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隱忍

依舊是那柄淺綠紙傘,依舊是那兩道清瘦身影,只是腳步卻不再輕盈。已近申時,宮道上來來往往的宮人也多了起來,他們雖然都低著頭,卻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一眼這短短一月便一躍為嬪的皓月女子,待看清青楓臉上疤痕之後,無不倒吸一口涼氣,頭垂得更低。

宮人的反應茯苓看在眼裡,不需要多敏銳的觀察力,也能從一雙雙驚愕的眼中窺見輕視與嘲弄,茯苓微微側頭看向青楓,她始終注視著前方,緊抿的雙唇不曾鬆開,似乎感覺不到眾人的目光,只是腳步越發的快了。

收回視線,茯苓一語不發,默默的跟隨著青楓回到清風殿。兩人才剛進屋,嵐兒欣喜的迎上前來,笑道:「恭喜娘娘,剛才敬事房的吳公公來傳話,今晚皇上……」

「出去。」

一句冷語打斷了嵐兒接下來的喋喋不休,青楓臉色又冷又暗,嵐兒僵在那裡,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後宮眾多美人,聽說皇上要臨幸,無不滿心歡喜,自己伺候的這位主子也太喜怒無常了吧。

嵐兒求救的看向青楓身後的茯苓,茯苓只是輕輕的搖搖頭,嵐兒還在茫然中,青楓忽然厲聲喝道:「出去!」

嵐兒被青楓冷厲的眼瞪得渾身哆嗦,喏喏的回了一聲「是」,趕緊退了出去。青楓一把掀開層層疊疊的帷幔,走進了內室。看著那道消瘦卻透著孤傲的背影,茯苓遲疑了一會,沒有跟進去,輕輕的合上房門,出了殿外。

驕陽透過半開的雕花木窗映入內室,落下一地明媚的剪影,淡淡的芍藥花香彌漫一室,不時還有微風輕撫帷幔,本應該是一個愜意的夏日午後,可惜立於窗前,籠罩在陽光中的身影卻絲毫沒有感受到夏日的溫暖,身體微微的顫抖著。

青楓雙臂交疊,緊緊的環著身體,即使如此,仍是不能抑制由心底升起的寒意,伴隨著恐懼與噁心,一點點的啃噬著她。侍寢!第一次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她興奮、雀躍,因為那意味著她可以接近燕弘添,可以手刃仇人,但是現在……她不能這麼做,大姐和小妹還活著,她們都還在穹嶽,若是她刺殺燕弘添,她們只有死路一條。在破廟裡,她已經差點害死她們一次,她不能再害她們第二次。此時「侍寢」二字就像是一條冰冷的蛇,纏繞著她的脖子,讓她窒息。

青楓微眯的眼凝視著窗外明媚的藍天,那極致炫目的白光刺痛她的眼,一滴淚從眼角無聲滑落,修長的指尖深深陷入肉裡。

爹娘,女兒到底應該怎麼做,忍氣吞聲,乖乖的任人踐踏嗎?她不甘心……好不甘心!

日頭漸漸西沉,嵐兒拿著剪子有一下沒一下的修剪著芍藥花枝,一臉的鬱悶,可能是中午的時候被青楓嚇著了,嵐兒始終都沒有再靠近青楓的房間。夏吟走到茯苓身邊,低聲說道:「茯苓,時辰不早了,娘娘再不準備就來不及了,到時候皇上怪罪下來,我們受罰是小事,娘娘只怕也要獲罪。」皇上臨幸,在後宮算是一件大事,娘娘還需梳洗打扮,沐浴香薰……若是怠慢了,惹得皇帝不愉,所有人都得遭殃。

敬事房的管事派了漱卿池的嬤嬤過來給青楓梳洗打扮,等了小半個時辰,嬤嬤們早已經不耐煩了,茯苓看向緊閉了一個下午的房門,再看看身邊憂心忡忡的夏吟,終於還是點頭回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準備吧。」

茯苓走到房門前,輕輕叩門,正要張嘴,眼前忽然閃過青楓那雙銳利卻悲愴的眼,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茯苓僵在門前,久久,裡屋傳來一聲低吟,「進來吧。」

……

掌燈時分

夜幕降臨,各宮都點上了宮燈,來往的宮女太監也都提了燈籠。敬事房後的小道旁,一名宮女打扮的女子不但沒有提燈,還刻意隱身於樹影下,朦朧夜色中,不細看幾乎看不出那裡有人。

小道上遠遠跑來一個人,舞兒往後退了一步,眯眼看去,待看清來人的身形樣貌後,才迎上前去,低聲問道:「打聽到了嗎?」

小太監左右看看,確定四下無人,才小聲回道:「回姐姐,皇上今夜欽點青嬪侍寢,此時還在西霞殿與西太后用晚膳。」

舞兒低眉思索了一會,才又問道:「青嬪侍寢,是翻牌翻中的?」

「不是,聽說皇上中午在花園偶遇青嬪,便決定今晚夜宿清風殿。」

偶遇?舞兒眼中劃過一絲不信,大中午的怎麼可能在花園偶遇?這青楓還真有兩下子,連皇上路徑都查清楚了,娘娘猜得果然沒錯,青楓確實不容小覷。

舞兒從袖間掏出一個小袋子,塞到小太監手裡,低聲說道:「好了,你先回去,以後機靈點,清風殿有什麼動靜,都要告訴我。」

暗暗掂量著錢袋的分量,小太監獻媚的笑道:「姐姐放心,小的這顆心都向著慧妃娘娘。」  舞兒擺擺手,回道:「行了,快走吧。」

小太監將小錢袋揣進懷裡,壓底帽檐,利索的往回跑去。待太監走遠了,舞兒才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

