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園——公主府——皇宮——公主府。
這是回建康第一日,楚玉的行程。
縱然最開始的時候有徬徨不安,甚至近家情怯,可是一日下來,楚玉已經能夠以十分鎮定的神情,面對花錯質疑的目光。
從楚玉下午入宮始,一直到她傍晚回來,花錯一直就靜靜的站在公主府進門的地方,他抱著劍,驕傲的臉容好像已經壓抑不住某種衝動,可是他依舊壓抑著等待著,等待楚玉給他一個答覆。
今天楚玉去和桓遠說話前,他問她容止在哪裡,那時候她沉默片刻,告訴他這件事待會再說,這一待會,便待到了現在,她和桓遠說了話便立即入宮,直至夕陽西下,才終於返回。
秋天白日簡短,太陽也落得比夏天要早些,晚霞的餘暉好像血光,但是花錯覺得很自在,他習慣血,正如他習慣劍,這是劍客的宿命。
楚玉回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沐浴在似血殘陽的光輝裡,紅衣鮮豔的花錯。
見花錯要張口,楚玉搶先微微一笑,衝他擺了擺手:「我知道你要問什麼,可是不要著急,就算有什麼事,也先等我吃飽了飯再說吧?」
又走幾步,便見幼藍迎上來,行了一禮後對楚玉低聲道:「公主,隨您一道回來的那位蕭公子還沒有走,現在正在流桑公子那兒,您打算如何處置?」
楚玉不由得「啊」了一聲,失笑拍了拍額頭:竟然把蕭別給忘記了。進入靈堂後她便被自己的葬禮弄得哭笑不得,之後注意力又迅速轉移到了別的方面,竟然忘記了與她一道前來的蕭別。
與其說是她善忘,倒不如說,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太認真的把蕭別放在心上。
楚玉皺了下眉,想起自己在楚園聽到的曲子,那琴曲十分的悲傷,既然桓遠等人以為她死了,那麼蕭別應該也是有相同的誤解,所以在乍見到她時,他才會太過驚訝,導致一時失手挑斷了琴弦。
楚園看門的僕人說過,蕭別在那裡彈琴,是在懷念一個故人,而這個故人,如今想來,顯而易見就是她自己了。
相比起她對蕭別的漫不經心,蕭別對她卻是極為認真和用心,這種眼中的不對等關係讓楚玉十分不自在,她和蕭別本來應該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之所以會有現在這個狀況,皆是因為山陰公主,能聽懂蕭別琴音的人是山陰公主,能指出他謬誤的人也是山陰公主,高雅懂得鑑賞的還是山陰公主,與她楚玉半根頭髮的關係都沒有。
然而那個讓蕭別百般牽掛的人,已經早就不在了。
楚玉心裡低嘆一聲,又細問了幼藍一些事,便吩咐她去自己房中取一件東西,便先去流桑的住處,一入院門,楚玉便看見前方亭中的兩個人,地上坐著的那個是蕭別,而眼巴巴的站在一旁的,則是流桑。
蕭別在教流桑彈琴。
幼藍告訴了楚玉原委:今天楚玉突然跑回來,拆了靈堂見了桓遠,又匆匆的入宮,便將蕭別撂在靈堂裡,讓蕭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後來流桑閒著沒事跑來與他攀談,得知他擅長彈琴,便拿了一具琴過來,纏著讓他教,蕭別也便順勢留在府內等著楚玉。
流桑是先看到楚玉的,他歡叫一聲,飛快的跑了過來,十分熟練的抱住楚玉的手臂,用臉蹭了兩下。
楚玉隨手揉了下他的頭髮,目光卻一直望著蕭別。
蕭別也在此時抬起頭來,毫不避讓的對上楚玉的目光,片刻後,他淡淡地道:「我近來又製出一支新曲,你能否聽上一聽?」
楚玉一笑,搖了搖頭,此時幼藍匆匆忙忙的小步跑來,她手上拿著一本用藍色絲緞包著書封的冊子,楚玉接過來打開看看,確認無誤後走過去轉遞給蕭別:「蕭兄,這是我送給你的贈別禮物。」
她話音才落,蕭別的面色便陡然一寒,他沒有去接那書本,只望著楚玉,冷冷道:「你這是何意?」
楚玉好像沒看到他寒冽的眼神,她的目光垂落在藍緞書封冊子上:「這是公……這是我寫下來的對琴曲的心得。」這大概也是,山陰公主唯一留給蕭別的東西。
蕭別冷笑一聲,他推開身前的琴,緩緩站起來,道:「公主殿下,我再三前來,並不是為了受辱而來的。」
楚玉不為所動,她的心神遊離在外,冷漠的注視著自己和蕭別,控制自己的聲音平靜得不帶感情:「倘若蕭別兄覺得受到了侮辱,那麼大可離去,建康城並不是久居之地。」
蕭別望著楚玉半晌,忽然笑了起來,他笑得很冰冷,眼中的冰霜好像要滿溢出來一般:「公主說得極是,蕭別告辭。」
他冷冷的說完,便快步踏出,從楚玉身邊越過。
蕭別不是沒有傲氣的,出身高貴,在家族中受重視,精通高雅樂器,這三樣加起來,足夠蕭別自傲,他之所以願意對山陰公主拜伏,也僅僅是因為她比他在某方面站得更高,眼界更深。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幾乎每一個琴者,都在潛意識裡希望找到一個知音。
蕭別也是。
縱然山陰公主聲名不堪驚世駭俗,可是她能聽懂他的琴。
但假如一次又一次的曲意接近,換來的是漫不經心的漠視,最後甚至是顯而易見的驅逐,縱然知音這兩個字有多麼重,蕭別的自尊也難以忍受。
建康已經不是留人之地,他的鐘子期不願意聽高山流水,這裡縱然有多少繁華,可是看在眼裡,也不過是滿城蕭瑟的落葉。
蕭別決定明天就走。
望著蕭別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楚玉悄悄的吐了一口氣,假如她記憶不錯,歷史上的政變應該越來越近了,假如蕭別繼續和她交往,恐怕會讓他牽扯入危險之中,倒不如趁著他尚未入局,將他逼走。
公主府裡的其他人已經與她牽扯太深,必須同進退,只有蕭別不同,他尚未入局,尚可脫身。
這樣也好。
這法子也許有些急進,也許會傷害到蕭別的自尊,但是楚玉並不太關心。
她原本就不是蕭別的知音,如此快刀斬亂麻,也算是痛快淋漓,今後不必罣礙。
楚玉摸了一下流桑的頭髮,微笑道:「不好意思啊流桑,我把教你彈琴的人給趕走了,你若是想學琴,我讓人給你請個琴師來如何?」
流桑拿臉蹭下楚玉的手背:「公主不喜歡他,那我也不喜歡琴了……」蹭過之後他想起來,「公主,容止哥哥……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
他年紀雖然小,卻並不是一無所知,楚玉單獨回來,避而不答花錯的問話,花錯一下午陰沉著臉色,這些已經足夠讓流桑有了不妙的預感。
「是啊。有話大可直說出來,何必一等再等?」身後傳來花錯有些陰冷的嗓音,「公主可是在害怕什麼?」
一直默默跟在楚玉身邊的越捷飛感覺到花錯針刺一般密集的殺意,下意識的握住了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