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命如草芥

辰時,踏著清晨第一道陽光,茯苓輕輕推開房門,半開的窗櫺前,那道熟悉的高挑身影靜靜的站著,美麗的眼睛有些木然的看著窗外漸升漸高的朝陽,此刻的她沒有了初見時的桀驁,也少了再見時的悲愴,整個人看上去清冷了很多,也…黯淡了很多。

茯苓將手中溫好的熱毛巾遞到青楓手邊,青楓隨手接過擦了把臉,就在躺椅上坐下打起呵欠。最近她躺在床上睡不著,起來又困。晚上也老是做夢,早上就不記得夜裡夢到什麼,不時還會心悸。她以前從來不會這樣,青楓自嘲,自從進了這個皇宮,估計她的膽子就被老鼠吃了,越發的沒用起來。

輕輕叩門聲響起,青楓抬頭看去,就見嵐兒和夏吟一前一後進了內室,兩人懷裡都捧著一套華麗的衣裙,走到青楓面前行了個禮,夏吟輕聲說道:「娘娘,兩宮皇太后在御花園設宴,宴請美人以上品級的主子和各個世家小姐前往赴宴。」

青楓微微蹙眉:「這又是要幹什麼?」

迎著青楓不耐的目光,夏吟柔聲解釋道:「三年一度的祈福慶典是穹嶽最大的盛事,到時各國商賈,朝廷重臣都會到穹嶽來恭賀,皇上和太后都很重視,穹岳作為六國之首,不能失禮於人前,所以…」

青楓輕笑:「所以太后就辦一場宮宴,目的就是借此機會考考各位世家千金,嬪妃宮娥們的才藝,確保慶典表演精彩絕倫,是嗎?」

夏吟含笑點頭。

「往年也是這樣?」青楓在皓月的時候就聽說過穹嶽慶典上的表演精彩絕倫。皓月皇上為了能附庸風雅一番,三年前穹岳慶典時,特意讓她們姐妹繪了一幅永樂山水圖作為賀禮。原來穹嶽的表演都是經過這般選拔出來的,難怪豔驚四座。

夏吟斟酌了一會,回道:「今年似乎格外盛大。」

茯苓微微一笑,確實盛大。京城裡的世家小姐有什麼才藝,是什麼德行宮裡專門管秀女的嬤嬤們瞭若指掌,這也是為了便於皇上、太后給哪位皇子或是重用的臣子賜婚時能匹配得上。往年選慶典表演的人選,都是從嬤嬤們篩選出來的十幾個人裡邊挑一兩個,如今年這般勞師動眾倒是近年來第一次。

茯苓淡笑不語,青楓自然不明白其中曲折,她本就是喜歡詩詞歌賦,能文善墨之人,對穹岳才女也常有耳聞,心下有了些許興趣,回道:「那就去看看吧。」掃了一眼兩人懷裡的華服,青楓選了一套最中規中矩卻也最適合她的淺紫色對襟襦裙。

青楓不是第一次來御花園,卻是在這一刻才深刻認同一個詞,花多眼亂…

夏吟所言非虛,這宮宴辦得確實盛大,綠蔭環翠的御花園裡熱鬧非凡,眼花繚亂。青楓才入宮不久,很多嬪妃她都不認識,更別說什麼世家千金小姐了,細看了一會,看到皇后辛玥凝站在不遠處與幾個小姐說笑,奇怪的是沒有看見慧妃甄箴。

本就是氣質斐然,絕色傾城的女子,再加上兩道刺目的刀疤,讓青楓所到之處,皆引來驚疑的目光和低淺的議論,青楓目不斜視,慢條斯理的往裡走著。

花園中間空出了一小塊空地,空地兩邊分別擺了五六排凳子,青楓走到左邊靠後的椅子上坐下,皇后談笑間看了她一眼,很快便別開視線,繼續與各家小姐的寒暄。自從燕弘添對她不理不睬之後,辛玥凝對她也興致缺缺,青楓樂得清閒。

青楓無趣的四處打量著,忽然對面一道麗影讓她欣喜不已,是姐姐!她怎麼也來了,身邊還站了一個嬌美的俏麗女子,看那樣貌,倒和樓夕顏有幾分相似。青楓正要起身過去,周圍的談笑聲忽然安靜了下來,青楓抬眼看去,就見東、西太后在一群太監宮女的簇擁下迤邐行來。今天的場合兩人都精心妝點了一番,不過相較之下,楊芝蘭的打扮還是相對樸素,臉上仍是帶著慈祥的笑容,而樓素心則穿著一身誇張的暗紅長袍,金絲腰帶將她好身材呈現的淋漓盡致,脖子上掛一串翠綠色的翡翠掛珠,配上她高傲的神情,還真讓人不敢逼視。

