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楓驚魂未定,耳邊響起一道冷漠又略帶無奈的低語:「你走路從來不看路?」
青楓愕然,猛地抬起頭來,再次對上那雙漠然的眼:「是你?」
明澤!
如第一次見他那般,他就在她身側,依舊立於夜色中,臉上的神情她從來都看不清楚。只是這一次,他手裡握著一把墨色的大傘,那雙永遠沉靜的眼終於直視她了。他有一雙特別的眼睛,狹長微挑,好像隨時都在輕眯著,眸光清冷,難怪怎麼看都是冷漠。與冰冷的性情大不相同,他的手溫熱而有力,掌心的溫度透過濕透的薄衫傳來,在這微涼的雨夜裡顯得有些灼熱,青楓的心跳也如傘外的風雨般飄搖不定。
眼前的女子,高聳的髮髻被風雨折騰得塌了一半,幾縷髮絲還貼在額頭上,手裡拽著墜地長裙,裙擺皺巴巴的貼在小腿上,繡鞋濕得都能擠出水來。明澤覺得有些可笑,為什麼每次見到她時,她總能把自己搞得一身狼狽?其實他早就看見她站在亭子裡躲雨了,本不想走過來,卻沒想到她會忽然從亭子裡沖了出來,還跑得跌跌撞撞的。看她站穩了,明澤收回手,沉聲問道:「這麼大的雨,你不在亭子裡呆著,要去哪?」
低沉的嗓音帶著淡淡的責備在耳邊再次響起,青楓終於回過神來,不知想到什麼,她忽然眼前一亮,急道:「你是宮中侍衛,對吧?」
明澤沉默了一會,才點頭回道:「嗯。」
「你是剛從宮門進來的嗎?」
「你問的是哪個門?」皇宮有兩個正門,四個側門。
哪個門?青楓懵了,她也不知姐姐會從哪個門進出。碰碰運氣吧,反正她現在也沒有其他人可以問。青楓急道:「別管哪個門了,你有沒有看見太后請來赴宴的那位姑娘出宮?她比我年紀長一些,臉上也有疤痕,個子和我差不多高…」
「你是問…你姐姐青靈。」
「對!就是她!」青楓還在比劃著姐姐的身形樣貌,明澤一句話讓她喜出望外,他肯定見過姐姐,就算姐姐沒有出宮,能知道她在哪也好。
「她…」雨聲太大,青楓聽不清楚他的話,急於知道大姐的消息,青楓上前一步,傾身向前…
他從不曾認真看過她的長相,對她印象最深的,是兩道常人不能承受的猙獰刀疤,還有一雙明亮倔強的眼,近看之下,他終於明白「青家三姝」為何能名滿六國。雨水沖花了臉上的脂粉,打濕了飄逸的華服,素顏簡衣,她卻還是美得這般淩厲,明澤以前不知道,美麗竟可以用淩厲來形容,而她就是這樣的女子。只要你認真看過她一眼,便不可能忘記。
明澤面色怪異,久久不語,青楓急了:「她怎麼了?你說話啊!」難道姐姐有什麼危險?青楓拽著明澤的衣袖,生怕他改變主意,不肯告訴她青靈的消息。
她還真是個急性子,明澤輕笑:「她在大雨前就已經被樓相接走了。」
「真的?」太好了,這人說話還大喘氣!害她剛才擔心得要死,明澤嘴角還帶著淺淺的笑意,冷眸隱含揶揄之色,青楓惱了,輕哼道:「耍我很好玩嗎?!」
微眯的眼眸輕揚,明澤搖頭低歎道:「原來你是這般不知好歹的人。」
「我…」青楓語塞,明澤在她最落魄最艱難的時候幫過她,今天又告訴她姐姐的情況,即使是真的戲弄她,她也不該如此說話,確實是她不知好歹了,站直身子,青楓微微俯身行禮,認真的說道:「謝謝你。」
她正兒八經的道歉致謝,明澤渾身不自在起來,在她行禮時後退一步。身子後退,他手裡的傘卻始終撐在青楓的頭頂,自己大半個身子站在雨中,輕咳一聲掩飾尷尬,明澤淡淡的回道:「算了。」
青楓沒注意到明澤的舉動,堅持的解釋道:「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告訴我姐姐安全離開的消息,她的安危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那雙令他多次閃神的明亮的眼眸裡,真誠而堅定的光芒讓明澤看的心悸,他羡慕她有一個值得如此珍惜的親人,也羡慕能被人這樣掛記著的青靈。這是他永遠也無法奢望的。
