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華宮的門大多數時候都是緊閉的,從中午開始,茯苓就不斷地聽到外面傳來各種聲音,禁衛軍整齊而急促的腳步聲透著一股躁動的氣息,她心裡隱隱感覺到肯定出了什麼事,沒出去打聽,只是坐立難安。
懷裡抱著涵皇子,茯苓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燕涵已經一歲多了,還不會說話,卻喜歡咿咿呀呀地叫,還喜歡扯茯苓的頭髮。往常茯苓只是笑著有他扯著玩,今日卻忍不住拉下孩子的手,將他緊緊地抱在懷裡。
今天真的很奇怪,早已過了酉時,卻沒見到明澤過來。平日裡,他總是提前一刻鐘到永華宮外候著,今日為何遲了?
茯苓在院子裡走了幾十圈,心裡非但沒能平靜些,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更加不安起來。茯苓正準備叫嬤嬤出來把皇子抱進屋裡,自己出去看看,這時,永華宮的大門忽然被推開了,明澤挺拔的身影走了進來。
他素來是一張冷面,茯苓早已經習慣,但他今天的冷臉上顯然還掛著疑惑和憂慮。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和他說話了,今天卻不得不打破沉默,於是拖著皇子迎上前去,問道:「外面怎麼回事?」
明澤回過身,將大門重新合上,才低聲回道:「清妃謀害皇上,被打入刑部大牢了。」
茯苓驚道:「這怎麼可能?!」她在主子身邊這麼久,從未見她做過有害皇上的事情,而且主子才剛為皇上生下公主,怎麼可能謀害皇上?
茯苓的心七上八下,心裡想著要不要出宮一趟,或許樓夫人和青姑娘能幫上忙。茯苓還沒想清楚,緊閉的大門忽然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茯苓只覺得腰間一緊,明澤已經環著她和懷裡的小皇子,向後閃出了七八步。
茯苓才剛站穩,明澤已經抽出腰間的長劍,擋在她面前。然而進來的,居然也是禁衛軍的人,領頭的是禁衛軍參領郭宜。
明澤看清來人,緩緩將長劍放下,沒再指著來人,卻並未將長劍入鞘,依然警覺地盯著他們。
茯苓看著沖進來的十幾個人,不禁皺起了眉頭。她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抱著燕涵上前一步,揚聲問道:「你們幹什麼?」
郭宜看了她一眼,最後目光停留在燕涵身上,冷聲回道:「青楓勾結皓月,謀害皇上,涵皇子不能再由其教養,本將奉皇后娘娘懿旨,把他帶到漪瀾宮。」
看到皇子他竟然沒有行禮,眼中的陰鷙不僅驚得茯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就連燕涵也嚇得直往她懷裡鑽。眼看著兩名禁衛軍作勢就要上去搶人,茯苓急忙後退幾步,避開他們的手,強自鎮定地問道:「你們可有皇上聖旨?」
郭宜絲毫不把她放在眼裡,回道:「本將奉皇后口諭行事。」
郭宜朝那兩名侍衛使了個顏色。兩人不敢怠慢,直衝衝地朝著茯苓懷裡的孩子走去。茯苓慌亂之下,往明澤身後躲了躲,又想到這樣躲也不是辦法,於是急道:「慢著!皇上將涵皇子交由清妃娘娘教養,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下了聖旨,還昭告了天下的。你們要帶走涵皇子,除非有皇上的聖旨,不然的話,就請回吧。」
兩名侍衛遲疑了一會兒,回頭看向郭宜。郭宜也沒想到一個宮女居然敢阻攔他,瞪著茯苓怒道:「放肆!本將行事,你一個宮女......」
「我是皇上親封的女官,正五品,郭參將不用在我面前擺官威。沒有聖旨,我不會讓你們把皇子帶走!」茯苓不敢退讓,若是她退了,這孩子就保不住了!
明澤有些驚訝,側頭看向站在他身後卻絲毫不懼不退的女子,想不到她還有這樣的一面。明澤有片刻的失神,而郭宜已是惱羞成怒,「由不得你!」說著,拔出腰間的刀刃,朝著茯苓砍去。
「啊——」茯苓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抽刀,而且她懷裡還抱著皇子呢?!如果一開始她還只是懷疑這行人的目的,此刻她可以肯定,他們就是沖著涵皇子的命來的!