兩人在花園中的主位坐定,思量了一會,青楓停下腳步,沒有走過去也沒和大姐打招呼,隨著眾人半跪行禮道:「參加兩宮皇太后,太后萬福金安。」

樓素心高傲的聲音淡淡的響起:「平身吧。」

「謝太后。」

行禮之後各家小姐又坐回椅子上,靜靜的低下頭,嫺靜而優雅和剛才的喧鬧形成鮮明的對比。

楊芝蘭看向樓素心,見她輕輕點頭之後,才微笑著朗聲說道:「今日邀請各位小姐、夫人入宮赴宴,為的就是選出才貌雙全、德才兼備的女子在慶典表演才藝,這對於穹嶽來說,這是一件關乎體面的事情。哀家也就不多說了,琴棋書畫、詩詞歌舞都可以,技高者勝。」

「先比琴藝吧,哪位小姐先來?」楊芝蘭說完,含笑的掃視了周圍一眼,女子們還是含羞帶怯的低著頭,竊竊私語,就是沒有人出來。

楊芝蘭輕柔的一笑,說道:「大家都如此謙讓,那哀家就欽點一人抛磚引玉吧。」

「哀家聽聞,青家姐妹被譽為六國中才情相貌皆出眾的女子,三年前的慶典上,皓月拿出一幅永樂山水圖,豔驚四座,據說只是三位小姐的習作。今日宮中得見其二,不如就由青家的大小姐青靈來做這件抛磚引玉的雅事,大家覺得如何?」說完,她還無比關愛的看向卓晴。

坐在一旁的嬪妃們也趕緊附和道:「這樣甚好,臣妾也常聽人說,青家大小姐的琴藝極高,繞梁三日仍不絕於耳,聽過的人無不讚不絕口,今日總算有機會見識一番了。」

本來還在事不關己,閉目養神的卓晴倏地睜開眼,她知道這具身體的主人是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可是她不是啊!她…只會驗屍…

卓晴久久無語,眉頭微蹙,楊芝蘭始終面帶著笑容,朗聲叫道:「來人,備琴。」

「等等。」卓晴忽然起身,行了一個標準的大家閨秀式的俯身禮,低聲回道:「多謝各位抬愛,只可惜我在來穹嶽的途中受了點傷,記憶中的很多東西都很模糊,那些以前熟悉的曲調,現在也已經記不全了,今天只怕要讓各位掃興了。」反正她「失憶」了,不會也很正常吧。

青楓暗暗自責,一開始聽到楊芝蘭姐姐表演琴藝的時候,她還有些得意,姐姐的琴藝不敢說舉世無雙,卻絕對是萬中無一的。此刻她才想起,姐姐失憶了。

西太后還想要說些什麼,姐姐忽然拉起身旁一名身著湖藍色金絲繡花長裙的少女,繼續說道:「不過我知道夕舞的琴藝並不在我之下,前些日子還和蘇沐風談到夕舞的琴藝,他也讚譽有加,不如就讓夕舞來抛磚引玉,一定不會讓各位失望。」

看著才情橫溢的姐姐此刻居然要靠個小女孩化解尷尬,青楓心痛萬分,那手好琴藝姐姐足足練了十五年啊,從她記事以來,姐姐幾乎每天都要練琴,現在就這樣不記得了嗎?淚漸漸模糊了雙眼,青楓看著眾人注視下依舊鎮定的姐姐,她心裡該多麼無助?

心痛、自責折磨著青楓,那固執著挺直的背不自覺的微抖起來。茯苓半蹲下身子,端起旁邊矮桌上的熱茶,輕輕送到青楓緊緊交握的手中。微燙的茶水讓青楓恢復了些許神志,對著茯苓感激的一笑。

「哦?」楊芝蘭看向身邊的樓素心,笑道:「姐姐,想不到夕舞的琴藝這些年居然有此突破,既然如此,就由夕舞來彈奏一曲吧。」

樓素心一向高傲的臉色終於有了些許緩和,對著樓夕舞輕聲笑道:「夕舞,那你就彈奏一曲吧。」

「是。」女子臉上表情有些局促,事已至此,樓夕舞除了硬著頭皮上,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卓晴暗暗舒了一口氣,才剛要坐下,楊芝蘭卻仍是不肯放過她,故意柔聲笑道:「不過只聽曲子未免單調,靈兒不記得曲調總記得寫字吧。上次那幅永樂山水圖還存在禦書房,今日靈兒另作一幅讓她們見識見識也好。」

這明褒暗貶的話,聽得卓晴有些冒火,楊芝蘭是故意跟她杠上了是吧!再次起身,卓晴的臉色明顯黯沉:「我••••••」

卓晴才剛說了一個字,就被一道清冷的女聲打斷:「回太后,平日裡我們姐妹都喜歡一同作畫自娛自樂,今日就讓臣妾與姐姐一起,為各位作畫一副,不知可否。」原來太后今日作為,就是想讓姐姐在眾人面前顏面盡失,為自己的寶貝公主出氣。青楓冷哼一聲,只要有她在,誰也不能欺負她姐姐!

