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
濃重的夜色下,幽深的湖面平靜得不見一絲波瀾,清冷的月光為這汪清潭鍍上一層銀光。攬月樓前的石桌旁,兩道挺拔的身影對面而坐,不大的石桌上已擺滿了空酒罈子,紫衣男子手撐著額頭,細眸微眯著,一副不勝酒力的樣子,只是細看之下,不難發現眼底依舊一片清明。
眼看著對面伸過來的大手又要拿起一壇未開封的酒,紫衣男子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時辰不早了,皇上還不回宮嗎?」
燕弘添手停在半空中,劍眉微挑,「愛卿這是在趕朕?」
「臣不敢。」樓夕顏嘴裡說著不敢,卻已將酒罈子放到了桌下,絲毫沒有讓他再喝下去的意思。
單手撐著桌腳,燕弘添斜睨一眼桌下的酒罈子,反手一提,酒罈子又回到他手中,嘖嘖歎道:「一出手就是熔山暖玉的樓相,怎麼這般小氣,拿些花雕糊弄朕不說,現在竟還不讓喝了?」
「相府只有花雕釀、香雪醇這些清淡的酒,皇上要喝陳年溪風,宮裡多著呢。」將自己的杯子往旁邊挪了挪,樓夕顏也不攔他,反正也只剩這一壇了,「說到暖玉,那是給外甥的禮物,夕顏怎敢怠慢?」
燕弘添將杯中之酒一口飲盡,再給自己滿上,倒也沒逼樓夕顏繼續喝。那滿是揶揄之色得黑眸盯著樓夕顏,笑道:「你什麼時候成妻奴了?」
樓夕顏也不惱,微微一笑,「和夙將軍比,我自歎不如。」
燕弘添握著酒杯的手一頓,眼中揶揄之色盡褪,眉頭微斂,低聲回道:「夙淩居然會送那樣重的禮,還真是出人意料。」夙淩生性孤僻,向來不與朝中重臣深交,又因夙家素來無女,更不會和後宮扯上關係,當時他將青末賜予夙淩,確實也是存了心思想將他與夕顏的關係拉近,卻不曾想,他竟會將睚眥擺件送給青楓的孩子,這是擺明瞭給青楓做靠山,夙淩忽然有此轉變,所為何來?
燕弘添顯然有所憂慮,樓夕顏卻是難得的哈哈一笑:「夙將軍現在為了討佳人歡心,再重的禮都送得!」
「青末?」真是因為那個小丫頭?
想起下午聚靈島的殺手挾持朝廷命官,要脅朝廷交出青末時,夙淩那副極力袒護的樣子,燕弘添忽然有些了然了,當眾頂撞皇后,用夙氏一族的名義來力保青末他都做的出來,送個睚眥擺件實在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了。
青末……
那小丫頭看起來弱不禁風,身手卻不弱,最奇特的是就連夙家軍的人也對她言聽計從。手指輕輕摩挲著手指的白玉酒杯,燕弘添莞爾一笑,「那女子確實有點意思,難怪夙淩把她當寶。她的本事應該不止於此吧?」
青末的特別之處,確實不僅僅只是下午見到的那些,不過樓夕顏不打算細說,笑而不答,轉而問道:「上次的事,應該不是意外吧。」
樓夕顏忽然轉移話題,多年的默契,燕弘添自然知道他說的是哪一樁,「山石滾落下來以後,明薦立刻就上山查看了,確實是有人撬松了山石,看準時機製造了這一場‘意外’。不過除了些挖松的土之外,什麼都沒有。搞什麼大動靜,潛入別院的時間應該不短,整個近衛軍中卻沒有一個人察覺。」
「哦?」這般乾淨俐落?「一點痕跡都沒有?」
「有。」用手指蘸了一點酒,燕弘添一邊在石桌上畫著什麼圖案,一邊回道:「在別院裡,他們非常謹慎,確實沒留下什麼痕跡,不過進出曙川別院只有一條路,明薦在路邊樹林裡發現了一處火堆熄滅的灰燼,附近有三個人的腳印,還發現了一個菱形標記。」