刀刃帶起的寒氣迎面逼過來,茯苓根本來不及躲,只能用身體護住懷裡的孩子,害怕地閉上眼睛。
叮噹一聲脆響,刀劍相接的聲音震得人心口發麻。預料中的疼痛沒有降臨,茯苓睜開眼,只見明澤手持長劍,替她擋下了那致命的一刀。
「明澤......」茯苓眼眶有些熱,有話哽在喉間。
「明澤你幹什麼?居然敢阻攔本將!」郭宜沒想到這個平時沉默冷清的人居然為了一個宮女擋他的刀。
明澤不與他多言,一手提劍戒備在前,一手護著茯苓朝著大門外推出去,「快走!到東昇宮去。」
明澤說完便把茯苓一把推出門外,抬腳往後一踢。茯苓剛剛跌出門外,大門也砰的一聲關上了。
「明澤!」茯苓大叫一聲,沒有人回她,只聽見門內不斷地傳來刀劍的打鬥聲,茯苓不敢停留也不能回頭,緊緊地抱著燕涵,什麼都來不及思考,只是朝著東昇宮的方向一路狂奔。眼看著東昇宮越來越近,穿過前面的回廊就到了。天色漸漸暗了,茯苓的腳有些軟,抱著皇子的手都在發抖。走上回廊需要跨上幾個石階,茯苓咬緊牙關往前走,忽然手上一痛,一隻手穩穩地抓住她的胳膊。
「啊!」這時候任何一點動靜,都足夠嚇破茯苓的膽子。茯苓驚得大叫起來,那雙手又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巴。
「別叫!」刻意壓低的聲音很耳熟,茯苓抬眼看去,看清那個拉著她的人,終於安靜了下來。那人也松了手,茯苓低喃道:「是你......」
「現在東昇宮也不安全。」那人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左右看看沒有人,便朝著旁邊的小道走去。茯苓看了看東昇宮的方向,又看了看那人,最後還是跟上那人的腳步,迅速消失在夜色裡。
青楓被帶出宮後,直接押往刑部大牢,關進了一間很大的監舍裡。裡面空空如也,地上鋪了很多稻草,陽光從監舍上方的大視窗裡照進來,亮堂堂的。同時,冷風也從那裡灌了進來,整個監舍給人感覺冷冰冰的。青楓靠在監舍的角落裡,自嘲地笑了起來:燕弘添又一次把她丟進了牢房。值得安慰的是,這裡要比天牢好上很多,只可惜,心境上卻差太多。
被打入天牢時,她雖然渾身都疼,但除了擔心小妹的處境外,心卻是平靜的。而此刻,她的心既亂且悲,燕弘添的不信任讓她在失望的同時心生怨恨。離去前看到他嘔血,她不是應該高興嗎?可是她的心為何又像被錘砸中一般,悶悶地痛。
對於燕弘添,她的感覺就像是有一根細細的魚刺卡在喉嚨裡,吞吐不能,不見得多痛不欲生,但每一次吞咽口水,每一下呼吸,都刺得她不得安生。
牢門再次被推開,青楓知道有人進來了,固執地閉著眼,靠在牆角,誰也不想理會。
卓晴和顧雲走進監舍,就看到青楓蜷縮著身子窩在角落的位置,卓晴低聲問道:「青楓,你沒事吧?」
青楓沒有回答,卓晴擔心她受了傷,走過去細看,發現她只是在閉目養神,臉上滿是冷漠。
卓晴也才剛生完孩子幾天,仍在月子裡,顧雲將地上的稻草收到一起,推在另一側的牆角,把卓晴扶過去坐下。卓晴半靠著坐在草推裡,算不上舒服,但很暖和。她朝青楓的方向使了個眼色,於是顧雲輕輕點頭,抱起一推稻草,走到青楓身邊,一邊堆著草垛,一邊問道:「宮裡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忽然冒出一個奸細的罪名?」
青楓依舊故我,一副誰也不想搭理的樣子。顧雲也不急,把草垛堆好之後,才自顧自地說道:「這應該與皇后的秘密有關吧。」
靠在牆角的人微微動了一下,而後恢復沉默。顧雲繼續說道:「或者也可以說,與郭宜有關。」
青楓突地睜開眼,看向顧雲,「你......查出來了?」
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顧雲肯定了心裡的某些推論,青楓並非什麼都不知情。顧雲拉著她到堆好的草垛上坐下,靠在兩人中間的石牆上,低聲說道:「我原來也只是猜測而已,沒有確切的證據,現在看來我說對了。死者手裡的布條我查過了,是禁衛軍參將以上將領所穿的衣服袖子上的一部分,這樣一來,就只有包括郭宜在內的四個人有嫌疑。天牢縱火案發生的時候,其他三個人都有不在場的證明,唯獨郭宜沒有,而且這麼巧,那天還是他當值。這個人很有嫌疑,我就開始重點查他。原來他以前是辛府的家將,而且......」