卓晴抬眼看去,說話的是青楓,她居然也在,不過對面一群女人,她連看都沒有仔細看過一眼,沒有發現她也不奇怪,但是一起作畫?她這是在害她還是幫她?!在一旁研墨算不算一起作畫?

楊芝蘭再次看向樓素心,笑問道:「姐姐以為呢?」罷了,她也沒有必要再為難她,一會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卓晴顯然沒有樓夕舞的好運,樓素心斜睨了她一眼,冷聲哼道:「這樣也好,哀家也想看看,青家姐妹到底是如何的才情逼人!」能讓夕顏為了她幾次三番入宮求見的女人,她倒要看看,是怎樣特別的女子!

指著前方一池子開得正豔麗的嬌荷,楊芝蘭笑道:「姐姐,現在正是荷花盛開的時節,不如讓她們在荷花池邊作畫、撫琴,嬌花美人交相呼應,豈不是件美事?」

「也好。」樓素心無所謂的說道:「來人,準備畫具。」

「是。」

不一會,幾個手腳俐落的太監已經把一張大大的桌子搬到荷花池邊,桌子的後面是木板架起的平臺,這個檯子正好在荷花池之上,站在這裡賞花就仿佛身處花叢一般,很美。

可惜卓晴現在沒有什麼心情賞花,對著身邊信心滿滿的青楓急道:「我真的不會畫畫!」

青楓有些難過,不過是一幅花,就把姐姐急成這樣,輕握卓晴的手,青楓自信的一笑,回道:「沒關係,待會我調好色,你就用筆在紙下方畫幾個圓就行了。」

「畫圓?」卓晴一愣,很快又問道:「畫多大?畫幾個?要正圓還是橢圓?具體位置畫在哪?」如果只是畫圈她還是可以做到的,但是麻煩她說得具體點!她就當在做一道幾何題好了。

青楓隨口答道:「隨你喜歡。」

「啊?!」卓晴懵了,這要怎麼畫?

她還在惆悵,桌上的墨已經磨好,紙也鋪好了,太監退到一旁,恭敬的說道:「畫具已經準備好了,兩位主子請。」

卓晴站在青楓身邊,只見她熟練的把墨倒了一小半到旁邊的白瓷碟裡,在將清水小心的調入其中,一會之後,青楓說道:「開始吧。」

大大的一張宣紙攤在眼前,卓晴真的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從哪裡開始?!

算了,青楓都不擔心,她擔心什麼,深吸了一口氣,卓晴在白紙的下方畫了一個比拳頭大一點的圓,青楓調墨有些淡,白紙上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印子,卓晴看了青楓一眼,她的表情依舊如常,正在準備紅色的朱砂,估計是要畫荷花用的。

既然她沒有意見,卓晴也不管了,放膽子的在紙上花了十來個圓圈,有大有小,畫到後面,卓晴有些不知道應該怎麼在下筆了,白紙被她弄著一片狼藉••••••

這時,青楓似乎也準備好了,低頭看了一眼姐姐隨手畫下的幾個圈,臉上不敢表露分毫,只能在心裡歎息,姐姐是真的失憶了,以前作畫時的默契此刻蕩然無存。

拿起一隻較為細的毛筆,青楓飛快的在那些亂七八糟的圓上勾勒了幾筆,一片靈動的荷葉居然出現了。她的動作很快,隨意的幾筆,原來紛亂的構圖立刻變得栩栩如生的一片荷塘,簡直太厲害了!就在卓晴驚歎的時候,一聲如玉珠落盤般清潤細膩的琴聲悠揚的響起。卓晴抬起頭,前方不遠處,樓夕舞落落大方的坐在古琴前,纖長的十指在琴弦上流暢的劃過,輕快的曲調迴響在御花園中,這丫頭的琴藝果然不錯。

「好了。」

卓晴還在欣賞樓夕舞的琴聲,青楓清冷的聲音低低的響起。

好了?這麼快?和她畫圓的時間差不多長!