打磨光亮的銅鏡前,坐著一名白衣女子,素白的衣衫襯得墨黑長髮光亮妖嬈,女子不耐煩的攔下面前忙碌撲粉的手,冷聲說道:「夠了,再遮也是這樣。」

青楓心下有些得意,有些暢快,那兩道疤,是用多少粉都不可能遮上的,就像她失去雙親的痛,也永遠不可能填補。

茯苓聽話的放下手中的脂粉,其實青楓的皮膚很好,欺霜賽雪,根本不需要撲粉已是晶瑩剔透。今日她沒有盤發,垂下來的幾縷髮絲遮去了一半的疤痕,讓她看起來柔美很多,茯苓心下讚歎,美人當如是吧。柳葉纖眉不畫而彎,雙目似漆浩如煙海,身若扶柳玉骨冰肌,若是那容顏未毀,該是一個如何的絕代佳人?

茯苓拿起胭脂輕點菱唇,一抹殷紅脂色立刻讓這張清冽的嬌容明豔起來,茯苓不自覺的讚歎,「真美。」

確實很美,銅鏡中嬌媚妖嬈的女子,如一朵春日盛開的嬌花,等人採擷,盯著銅鏡中千嬌百媚的自己,她好恨,為什麼!她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樣樣子去取悅燕弘添!為什麼!

抬手狠狠抹去唇上的脂粉,在嘴角留下一道殘紅,青楓似乎還不滿意,忽然抓起桌上的梳子、胭脂,一把砸向鏡面,原本光亮的銅鏡立刻佈滿了豔紅粉末,直到凹陷的鏡身再也照不出美豔的容顏,青楓才住了手。

青楓眼中的狂亂嚇得茯苓心驚不已,輕拍著青楓的後背讓她順氣,茯苓急道:「主子,不可動怒,您的傷還沒有完全康復。」

傷?她現在寧願死……

靠在茯苓懷裡,看著鏡中容顏扭曲,滿目瘋狂的自己,青楓的心一下子抽痛起來,她這是怎麼了?不是已經決定了嗎?為了她最愛的姐妹,這世上最親的人,無論如何她都要忍耐,只要能為她們換來一世安寧,她變成什麼樣,又有什麼所謂?痛苦的閉上眼,青楓顫聲說道:「茯苓……再幫我上一次妝。」她的驕傲和尊嚴,都將在這一夜被掐碎撕裂,還在乎什麼容顏?

「是。」茯苓拿起絲絹輕輕擦拭著青楓唇角的殘紅,她有些心痛這個瘦弱而倔強的女子,宮中的生活,才剛剛開始而已。

月上梢頭,清冷的月光灑在盛開的芍藥花瓣上,嬌嫩的花朵顯得有些慘白,與白天相比同樣的美麗,只是展現的是另一番風情而已。嵐兒托著腮幫,坐在門廊的臺階上,看向殿外黑漆漆的宮道,低喃道:「夏吟姐姐,亥時都過了,皇上今晚不會來了吧?」都這時辰了,要來的話早來了。其實皇上不來也好,青楓把敬事房派來的嬤嬤都趕走了,只留下茯苓在裡面服侍,整個人怪裡怪氣的,皇上若真的來了,保不准會鬧出什麼事情來。

夏吟輕輕瞪了嵐兒一眼,低聲說道:「你啊,說話口無遮攔的,小心給自己惹麻煩。」

斜睨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嵐兒微噘著嘴,滿臉的不以為然。這時一道尖細的通報聲在殿外響起。

「皇上駕到!」

皇上真的來了!嵐兒吐吐舌頭,連忙起身下跪行禮。嵐兒朝裡屋的方向撇撇嘴,卻不肯出聲,夏吟無奈的搖搖頭,朝著屋內低聲說道:「娘娘,皇上駕到。」

屋內依舊靜悄悄的,青楓也沒有出門接駕,嵐兒和夏吟對看一眼,不知如何是好,而此時燕弘添高大挺拔的身影已從殿外大步行來。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嵐兒低垂著頭,那雙明黃色的靴子忽然停在臺階上不再向前,嵐兒心下一緊,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只見皇上俊朗的臉上面無表情,微眯的黑眸冷視著緊閉的門扉,那種不怒而威的君王之氣,嚇得嵐兒趕緊低下頭。皇上駕到青楓卻不出來接駕,連房門都不開,皇上只怕是動怒了吧!

嵐兒膽戰心驚,夏吟心神不寧,那扇緊閉了一天的房門卻在這一刻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