這個男人真的很怪,微眯的眼眸好像是在看她,又好像在走神,他到底有沒有再聽她說話?青楓皺了皺眉頭,繼續說道:「除了今晚,我更要感謝你之前多次出手相助…」
「之前我並沒有幫你什麼,不需要謝我。」
明澤似乎不願提以前的事情,青楓也不再多說。雨更大了,密密的雨絲織成了一張大網,閃電由天空直劈而下,之前的悶雷此刻已變成震耳欲聾的驚雷,在閃電的白光下,青楓才發現,明澤將傘都撐在她頭頂上,自己卻站在風雨裡。他…並不魁梧,但很挺拔,夜風很冷,她的心莫名的溫暖,青楓微笑著大聲說道:「我…叫青楓。」他能說出姐姐的名字,肯定也知道她的名字,但是,青楓就是想親口告訴他,她的名字。
一記閃電閃過,她臉上的笑容,亮得炫目,明澤的心猛地震了一下,眼神一暗,冷聲回道:「娘娘早些回宮,卑職告退。」
留下這句話,明澤將手中的大傘塞到青楓手裡,朝著青楓身後的方向大步離去。
「喂!」青楓無措的看著他就這樣匆匆離開,臉上像被人甩了一巴掌,她第一次被人無視至此,即使是燕弘添,眼睛都不曾從她身上移開過,他不過就是一個侍衛而已,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漠視她,他憑什麼這般囂張!青楓惱火、挫敗,還帶著一點迷茫、失望,五味參雜的心情將她定在原地,眼光直直的盯著那道漸漸消失在在雨夜中的冷漠背影,竟是忘了要離開。
「主子…」茯苓撐著傘跑過來,就看見青楓手裡拿著一把墨黑大傘獨自站在雨中,眼睛盯著一個方向,滿含憤懣卻又帶著一絲…委屈?茯苓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長長的宮道上,除了迷蒙的雨絲,什麼都沒有啊。
雨越發的大了,傘早已遮不住飄散的雨絲,更遮不住肆意的夜風,茯苓大聲叫道:「主子,您都淋濕了,快回宮吧。」
十指緊緊的握住手中的大傘,直到指尖泛白,青楓才收回視線,轉身就走。
……
大雨滂沱,閃電驚雷,這樣惡劣的天氣,家家早已閉戶,街上少有人行走。只見一道微胖的身影穿梭在雨幕之中,蓑衣斗笠,遮得嚴嚴實實,拐過幾個窄小的巷子,那人在一戶人家的後門停了下來,用力拍了兩下門,後門立刻打開。
來人熟悉的繞進後院,在一間小房間外停下,敲了敲門之後,立刻推門閃身入內。進入屋內,來人拿下斗笠,才看清來者竟是一名六十歲出頭的老者。即使有蓑衣護著,身上的暗灰長衫,還是濕了大半,顧不得一身的狼狽,老者躬身行禮道:「大人。」
這是一間窄小的房間,矮幾上點著一盞油燈,光線昏暗,一名男子長身而立,獨自站在屋內,身形樣貌看上去,比老者年輕得多。但看老者始終躬著身,態度謙卑,男子身份職位顯然不低。
男子對著老者輕點了下頭,冷聲問道:「單禦嵐想幹什麼?」
老者不敢耽擱,上前幾步,在男子耳邊低聲說道:「回大人,半個月前,一名賞金獵人殺了人,死者竟是楊碌,不知怎的,單提刑由此查到了當年的黃金案,這幾天調閱了三年前關於黃金案的所有卷宗,看樣子是要翻案重審。」
屋外雷聲轟轟,大雨滂沱。老者的聲音幾乎被雷聲掩蓋,年輕男子劍眉微凜,輕哼道:「想不到三年前的案子,居然還給他翻出來了。」好在當年他外出審案不在京城,不然那些黃金只怕也出不了京城。
老者討好的問道:「這黃金舊案再次被提起,似乎還牽扯到了相府和將軍府,卑職要不要…」
「休要多事!」男子低呵一聲,厲聲道:「此事與你無關,自然有人會善後。趁著單禦嵐的精力都放在黃金案上,偷換軍糧的案子速速結案,別再節外生枝!」
老者臉色微白,面有難色,久久才怯怯的答道:「大人…單提醒已將此案交由提刑府複審,卷宗和犯人都收歸提刑府,下官實在…無能為力。」
「廢物!」男子瞪了老者一眼,壓低聲音,說道:「沒有新的疑點,也沒有其他人證、證物,他還能如何審?」