再次低頭,卓晴被眼前的畫作徹徹底底的怔住了——

眼前是一副構圖清雅水墨畫,只用深淺不一的黑,就把荷葉、湖水表達的淋漓盡致。朱砂與留白的映襯,繪成初綻的新荷,與墨色輝映,顯得粉嫩清新。最神奇的是蓮葉、荷瓣上還仿佛凝結了不少小水珠,整幅畫仿佛都透著一股淡淡的水汽,蒙蒙朧朧的籠罩著墨葉粉荷,猶如雨後新荷在眼開綻放一般!

畫作的左上角,還寫了幾個小字「蓋凝朝露,人間誰妒」字體娟秀,筆法流暢。

這怎麼可能!這麼短的時間,卓晴不敢相信,這就是她剛才折磨過的那張宣紙!

她算見識了,何為真正的才女。

青楓緩緩放下筆,拉著卓晴退後一步,讓垂首靜立在一旁的的幾個太監抬著木桌,走向前方的太后。

剛剛畫好,紙張太軟,不能拿起來,樓素心和楊芝蘭都很給面子的起身走向長桌,一看之下,兩人皆是眼前一亮,樓素心更是難得的誇道:「果然是名不虛傳!」

這樣的作品,即使是專門研學作畫者,沒有三五十年的功力,都未必畫得出來。

楊芝蘭也點頭笑道:「青嬪過來給我們講講你這詩句的意思吧。」

「是。」青楓緩步走過去,卓晴則是站在木臺上呼吸著新鮮空氣,如果可以,她真想早點離開。

看著青楓走了過來,楊芝蘭不找痕跡的掃了一眼旁邊一直站在她身後的宮女,宮女緩緩的退了出去。

走到畫前,青楓微微昂頭,傲然一笑,朗聲說道:「其實意思很簡單,蓮,清高雅致的氣節,不被世俗污濁侵染,正因為這樣的品質,也被世人所妒慕。」

「說的好。」樓素心贊許的點點頭,她就是喜歡心高氣傲的女子。

「啊—」

這邊嬪妃們正應和著樓素心的話,那邊忽然傳來一聲尖叫:「救命啊!青靈她掉進荷花池裡了!」

園中的一群女子剛才也聽見垮塌的聲音,反應過來看過去的時候,就看見樓夕舞站在木台前,伸長脖子盯著湖面看,嘴裡焦急的大嚷著。

聽清她叫嚷的話,青楓慌亂的看向木台附近,哪裡還有姐姐的影子。

「姐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青楓拉起裙擺就要朝湖邊跑去。突然手臂被人緊緊的拽著,原來站在太后身旁的幾個宮女一齊擁了上來,拽著她就是不讓她走動分毫,嘴裡還緊張關切的說道:「青嬪您是萬金之軀,要小心身體,可不能去啊!」

茯苓看情況不對,想要走到青楓身邊,胳膊卻同時被一直站在身後的兩名老嬤嬤緊緊得拽著,讓她動彈不得,她們這是想幹什麼?

「放手!」青楓拼命的掙扎,顧不得手臂上撕扯的疼痛,心慌和擔憂讓一向冷傲的她也不禁淚濕眼眶,早已沒有了淑女的儀態,發瘋的掙扎叫嚷:「給我滾開!我姐不會游泳,你們快放手!放手!」

楊芝蘭眼中劃過一抹幾不可聞的冷笑,不會游泳最好,就算會也沒有用!樓夕顏把她的寶貝女兒害成這樣,還想歡歡喜喜的大婚,要辦就辦冥婚吧!故作生氣的指著身邊的幾個太監,楊芝蘭喝道:「愣著幹什麼,快救人啊!」

「是。」四個太監跑到湖邊,立刻跳入水塘之中。

樓素心微惱的皺起眉頭,好好的木台什麼會塌了呢?!看到已經有人下去救人了,她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冷冷的坐在主位上,看著前方的花池。

青楓衝撞著往前跑,卻被幾個人死死的拽著半跪在地上。茯苓悄悄看向高高在上的兩位太后,一個依舊高傲的端坐在上,一個故作關心實則冷眼旁觀。茯苓臉色發白,心有些發麻,荷塘裡荷葉比人還高,青靈落下去之後,連個聲響都沒有。她終於知道今年為何要弄如此盛大的宮宴選拔慶典的表演節目了,一切都是針對青靈的。

太監下去小半柱香的時間了,也沒什麼回音,茂密的荷葉是天然的屏障,岸上的人根本看不清水裡發生了什麼。樓夕舞焦急的叫道:「找到人了嗎?!」

荷葉搖晃,只聽見太監大聲的回道:「水下荷葉太多,根本找不到人!」

手被緊緊的拽著,宮女尖細的指甲無情的抓破皮肉,她無論如此掙扎,都無法靠近那片荷塘。青楓實在沒有辦法,轉身跪倒在地,哭道:「太后,求您多派些人手下去救人,我姐姐真的不會游泳,再找不到她,她就…」青楓哽咽著說不出那個字。