扭頭看向另一側的卓晴,郭宜頗有幾分得意地笑道:「還記得暉君說的那封信嗎?我找到了。」
「在哪裡?」卓晴也跟著笑了起來,問道:「真的在漪瀾宮?」
「不,她一直藏在天牢裡。火災之後我又去現場勘查過幾次,有一次為了看看暉君有什麼遺物留下來,就在牢裡點了一堆火。牢裡並沒有什麼東西,不過我發現最深處的角落裡的泥土堆得特別高,也特別硬。如果說暉君經常縮在那裡,土質硬說得過去,但是因為長期踩踏應該凹下去才對,當時我就覺得那裡有問題。我挖下去一尺多深,就挖到了那封信。」
卓晴點點頭,追問道:「信上說什麼?」
「過了那麼多年,又經歷了一場火劫,信大部分都被損毀了,大概還能看出的意思是,皇后與人通姦。結合起來看,那個姦夫最有可能就是郭宜。」顧雲說完,目光轉向了角落裡的青楓。
聽著顧雲的分析,迎著她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睛,青楓在暗暗佩服的同時,也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了,於是回道:「你說的沒錯,燕儆並不是燕弘添的兒子,他是辛玥凝和郭宜生的。」
「你是怎麼知道的?」辛玥凝既然能和別人通姦,燕儆不是燕弘添的孩子,也就沒有什麼奇怪的了。顧雲奇怪的是,青楓怎麼會這麼清楚還說得言之鑿鑿,她查了好幾個月,也就查出了皇后與人通姦而已。
顧雲盯著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樣。青楓忽然笑了起來,反正都到了這一步,她們想知道那就告訴她們好了,於是將身子更深地偎進草垛裡,不急不緩地回道:「怡月偷聽到水芯和郭宜的對話被發現了,跑出來的時候遇上了我,就把這個秘密說了出來。我被關在天牢的時候就見過暉君,後來查了一下才知道她的身份,當時我就對貴妃的死起來疑心。我也去找過暉君,據她說,貴妃當年也懷疑皇后與人有染,還派人去查,結果自己死於非命。那封信是貴妃派去查實的人送進宮來的,被辛玥凝截了下來,暉君想去偷,就被抓住了。其實之前暉君並沒有你們看到的時候那麼瘋,我逼問她信在哪裡,她不肯說,後來忽然大叫起來,就變得瘋瘋癲癲的,再也問不出什麼。」
卓晴盯著青楓平靜到冷漠的臉龐,問道:「你既然什麼都知道,為什麼不和燕弘添說,或者和我們說?」
「說?」青楓抬頭看了她一眼,眼裡盡是諷刺,「我怎麼說?就憑小宮女的一句話,還是憑監牢裡關了七八年神志不清的女人的指證?燕弘添會信我?即使我和你們說,你們未必就會信我。辛玥凝她殺死了我的摯兒,我要她死!所以,我只能布一個局,等著你們來一點點揭開辛玥凝的真面目。你們背後有樓夕顏和夙淩,如果是你們查出來的,這個結果才能讓人取信。」
「你......」面前的青楓很陌生,卓晴看著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
「你不用這幅模樣。」青楓狠狠地瞪著卓晴,冷聲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們根本不是我的姐妹。我做這麼多事,從頭到尾,就只是利用你們而已。」
青楓別過臉去,不去看她們,等著兩人的指責或唾駡。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監牢裡太過平靜,她們竟連責駡她都不屑了嗎?青楓緩緩轉過頭看過去,顧雲依舊半靠著牆,平靜地看著她,卓晴甚至還笑了起來,低聲說道?「利用我們,但是你卻放心把自己的孩子交給我。」
一句話,立刻將青楓故作冷漠、張牙舞爪的姿態打得七零八落。是啊,她把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交給了她們。其實在她心中,就是明知道她們不是她的親姐妹,卻也已經忍不住信賴她們,依靠她們,卻又怕一切真相暴露之後,她們鄙視和唾棄的眼光,才會用冰冷的外殼將自己狠狠地包裹起來。
