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重逢(下)一個扭曲的靈魂。

  風突然刮得猛烈起來,從木屋的各個縫隙中鑽進來,鬼哭狼嚎一般,玻璃被震得咣咣響。

  安斯比利斯推開了窗。

  風解放般地,呼嘯入內。

  窗簾被撞得一跳一跳。這時候知道窗簾硬的好處了,不會像輕紗一樣到處亂飄。桌上的紙巾盒被推向了茶几的邊沿,然後一個不小心墜落在地,翻滾了兩圈,繼續朝廚房的方向挪動。被隨手放在架子上的便簽紙更是啪啦啦、啪啦啦地翻動著。

  屋內的輕物件正受著凌虐,安斯比利斯絲毫沒有關窗的意思。他的目光落在滲入泥沙的海水上。那鮮紅的水流正努力地交匯出一句問候:安斯比利斯,你好。

  每次遇到高登,安斯比利斯就覺得自己的「好」字前要加個「不」,如果還可以多加點字,就是「一點兒也不」。

  第一次見到高登是什麼時候呢?

  好像是在一條陰暗的巷子裡。

  他坐在酒吧的後門,看著幾個十四五代的血族互相廝殺,當黎明來襲,來不及躲入黑暗的低階血族在陽光中化作灰燼。

  高登在那個時候穿著一身灰撲撲的袍子從巷子的另一端慢吞吞地走過來,拿著小掃帚,彎腰將血族的灰燼掃進簸箕,倒入自己的布袋中。

  儘管他表現得麻木而呆板,可是安斯比利斯依舊感覺到籠罩在灰袍下的瘋狂氣息。

  同類與同類,本就能夠依靠氣息吸引彼此。

  高登的確是個瘋子。他鄙視天堂、鄙視地獄、鄙視人類外的一切生物,又對人類生命的短暫和生活的的乏味而痛心疾首。他以為,人類是九界中最有生命力的生物。他們聰慧而富有創造性,勇敢而富有前瞻性。他們沒有天生神力,卻用科技的方式達到了神力也難以企及的高度。

  用飛機帶著世界人民一起飛,用手機帶著世界一起說,用電腦帶著世界人民一起看。

  他認為自己更是代表了人類的最高智慧——這是安斯比利斯確認他是瘋子的原因。高登不滿足於自己百年的生命,又不願意擺脫人類的身份,千方百計地尋找長壽的秘方。

  他從一個物理學家轉讀生物,最後在每況日下的身體和日漸勃發的慾望中,選擇淪落為黑巫師——學習巫術的人類的統稱。與之相對的,是生來會巫術的巫族,被稱作白巫師。都是人類一廂情願的叫法。

  按安斯比利斯現在的眼光來看,高登就是個自戀的逗比,卻奇怪地對了當時的安斯比利斯的口味,於是,又一對狼狽為奸了。

  這段合作剛開始是不錯的,但是隨著高登日益的墮落——為了多活一秒鐘,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將死老鼠塞進嘴巴,他們的「友誼」開始出現裂痕。高登越來越剛愎自用,開始研究精神控制,越來越沒有理智,大多數時候像得了妄想症的精神病,愚蠢得讓安斯比利斯完全不屑理會。

  兩人不歡而散,高登另外招兵買馬,安斯比利斯遇到了歐西亞,兩人的生活都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起初井水不犯河水,後來,高登成了自以為「九界之中我最強」的傻帽,對安斯比利斯的「背叛」行為怒不可遏。安斯比利斯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成了他的下屬!

  高登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他身邊,並且利用他和歐西亞坎坷的情路進行蠱惑,使本就情緒不穩定的安斯比利斯陷入極端狂躁的境地,以致做了不少痛悔又無可挽回的事。

  每當回想起這些往事,安斯比利斯的精神就會出現劇烈的波動,不得不對著黑貓才能勉強平復下來。

  褲腿被輕輕地蹭了兩下,他低下頭,看到黑貓趴在自己的鞋面上,用腦袋輕輕地蹭著他。

  他彎腰將它抱起來:「你好像越來越聰明了。」

  它歪頭,兩顆水晶珠似的眼睛眯了眯,然後打了個哈欠。

  安斯比利斯摸摸它的頭。

  海灘上的泥沙突然「站」了一起來,慢慢地變化出人的輪廓,而且還是熟人。

  安斯比利斯靜靜地數著慢慢出現的老朋友、新朋友。

  十三氏族的長老。

  梅西翁。

  老班森。

  埃德溫、溫斯頓。

  巴爾、王小明。

  依馮。

  ……

  連瑪門都有。

  他笑了。這麼強大的陣容,真叫人受寵若驚。如果與他聯絡的天使藏在光中,想來也會出現在這裡吧。真遺憾,還以為高登的黑巫術能夠還原他的形象,原來還是依靠著他的想像。

  梅西翁走到他的前面,刻板地張開嘴巴:「你是怎麼破解的?」一開口,還是高登聲帶撕裂般的沙啞聲。

  安斯比利斯道:「你的想像力很豐富,情節也很豐滿。佐菲被捕,咬出了一大串名字。墮天使將我們逮捕。但是,你似乎忘了,矮人族在矮人界,泰坦族在泰坦界,可不是繞著紅海就能蒐集起的。」

  梅西翁的沙雕嘩然倒塌。

  安斯比利斯也想問,對方什麼時候開始催眠他,讓他進入噩夢。是從墮天使敲門,還是從墮天使追殺佐菲……高登每次用黑巫術催眠都會留下一個標誌,難道這次是墮天使?為什麼是墮天使呢?是因為自己見了巴爾和瑪門?