「好了,快起來吧。你也別什麼擔心了,那些奴才會盡心盡力救人的。」楊芝蘭在高位上緩緩坐下,依舊是那樣輕柔的語調,青楓的心卻如同泡在寒冬的冰水中一般,冷得渾身發抖。

楊芝蘭不會救姐姐,她應該恨不得姐姐死吧,這時能救姐姐的,只有樓夕顏,但是她卻不能提他,就怕提他更刺激太后,青楓束手無策。周圍都是人,每個人都在看她,那些嘲笑,冷漠,可憐的目光,如同亂箭穿心,但是這一刻,她什麼都不在乎,自尊、傲氣她都不要了,只要她們肯救人,她什麼都願意做。狠狠的咬著下唇,她很快嘗到血腥的味道,青楓轉向樓素心,額頭重重的磕在地上,嘴裡只說一句話:「太后,求求你,救救我姐姐!」

辛玥凝冷眼看著趴在地上狼狽磕頭的卑賤的女子,心中嘲笑著她的自不量力,就算她今日撞死在這御花園裡,也救不了她姐姐。青靈是自己找死,居然敢和公主搶人男人,這就是她的結局。

看著匍匐在腳邊重重磕頭的女子,沙啞的聲音裡滿是祈求,剛才還那般清高傲慢,此刻卻如此卑微,額頭上的血痕觸目驚心。樓素心也有些不忍,剛要派幾個侍衛下水救人,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眾人紛紛回頭看去,來人竟是樓夕顏。一見是樓相,眾家女子紛紛行禮,樓素心也一臉驚訝,問道:「夕顏你怎麼來了?」這是御花園,皇上後宮的庭院,他一個外臣實在不該單獨出現在此。

低喘著,樓夕顏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語氣急躁的問道:「她人呢?」

樓素心一驚,她很少看見夕顏臉色這麼難看,更別說語氣如此的衝撞,回過神來,心下不愉,樓素心冷淡的回道:「還在水裡,已經派人下去救了。」

她話還沒有說完,樓夕顏居然不顧身邊的人差異的目光,一路奔到荷花池邊,早就已經慌了手腳的樓夕舞一看見他,立刻哭了出來:「哥!怎麼辦,青靈掉下去都快半柱香了,還沒有找到她!」

半柱香的時間還沒有出水,靈兒只怕凶多吉少,心狂亂的跳著,幾乎到了他無以復加的地步,樓夕顏眼神一暗,推開哭倒在她懷裡的樓夕舞,直接沖向荷花池。

樓夕舞看著樓夕顏居然跳上塌了一大半晃悠悠的的木台,沒有遲疑的,一躍跳下池中,所有的驚慌失措都轉化成了一聲尖叫:「哥!」

此時,另一道暗黑色的身影也緊隨著樓夕顏躍下池中,那是樓夕顏貼身侍衛——墨白。

「夕顏!」一直穩穩的坐在主位上的樓素心也驚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慌張的指著一旁的侍衛大聲吼道:「來人,快快快,下水救人!一定要保護好樓相!」

因為掙扎已經折騰得一身青紫,眼淚也早已流幹的青楓冷冷的看著這一院的混亂,樓素心在嘶吼,侍衛慌張得一個個爭先恐後的跳入池中。

手緊緊的拽成拳,她好恨!剛才她哭喊著求她們救她姐姐的時候,她們是如何的冷漠,如何的視而不見!

難道樓夕顏的命是命,她姐姐的命就不是命?

生命的貴賤難道都由這些有權有勢的人去定義?

此刻的荷花池裡,跳下了一群侍衛,荷葉間滿滿的全是人,混亂一片,他們都朝著樓夕顏身邊游去,根本沒有一個人是認真救人的。

燕弘添也走到了荷花池邊,遠遠的他已經看見樓夕顏跳下湖中,這點他並不意外。夕顏既然會為了青靈慌張失態,下水救人早在他預料之中,只是他一開始沒有料到夕顏居然把青靈看得這麼重。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荷塘邊眾人看見燕弘添,終於回過神來,趕緊行禮,只除了焦急的盯著湖面的樓素心和楊芝蘭,一臉悲憤的青楓和慌了手腳的樓夕舞。