大人的意思是…。死無對證?!老者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恭維道:「大人高明,大人高明!」
……
芍藥花期將過,嬌嫩的花朵萎靡枯萎,兩月來時刻環繞清風殿的旖旎花香也漸漸淡去。茯苓端著剛熬好的藥汁來到青楓屋前,輕敲房門,裡面久久沒有回音,茯苓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那道清瘦的身影獨自坐在圓桌旁發呆。
那夜淋了雨回來,主子果然感染了風寒,好在沒有大礙。皇上沒再來清風殿,對主子不聞不問,太后也沒下旨召見,主子幾乎不出房門,大多數時候,都像現在這般,一個人坐在圓桌旁看著窗外,雨夜不知哪裡來的大傘,靜靜的立於窗沿下,主子有時候也會看著那把傘發呆。
茯苓將藥碗輕輕遞到青楓面前,說道:「主子,趁熱把藥喝了,早些休息吧。」青楓緩緩抬頭,懶洋洋的端起藥碗,不情不願的喝下藥汁,又托著腮幫發起呆來,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那夜之後,主子常魂不守舍、無精打采,莫不是為了…那把傘?茯苓試探的說道:「主子,這把傘是哪個宮的,要不要奴婢給送回去。」
青楓斜睨了一眼窗沿下的墨黑大傘,又想起明澤離去前冰冷的神情,冷哼道:「不用了,就放那吧。」他那樣莫名其妙、喜怒無常的人,根本不會在意一把破傘吧。心情一陣煩躁,青楓對著茯苓擺擺手,說道:「好了,時辰不早了,這不用你伺候,你去睡吧。」
「是。」不過是提到那把傘而已,主子竟動起怒來,不再是那副懶懶的摸樣,茯苓不敢再問,卻也知這把傘的主人與主子之間,必定有什麼淵源。收拾好藥碗,茯苓悄聲退了出去。
夜深了,屋內靜的只聽到燭火啪啪作響的聲音,青楓懶懶的趴在桌上,眼光不自覺的再次落在墨色大傘上,她想了好久,還是沒弄明白,她不過是告訴他,她的名字而已,他為何就變臉了呢?她想感謝他,想在這座冰冷的皇宮裡,結識他這樣一個人,這樣也值得他生氣?既然不想招惹她,為何常出現在她身邊。她到底哪裡得罪他了?明澤,真是個古怪的男人。
殿外忽然傳來喧鬧之聲,青楓看看窗外漸斜的明月,這都快子時了吧,平日裡這時候,各宮各殿早歇息了。青楓推開房門看去,紛擾的喧囂之聲更大,清風殿裡的太監宮女都圍在宮門口,伸著腦袋往外瞧,青楓走到院中,朗聲問道:「外面怎麼這麼吵?」
茯苓搖頭,回道:「聲音好像是從東邊傳過來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嵐兒已經出去打聽了。」
東邊?嬪妃大多住在西邊和南邊,東邊出事…難道是太后?青楓暗自揣測著,嵐兒正好回來,看見青楓也在院子裡,嵐兒臉色更白了些,青楓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嵐兒輕輕咬唇,久久才小聲回道:「朝雲公主…懸樑自盡了。」
懸樑。自盡?!這。這怎麼可能?朝雲公主啊,太后的心肝寶貝,皇上的親妹子!殿內眾人無不驚出一身冷汗,青楓的心也抖了一下,急道:「現在怎麼樣了?」
「好在宮女及時發現,人已經救下,皇上召了七八個太醫到清萱殿會診,目前不知公主是否脫險。」嵐兒也只敢在清萱殿外打聽,一知道是公主自盡,她都快嚇傻了。
朝雲公主…這使的是苦肉計,還是真的萬念俱灰,身無可戀?青楓想了想,在茯苓耳邊低聲說道:「茯苓,你到清萱殿看看情況,有什麼消息立刻來報。」
「是。」茯苓點頭,急急忙忙的出了殿外。
青楓越想越後怕,不管公主出於何種原因自盡,如果她真的有什麼不測,太后絕對會把這筆賬記在她們姐妹的身上,她可千萬不能出事,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