樓夕顏低頭看去,那是一個正菱形圖案,中間還有兩條相交的十字連線,一般會以固定標誌作為聯絡記號的,必定是規模不小的組織。樓夕顏猜到:「聚靈島的人?」
「聚靈島的人今天下午的作為根本是狗急跳牆,急於抓住青末不過是為了能牽制敖天。對青楓下手,他們一點好處都沒有。明薦已經查到那個標記屬於一個叫陵水盟的江湖幫派所有。」
陵水盟?聽到這個名字樓夕顏素來從容的臉色明顯一僵,如果說聚靈島是個仍錢不認人的地方,陵水盟則更加神秘,江湖傳聞,陵水盟盟主亦正亦邪,特立獨行,他們也收錢殺人,但更多的時候只是販賣江湖消息,一向不與朝廷為敵。朝廷裡的人誰又能叫得動陵水盟的人?若真有,這個人與江湖中販賣消息的組織關係甚密,那他的圖謀便不可能這麼簡單了,還是有人故意留下這個標記?轉移注意力?心中存疑,樓夕顏輕聲說道:「這件事還是要再查清楚。」
「明薦已經去查了。」
燕弘添神色安然,樓夕顏猜到他早有安排,也不再多說,等他悠然的喝下最後一口酒起身要走的時候,樓夕顏才幽幽問道:「這個孩子,你預備怎麼辦?」
燕弘添身形微滯,但只是很短的一瞬,他像沒聽到樓夕顏的問話般,朝院門走去。
樓夕顏一愣,鳳眸輕眯,看著那道走的略顯匆忙的背影,嘴角不禁漸漸揚起。沉默是什麼意思?一向胸中自有溝壑的穹嶽之主何時這般逃過?
……
才剛過午時,清風殿前已經站滿了人了,本來在殿內伺候的奴才們自不必說了,太后派過來幫忙照顧皇子的嬤嬤、姑姑就有七八個,更別說其他宮的嬪妃、小主們遣來祝賀的太監宮女了。
茯苓早早等在殿門口,遠遠的就看見一輛馬車行來,馬車周圍都有太監嬤嬤簇擁著,前後還有近衛軍守護,這排場不下於皇后回宮。茯苓欣喜的走下臺階迎上前去。馬車漸行漸近,走在最前面的護衛將領好生眼熟,定睛一眼,竟是明澤?!
茯苓心下恍惚,他這次也隨皇上出宮了嗎?為何是他護送主子回宮?茯苓怔怔的盯著明澤看了好一會,直到一行人在清風殿門口停下,她才連忙斂下眸光,怕被人看出異狀。茯苓加快腳步,走到馬車邊輕聲叫道:「主子。」
一隻素手輕掀開門簾,如意探出身子,對著她笑答:「茯苓姐姐。」
茯苓輕輕點頭,如意縮回車內,不一會兒扶著青楓從車裡出來。
初冬的天氣,她身上裹著大披風,懷裡抱著嫣紅色繈褓,看起來和出宮時的樣子差不多,只是才幾天時間,臉竟更圓潤了幾分。就著如意和茯苓的攙扶,青楓輕鬆下了馬車,看向身邊穿著單薄的茯苓,打趣道:「怎麼才幾日不見,我的茯苓就消瘦了這麼多?」
茯苓微愣,敢情這位主子才剛回來,就拿她尋開心呢,暗暗白來青楓一眼,茯苓壓低聲音輕哼道:「奴婢很好,不敢勞煩娘娘關心!」
知她有些惱了,青楓也沒再打趣她,將懷裡的小皇子放心的交到茯苓手裡,微微活動一下手。茯苓輕掀開繈褓一角看去,小嬰兒小嘴微張,睡得正香,茯苓在心裡贊道:小皇子真俊。
「奴婢給清妃娘娘請安,給小皇子請安。」
青楓才剛下馬車,走了幾步就看見清風殿門口跪了一地的人,請安的聲音叫的又響亮又整齊,青楓不禁好笑,這就是所謂的母憑子貴了吧。
一名五十多歲的老嬤嬤直起身,殷勤的笑道:「清妃娘娘,太后體恤您太操勞,特意派奴婢們過來照顧小皇子。」
在別院的時候就派了四五個了,現在又來七八個,一個小孩到底要多少人照顧?青楓心裡不以為然,臉上倒是不動神色,揚聲說道:「都起來吧。夏吟,把各宮禮物收下,代本宮多謝她們,嵐兒,帶幾位嬤嬤到房裡休息。」
一直站在後面的夏吟完全沒有想到青楓這次回來還會叫她辦事,直到被嵐兒推了一下,夏吟才趕緊和嵐兒一起上前回道:「是。」