沒有心情應付她們,燕弘添揮揮手,回道:「免禮,都退下吧。」除了太后和幾個宮中的妃子,其他的世家小姐、夫人都被帶離了御花園。

「高進,宣御醫!」荷塘裡半天沒有傳出找到人的訊息,如果青靈不會水,此時應該已經溺水身亡。夕顏如此在乎她,待會若是找到屍體,只怕他…

「是。」高進領命,趕緊往太醫院趕,看皇上和樓相對青姑娘的態度,若是她救不活,還不知道要牽連多少人。

青楓臉上盡是淚痕,而那雙美麗的眼眸中流淌的全是毫不掩飾的絕望和恨意,就是這雙總是佈滿恨意的眼睛,讓他對她似乎上了心,雖然一直沒去找她,卻總是不時想起她這雙眼睛,他喜歡馴服這樣剛烈的小寵物。

看到她掙扎中被撩起的衣袖,手腕上全是青青紫紫的瘀傷,額頭上的磕傷也正一點點往外滲血,燕弘添眉頭不自覺的皺了起來,對著抓著她的宮女揮揮手,冷聲說道:「放開她。」

宮女們不敢違抗,趕緊鬆開手。

她們一鬆手,青楓就要想沖向那歪歪斜斜的木台,她才剛抬腳,腰立刻被一雙有力的大手強勢的截住,霸道的聲音同時在耳邊響起:「這麼多人救不了青靈,你下去也沒有用,乖乖的等著。」

青楓死死的瞪著身邊這個惡劣的男人,腳狠狠的踩上他的腳面,可惜燕弘添就好像沒有感覺一樣,只是摟在她腰上的手越發的收緊,她幾乎喘不過起來。

樓夕顏下水一刻鐘之後,岸邊的荷葉搖晃,一隻手托著卓晴的身體往上送,站在岸邊的樓夕舞趕緊跑上前去,拖著卓晴的手往上拉。

看到樓夕顏找到的她,青楓再次發瘋似的掙扎,這次燕弘添沒有為難她,很快放開了手。

青楓趕到岸邊和樓夕舞一起,將卓晴拉上了岸,但是看清卓晴烏紫色的唇和發青的臉龐,樓夕舞直接嚇得跌坐在一旁,青楓則是緊緊的抱著身體冰涼的姐姐,不停的呼喊道:「姐!姐你醒醒!」

她已經失去父母了,不能再失去姐姐。

此時樓夕顏也上了岸,一直焦急的等在岸邊的樓素心立刻迎了上去,從嬤嬤手裡拿著兩條厚厚的毯子,心疼的披在他肩上,急道:「夕顏,快披上,別著涼了!」

而此時躺在地上的卓晴,只穿著簡單的薄裙,渾身濕透,衣服全部貼在身上,冰冷的體溫刺痛著青楓的心。暗暗咬牙,青楓扯開衣帶,正要脫下自己的衣服給姐姐蓋上,一隻同樣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青楓抬頭,樓夕顏已經溫柔的抱起卓晴,將自己身上的毯子扯了下來,一條鋪在地上,一條蓋在她身上。

「御醫。」樓夕顏冷聲叫道。

一路小跑著趕過來的四名御醫一起擁了上去,又是把脈又是按壓腹部,這時候他們也顧不得男女之防了,來的時候,高公公還特別交待,今日落水的是樓相的夫人,若有一丁點閃失,他們的小命都有可能保不住。

站在一旁守著青靈,青楓感激的看了一眼從來都溫文爾雅,此時卻臉色陰冷得可怕的男人,是他救了姐姐,這個情她會還給他的,至於那些欠了她們的,她總有一天會一點一點的討回來。

樓素心臉上一僵,但是也沒有說什麼,身後的嬤嬤機靈的又拿來了一條毯子,這次樓素心沒有再親自給樓夕顏披上,而是朝嬤嬤使了個眼色,嬤嬤將手中的毯子恭敬的遞到樓夕顏面前。

樓夕顏面無表情的接過毯子將臉上和身上的水擦乾,便又將毯子扔回給嬤嬤,樓素心的臉色更加難看。

墨白此時也將兩個太監逼上了岸,樓夕顏走到岸邊,在墨白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墨白了然的點點頭,再次潛入水中,沒有人明白他要幹什麼,除了此刻臉色微變的楊芝蘭。

眾人都在緊張的等著御醫救治的結果,畢竟卓晴的臉色很是嚇人。樓夕顏冷得足以結霜的聲音忽然說道:「來人。把那兩人打入大牢。」

御林軍皆是一愣,在宮裡只有皇上可以下令他們捉拿誰,別人他們可以不用理會,但是今天下令的是樓相,這讓他們為難了。小心的看了皇上一眼,皇上臉上不變,只是輕輕的點了一下頭,御林軍立刻了然,四人沖上前,將兩名太監擒住。

楊芝蘭心下一跳,莫不是樓夕顏看出了什麼破綻?!鎮定的上前一步,楊芝蘭故作不解的問道:「夕顏你這是幹什麼?他們雖然救人不力,也罪不至入獄吧。」

「救人不力?」鳳眸微眯,毫不掩飾眼中的冷凝,樓夕顏冷聲回道:「臣看到的,卻是殺人未遂!」

青楓直直的看著樓夕顏,殺人未遂是什麼意思?難道…姐姐落水不是意外?