「你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想幫孩子報仇,我們可以理解,而且我們從來也沒想過要欺騙你。你猜到我們不是你的姐妹,這也是我們心裡想要你知道的。至於所謂的利用,如果是為了找出事情的真相,那也算不上什麼利用。」顧雲將青楓的懊惱、愧疚、彆扭統統收入眼底,半蹲下身子,與她平視,沉聲問道:「青楓,我只問你一句:枯井裡的女人是不是你殺的?」她同情她,也可以包容她,但若她真的為了自己的私利,去殺害一個人,那麼她就是殺人犯,不管她有多少苦衷和理由,都必須受到法律的制裁。
「不是。」青楓回答得很快,也很堅決,「那只是我從判處絞刑的女死囚裡找了一個與怡月身材相近的女子而已。」
「怡月在哪兒?」
「我把她送出宮外了。」在顧雲清澈澄淨的注視下,青楓第一次這般慶倖,當時沒有為了報仇做出什麼錯誤的事情,不然今天面對這樣一雙眼睛,她自己怕也要厭棄自己。
顧雲微微點頭,「好,我信你。」
一個「信」字,讓青楓的心抖了一下,看向顧雲的眼睛裡也漸漸染上淡淡氤氳。她垂下眼眸,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我也想問你們一個問題:我大姐和小妹呢,她們是不是......已經死了?」
顧雲看向卓晴,卓晴暗自斟酌著該怎麼說,才能把對青楓的傷害降到最低。好一會兒,卓晴才輕聲說道:「我們確實不是你的姐妹,青靈和青末去了哪裡,我們不知道,我們醒來的時候就在這具身體裡。」
「她們終究還是離開我了。」卓晴沒說出那個「死」字,結果卻已經不言而喻。破廟中的那一夜,果然成了永別。溫婉的大姐、羞怯的小妹永遠都不可能再回到她身邊,這世上,從今往後,便只是她一個人了。
淚迷蒙了雙眼,青楓盯著面前這兩個人,樣貌再也看不清,她們終究不是......不是......
淚水打濕了那張絕美的臉龐,她眼中的絕望與無盡的哀傷,就算隔著一層淚霧,也依然擊中了卓晴和顧雲的心。兩人對看一眼,皆是不忍。卓晴站起身,顧雲上前扶著她,兩人走到青楓身旁,伸出手,握緊青楓冰涼的手掌,低聲說道:「如果你願意,我們還是你的姐妹。」
混著淚水,青楓看不清面前兩人的表情,只聽著那低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感受到兩道溫情的目光。青楓閉上眼,輕輕地靠在卓晴肩上,淚無聲地繼續流著,卻有了一個可以依靠的地方。
顧雲看得出,青楓雖然放不下,但總算是接受了她們,心裡暗暗松了一口氣。她也不希望明明是姐妹三人的身體,最後弄得反目成仇。至於青楓心裡的小疙瘩,慢慢地總能解開。青楓哭累了,終於抬起頭,三人都不是煽情的人,此刻有些相對無語的感覺。顧雲輕咳一聲,岔開話題道:「好了,現在來說說,奸細是怎麼回事?」
青楓把早上清風殿內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顧雲認真地聽著,越聽眉頭皺得越緊,「你說,燕弘添中毒吐血了?」
又想到最後回頭時看到的那一幕,青楓心一緊,輕嗯了一聲。
顧雲搖頭,「這不太對勁,如果想要陷害你,用不著對燕弘添下毒啊。」顧雲腦子裡有一個念頭一閃而過,看向卓晴,急道:「樓夕顏昨天是不是去了卞城?」
「是。」而且去得很匆忙,說是卞城忽然湧入大量饑荒的難民,官府壓不住。
「夙淩半個月前被調去西北邊疆平亂,樓夕顏昨天被支開,今天燕弘添就中毒吐血,太巧合了。」顧雲的臉色變得凝重,這世上的事情沒有這麼多巧合。
是啊,太多巧合了。青楓聽著顧雲的話,臉色漸漸泛白,低聲說道:「燕儆不是燕弘添的兒子,你們越查越深入,這個秘密遲早要被捅破的,辛家會不會狗急跳牆,對燕弘添下手?」這麼說來,現在最危險的應該是燕弘添。之前還因為燕弘添的不信任而惱怒的心,現在卻滿滿的全是憂慮,生怕自己一語成讖。
顧雲輕拍著青楓抖的背,安慰道:「事情未必像你想像的那麼糟糕。你們兩個都才剛生完孩子,不要想太多,躺下來休息一會兒。現在我們能夠做的,也只能是請觀其變。」
三人困在這小小的牢房裡,討論了一整天,很多不清楚的地方也理順了。卓晴和青楓畢竟都還在月子裡,漸漸體力不支,天剛黑兩個人就靠在一起睡著了,顧雲坐在門邊的位置閉目養神。
快四更天的時候,顧雲聽到安靜的大牢裡傳來極輕的腳步,聽起來並不像是衙役,顧雲警覺地睜開眼,低聲叫道:「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