帶頭的嬤嬤不樂意了,急道:「娘娘,奴婢們是來伺候您和小主子的……」
青楓忽然爽朗一笑,「本宮知道,這不是安排你們住在清風殿內方便照顧嘛,需要你們服侍的時候,本宮自然會傳你們,退下吧。」
若是青楓趕她們走,她還可以誓死都不離開,現在這樣,她反而不能說什麼了,嬤嬤心裡再怎麼不願,也只能諾諾的應下。
茯苓抱著小主子,跟在青楓身後,不知是不是錯覺,主子處事似乎更圓滑了些,不像以往那般淩厲了,或許是因為有了小皇子的緣故吧。
走到屋前,青楓轉身對這幾日常跟在身邊的沈瑤說道:「小皇子睡了,你去休息吧。」
「是。」一如往常般安靜聽話,沈瑤躬身退下。在經過茯苓身邊的時候,她微微欠身算是行禮,茯苓回頭看去,這人應該是奶娘吧,看起來很本分。
三人進了屋內,房門才合上,茯苓長長舒了一口氣,歎道:「主子,您總算回來了。」
總算回來?她離開不到十日。莫不是又出了什麼事?青楓將孩子交給如意帶進內室後,壓低聲音問道:「發生什麼事了?難道甄箴出事了?」
「不是,現在宮裡人的目光都在您身上,沒人會注意到冷宮,她和孩子都挺好的。」
「到底出了什麼事?」甄箴沒事,她也有驚無險的平安誕下皇子,宮裡還有什麼事讓茯苓這般憂慮?
拉著青楓到書房,茯苓才輕聲回道:「三天前,一夥江湖殺手潛伏高府,抓了高大人一家,要求朝廷交出青姑娘,不然就要滅高府滿門,那高大人正是皇后娘娘的親舅舅。」
「什麼?」青楓渾身一涼,「末兒沒事吧?」
「主子放心,夙將軍力保青姑娘,甚至……當眾頂撞皇后,雖然最後救出了高大人一家,但是高大人的側室還是……被殺了。」
死了?好在有夙淩,不然皇后估計要撕了小妹!青楓此刻對夙淩的印象又更好了幾分,這突來的狀況讓她摸不清頭腦,「末兒她一個弱質芊芊的小女子,怎麼會惹上江湖殺手?」
茯苓搖搖頭,「具體奴婢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與一個名喚敖天的賞金獵人有關。」
茯苓面色凝重,看起來比她還憂心,青楓心下一暖,拍拍她的手,笑道:「無論如何,夙淩真心對末兒,這應該算是件好事,看你愁眉苦臉的。」
青楓一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坦然樣,茯苓更急了,「主子,夙將軍這次是徹底得罪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可能咽得下這口氣,她找不了青姑娘和夙將軍的麻煩,就一定會把這筆賬算到您的頭上,現在您又有了皇子,以後……」
「好了別說了,我們以後注意點就是了。」青楓壓下茯苓接下來要說的話,只因護送她回宮的十幾個侍衛,竟然還有三個人沒有離開,而是守在殿門處。這些所謂的武林高手聽力是否真的異于常人她不知道,一切小心點為好。
茯苓順著青楓視線看去,半開的窗戶正好對著院門,明澤高大的背影撞入她的眼簾。不知怎麼的,茯苓有些心虛的別開實現,輕聲問道:「主子,那些侍衛?」
青楓輕推開門,朗聲對著站在院門外的明澤說道:「明侍衛,本宮已經安全回宮,你回去覆命吧。」
明澤依舊站在殿外,特有的微冷嗓音淡淡的回道:「末將奉命保護清妃娘娘和皇子的安全。」
青楓和茯苓皆是一怔,兩人腦子都有一瞬的空白,奉命保護?那……他不是要一直留在清風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