從未見過這樣的冷冽的樓夕顏,楊芝蘭深吸一口氣,乾笑道:「這…不可能吧!」

轉頭看向兩名太監,楊芝蘭故意大聲呵斥道:「狗奴才,到底是怎麼回事?」

兩人趕緊跪下,其中一人開口便稱冤枉:「奴才們冤枉啊,水下荷葉太多,我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青姑娘。好不容易找到了,青姑娘已經溺水昏厥,奴才正扶著姑娘,樓相這時趕過來,誤以為奴才們對青姑娘不利,奴才們絕對沒有加害姑娘之心。」

楊芝蘭暗暗舒了一口氣,這兩人不愧是她精心栽培的奴才,說話做事也算有些分寸。回過身,愛憐的看著御醫還在拼命救治的卓晴,楊芝蘭歎道:「原來如此,夕顏救人心切的心情哀家理解,這場意外太突然了,誰也不希望看到,好在現在靈兒也救上來。」

樓夕顏一反常態的沒有順勢沉默,而是直接看向楊芝蘭,冷聲回道:「太后的意思,是臣看錯了?臣還沒有愚鈍到救人和殺人都分不清出的地步!」

楊芝蘭一怔,沒有想到樓夕顏竟然會出言頂撞,一時語塞,樓夕顏卻不打算就此作罷,當他看見這些狗奴才將靈兒按入湖底的那一刻,他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而現在他甚至不敢去看躺在地上毫無聲息的她,更不想承認只是等待御醫救治的這段時間,足以把他逼瘋。

恐懼與心疼撩撥著他多年來極少爆發的怒火,而此刻,他不想忍耐,眼光掃過傾斜的木台,樓夕顏的怒焰直接燒向了高高在上的東、西太后:「宮裡舉辦的宴會,就應該保證她們的安全,木台無故崩塌,已經有人掉下花池,滿院子的侍衛奴才,居然只有四個人下水救人!這麼大的荷花池,你們為何不加派人手?臣是不是可以認為這就是一場有意為之的謀殺!」

「放肆!」樓素心臉色極差,保養得宜的臉此時因為氣惱全都皺在了一起,厲聲呵斥道:「樓夕顏,這是內宮之事,你一個外臣,怎敢干預。這件事,或許根本就是一個意外,就算真有隱情,哀家自會徹查清楚,你如此出言不遜、自作主張,成何體統!」

他簡直反了,為了個女人,這樣有失風度,太叫她失望了。

樓夕顏直接掠過她,看向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聲、高深莫測的燕弘添,朗聲逼問道:「敢問皇上,臣妻在宮中出事,生死未蔔,臣是不是沒有這個權利追究責任?」

燕弘添鄭重的點點頭,認真的回道:「有。」難得夕顏發一次怒,他要多支持才對。

樓素心氣得臉一陣親一陣白,好啊!他們聯合起來忤逆她!今日她倒要看看,她一直悉心疼愛的好外甥,要怎麼樣來編排她的不是,高傲的昂起頭,樓素心冷哼道:「好,你要追究誰的責任,是哀家的責任?還是誰把你妻子推到池裡了?」

楊芝蘭低笑一聲,趕緊打圓場的笑道:「夕顏,這不過就是一場意外,並沒有誰故意要害靈兒,你就別惹你姑母生氣了。」

樓夕顏冷眸微揚,看向一臉慈愛的楊芝蘭,寒聲逼問道:「如果不是意外又當如何?」

楊芝蘭心倏地一緊,今天的樓夕顏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她總覺得樓夕顏似乎知道些什麼,但是這怎麼可能,他才剛趕來而已。就在她惴惴不安之時,潛入水中多時的墨白終於浮出水面,手中那拿著一捆繩子,將繩子扔上岸,墨白隨即爬了上來,蒼白的皮膚,天藍的眸色,立刻讓他成為了眾人的焦點,不時還會傳來一陣陣低低的私語聲。

墨白冷漠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徑直走向樓夕顏,沉聲說道:「主子,木台在水下一共有十二根樁,每一根樁上都有刻意割斷了一大半的切口,並且每一跟樁的缺口處都系有一根麻繩。夫人掉落位置附近的兩跟柱子已經斷裂了,麻繩在拉斷木樁的時候應該被收走了,其他的繩子現在還在。無論夫人當時站在那裡,腳下的木台都會垮塌。」

