚玉到來時,看到的便是幾人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的模樣。
楚玉下意識的摸一下藏在袖子裡的香囊,這才走上前去,柔聲的問道:「又是誰惹陛下不高興了?」
劉子業正回頭那東西,聽見身後有人說話,怒火蒙心之下也沒想起是誰,反手拿了條玉如意就要往來人腦袋上敲下。
楚玉眼睜睜的瞧著那玉如意當頭砸下,一瞬間本能的想要躲閃,可身體卻動不了那麼快,只有僵立在原地。
玉如意砸下之際,劉子業也看清楚了身後的人是誰,淡雅的香氣令他神智一清,他猛地轉動手腕,如意改變路線,擦著楚玉的額際側過,在額角上留下一小塊紅痕,但萬幸的是沒有砸實。
劉子業丟開如意,也不管那上好白玉在地上摔成兩段,他倒抽一口氣拉起楚玉的手,有些後怕的道:「阿姐,你怎麼突然來了?」他是知道自己手勁的,那玉如意也不是什麼絲絹羽毛,真要敲中了,楚玉腦袋上只怕會出現不小的血口子。
楚玉安撫下狂跳的心臟,若無其事的微笑道:「前些天說的故事,我一直想來有些後悔,一直在家中反省呢。」
過了片刻,劉子業的情緒稍稍緩和,令左右退下,一旁被打得滿頭鮮血的太監宮女感激的望了楚玉一眼,以儘可能平穩的步伐往外走,可是步伐的頻率卻洩露了他們迫不及待的心情。
劉子業興致勃勃的拉著楚玉坐下,卻沒有如同往常一般將腦袋枕在楚玉腿上,只搖晃一下楚玉的手,有點兒遲疑的道:「阿姐,你上回給我說的故事,還有沒有別的?要稍微不可怕一點兒的。」
楚玉坐下後便忍不住抬手揉額頭被擦傷的那塊,第一次沒聽清楚,待第二次聽他重複原話,她忍不住有些驚訝的偏頭,目光越過撫額的手瞟向劉子業:他神情帶點躍躍欲試,可是卻又有點兒懼意,很想可是又不敢。
不會是聽鬼故事聽上癮了吧?可她現下肚子裡沒鬼故事了,怎麼辦?上回給劉子業說的那個,已經是集合了她所看所有恐怖小說的精華,短時間內無法超越。
楚玉目光飄移不定,最後在飄到了小皇帝身上時,忽然有了點子。她清清嗓子,道:「我這裡還有個故事,沒有鬼,不知道陛下可願意聽?」
聽說沒有鬼,劉子業略顯失望之色,楚玉看著直想翻白眼,感情他就是衝著鬼故事來的?鑑於眼前人的身份,楚玉不便發火,只有溫聲解釋:「我只聽人說了那麼一個有鬼的故事,別的故事也極是有趣的,陛下不妨聽聽?」
楚玉要了杯清水,潤了潤嗓子後開口道:「話說在千萬年前,有上古的朝代,比我們所知的三皇五帝還要久遠許多,遠到所有的記載已經消失,有一個皇帝,名叫康熙……」
手指有節奏的敲著杯沿,楚玉便將前世看過的電視劇胡亂的換了個名頭,當故事給劉子業說了出來,她說的正是前世中學時代曾無數次在電視上播放過的——《康熙微服私訪記》。
橫豎這時候不可能有人指出康熙生於一千多年後而不是什麼所謂的上古時代,楚玉也樂得瞎編。
電視劇格調不高沒關係,能吸引住人就好,準確的說,能吸引劉子業聽下去便好。
「……話說那康熙皇帝手下有一名忠臣,名叫紀曉嵐。」楚玉喝口水潤潤冒煙的喉嚨,忽然發覺不對勁,那紀曉嵐是康熙的孫子乾隆那一輩的,她一時失言給說錯了,只了愣了一會,楚玉又安心的繼續說下去:「那紀曉嵐有個外號,名叫鐵齒銅牙,為什麼呢,因為他這人特別能說會道……」串就串吧,反正這時候不可能有人來指出她的錯誤,這個故事是由她說了算的。
在這個小說尚未成為體系的年代,她抬出來的這故事領先了上千年,糊弄個劉子業,足夠了。
劉子業趴在楚玉腿上,眼睛一眨不眨的聽得入神,聽到緊張處便忍不住抓楚玉的裙子,原本平整的衣料被他抓得皺皺巴巴的,但楚玉反而心中欣喜:只要他能聽進去,別的什麼都好說。
楚玉方才又想了一遍劉子業如今性情的形成原因,一來大約是他的爹上樑不正,二來,也大約是那教導他的人教不得法。
劉子業的性格偏急躁,經常會不耐煩,而教導他的人,恐怕不懂得什麼因材施教的道理,只會一條一條灌輸刻板的教條。
叛逆期的小孩都有這樣的毛病,那些大道理他半個字都聽不進去,越是教訓,反而越是逆反,以至於道路越走越偏,最後一條道走到黑,假如把想要說的道理不著痕跡的溶入故事之中,也許反而有些效果。
楚玉並不期待,自己說個故事,劉子業便會立即大徹大悟改邪歸正重新做人了,那不現實,也決不可能,江山易改,本性卻要慢慢的潛移默化。
她不辭辛苦的說故事,只是想告訴劉子業這麼一個大致的概念,什麼是善的,什麼是惡的,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
所謂的故事,不過是在劉子業心中種下一顆種子,這顆種子什麼時候發芽楚玉不知道,也許永遠都不會萌發,可至少是個希望。
楚玉是這麼想的。
這一說,就說了大半日,直到夜色完全降臨,楚玉才疲憊不堪的走出永和宮,劉子業還依依不捨的拉著她的手,反覆叮囑:「阿姐,你明兒一定要來繼續給我說,要是你不來,我便到你府上去聽故事。」
楚玉反手拍拍他的手,微笑啞聲道:「那陛下便來吧,最好是午後再來,我也好令人做些準備。」
所謂連續劇,便是以長為特點的,更別說楚玉自己又加進去不少情節,估計沒個一兩月說不完,這樣也正合了楚玉的心意,至少一兩個月劉子業惦記著她的故事,便沒空去做混世魔王了,也好安穩些少惹事。
好容易告別了依依不捨的劉子業,楚玉踏著夜色,慢慢的朝宮外走去。
接近宮門時,迎面走來天如鏡,這回楚玉沒有避開,目不斜視的與他錯肩而過。
你有天師道,我有電視劇。
各憑手段,陽關道獨木橋,大家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