聲音不高,但是話一說完,岸邊先是一片寂靜,接著就是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現在還有人說是意外嗎?」樓夕顏撿起一根地上的麻繩,似鷹犀銳狠鳳眸掃過眾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也沒人敢接話。

青楓聽著墨白的解說,樓夕顏的質問,眼睛盯著那困嶄新的麻繩,她終於明白了,今天的一切就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謀殺。青楓蜷著身子,雙手緊緊的握著姐姐冰冷的手,一聲不吭,明亮的眼眸微垂,讓人看不清楚眸光。

楊芝蘭暗罵一聲,該死!本來可以把整個木台全部拉塌,收回麻繩,但是這樣就不像是年久失修的意外,她原來打算青靈溺斃之後,下水救人的太監再把綁在樁上的麻繩收走,如此一來就沒有了證據,神不知鬼不覺。但是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樓夕顏居然會來,還會跳下水中,更沒想到他如此機敏,立刻讓人下水查看木樁,看來這次她要找個替死鬼才行了!

趁著眾人都還在驚訝之中,楊芝蘭已經怒道:「豈有此理,宮中居然發生這樣的事情,姐姐,這次我們一定好好查個水落石出。」

樓素心眉頭再次蹙在了一次,竟然真的不是意外,既便如此,她依然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臉色仍是不愉。

樓夕顏豈會讓這件事情變成內宮自查的案子,那只會是隨便一個替死鬼就能解決的事情,看向燕弘添,樓夕顏冷聲說道:「臣以為此事雖然發生在內宮,但是在場的小姐都是世家千金,名門之後。今日的宮宴正是為了挑選慶典時代表穹岳表演的人選,此案關乎慶典,已經不再僅僅是內宮的事情,應該交由刑部審理而非勞煩兩位太后。」

「准。」燕弘添也已經隱隱感覺到這件事的蹊蹺之處,若是不將此事交由刑部去查,只怕夕顏絕對不會就此作罷!「來人,將最先下水的四人收監天牢,御林軍把守,封鎖御花園,此案交由刑部審理。」

「是。」

「嘔…」躺在地上的人終於有了反應,一口水吐了出來,卓晴狠狠的咳了起來。看到她終於動了,青楓眼中的淚忍不住流了出來,不過這次是因為高興:「姐!」

樓夕顏聽到咳嗽聲,也趕緊沖了過來,半跪在她身邊,緊緊的拽著她的手,樓夕顏急道:「靈兒!你能聽見我說話對嗎?」

看到她輕的不能再輕的點頭,樓夕顏一顆始終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將她抱在懷裡,樓夕顏問道:「她現在怎麼樣?」

青靈醒過來,御醫才是最開心的,他們的命總算是保住了,「青姑娘溺水時間雖久,但是現在總算是已經緩過來了,不過仍有可能落下痰熱壅肺或外寒內燥等病根,還需要多多調理保養身子。」

將兩條毯子緊緊的裹在卓晴身上,樓夕顏對著一旁的太醫說道:「你待會開幾服藥,把藥單和藥材送到丞相府。」

「是。」

楊芝蘭迎了上去,看了一眼樓夕顏懷中還昏迷中的卓晴,心疼的說道:「夕顏啊,靈兒現在昏迷不醒,不宜舟車勞頓,還是讓她到西霞宮好好休息。等她醒了,身體調養好一些,你再接她回府不是更好?」

將她攔腰抱起,樓夕顏冷冷的回道:「不必了。夕舞,走。」

「哦。」樓夕舞愣愣的跟在樓夕顏身後,頭也不敢回。

直到樓夕顏的身影消失在御花園的盡頭,青楓才站起來,也不管還有太后,皇上在場,青楓一句話也沒有,一步步緩慢的朝著清風殿的方向走去,茯苓行了禮,匆匆跟上去攙扶她搖搖欲墜的身子,青楓掙開她的手,就那樣獨自一人蹣跚的往前走去。

今天發生的一切,在宮裡並不是沒有發生過,只是那些人沒有青靈運氣好,這,就是後宮。茯苓剛剛觸摸到的那雙手寒冷如冰,如果青楓的心也如是,以她的脾性…茯苓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燕弘添黑眸輕眯,他沒想到青楓會是這樣的反應,不過她應該是怎麼的反應呢?燕弘添好笑,他什麼時候開始去在意一個女人的反應了?

留下兩宮皇太后和這個爛攤子,燕弘添也瀟灑的大步走出御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