  他看到瑪門的沙雕走過來,心中猛然一凜。

  如果墮天使的出現是他陷入噩夢的標誌,那麼,此時的他是否也到了夢境中?

  還是,一開始他就沒有完全醒過來。

  他低頭看著黑貓。

  從沙發上醒來到現在,黑貓一直看著他,卻沒有發出叫聲。

  如果說墮天使是他陷入噩夢的標誌,那麼,黑貓的叫聲是否是他清醒的標誌,就像在經受不住誘惑,想要咬矮人的時候,那依稀出現的貓叫聲?

  在他思考的時候,瑪門已經走到了跟前:「我們做一筆交易。」

  「什麼交易?」

  「殺了埃德溫和溫斯頓,我解開歐西亞的封印。歐西亞是我封印,他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我,所以,能夠讓他恢復正常的,也只有我而已。」

  安斯比利斯捏著拳頭。

  對方並不是在談條件,而是在激怒他。

  就想之前無數次那樣。

  讓他瘋狂,失去理智,淪為衝動和暴力的傀儡。

  他上過無數次的當,可是現在不一樣。

  他失去了歐西亞。

  為自己的衝動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安斯比利斯突然摘下了骨戒,將它用力地敲碎!

  噩夢中的動作能影響現實嗎?

  當安斯比利斯睜開眼睛,聽到耳邊黑貓聲嘶力竭的哀叫時,就知道,可以。

  他環顧左右,歐西亞還在。即使陷入夢境,依舊被他牢牢地扣在懷中。黑貓……正踩著他的腦袋,抓著他的頭髮,察覺到他的清醒,它跳了下來,喉嚨咕嚕了一聲,蜷縮在歐西亞的懷裡睡了。

  看得出來,它太累了,以至於連求撫摸的力氣都沒有。

  安斯比利斯溫柔地撫摸它的背脊。

  是你嗎?

  即使沒有意識,也本能地守護我?

  心情本該很憤怒,很瘋狂,可是黑貓對他的情誼化解了胸口的戾氣,讓他沉靜下來。

  他們此刻並沒有在木屋,而是到了木屋後面的小樹林。從現場的痕跡來看,是他抱著人走過來的。是陷入夢境中的無意識行為吧?那時的他看上去一定很像殭屍,板著臉,閉著眼,僵硬而迷茫地遊走。

  黑貓一定嚇壞了。

  同樣,也感謝夢境能夠影響現實,所以他才能及時地打開了骨戒。

  左手食指上的骨戒已經被掀起了蓋子,露出裡面水滴大小的空間。裡面藏著的一滴聖水已經用掉了,它是光中天使的贈禮,比教廷收藏的純正得多,破除黑巫術簡直手到擒來。

  骨戒本身是高登親手鍊制的,融合了歐西亞的血,當自己本身血液的氣息用黑巫術煉製的藥水掩蓋住後,骨戒上的血液就成了他身份的偽裝,可惜經過了其他藥物的浸染,血液的氣味不夠純正,才使血族聞不出幾代。

  看著空空的骨戒,他捏著眉心。

  一百多年的等待,功虧一簣。

  來紅海之前,他心裡有個計畫——找到高登,將聖水滴在他的身上,徹底結束他們之間的糾葛。但是計畫趕不上變化,聖水被提前使用,連高登的毛都沒挨到。

  他不得不想個彌補的辦法。

  比如找光中天使再要一滴?

  他們每次都是天使單方面聯繫。上次之後,天使恐怕會以為他們的合作關係結束了。他也這麼想。天使的利用價值僅是解除歐西亞身上的封印,如若不能,當然一刀兩斷。

  或者,將高登要殺溫斯頓的意圖告訴埃德溫,拉幾個盟友。有巴爾和王小明,贏面是有的。

  但身份將是大麻煩,十三氏族大多數長老都不會樂意聽到他逃脫禁錮。

  事實上,能偽裝這麼久,他也很意外。

  聖戰期間,他和歐西亞正處於彼此的戰爭,參與聖戰的次數屈指可數,真正見過他們的不多,聖戰結束之後,很多高階血族不想待在充滿戰爭回憶的人界,回到血族界,這為他冒充歐西亞提供了天然的便利。

  為免身份暴露,他深居簡出,活得低調也單調,只有兩件事讓他感興趣。

  一是與主動找上門的光中天使合作,尋找破除歐西亞身上封印的辦法。在試探發現天使對「安斯比利斯」的印象極差,對「歐西亞」極為同情之後,他保持了自己「歐西亞」的身份,並迎合對方的想法,控訴了安斯比利斯的「劣行」,暗示自己解除封印是為了徹底剷除他。果然得到天使的應允。

  一是磨練自己,學習控制情緒。而他想到的辦法,就是模仿。模仿歐西亞說話方式、思考模式、生活習慣。起初很難,他和歐西亞的根本矛盾之一,就是他完全無法理解歐西亞的想法。可是長期浸淫在「歐西亞就在自己身邊」,甚至「在自己身體裡」的幻想之後,他開始感應到歐西亞的氣息,並在某些往事的回憶上,與歐西亞同仇敵愾,認為過去的自己太不可理喻。

  人人都說邁卡維都是瘋子,可是誰能想到,原來瘋子是可以治癒的?

  安斯比利斯撫摸歐西亞的面頰,拇指輕柔地擦掉他臉上的塵土,耳朵卻仔細地傾聽著樹林裡的動靜。

  夕陽時刻,滿天紅霞,蒼翠欲滴的樹葉燃燒起微火,一簇橘紅,一簇金黃。海邊的空氣凝滯而悶熱,但是樹葉卻微微地、幾不可見地晃動著。

  猛地,茂密的樹林從中劈開一條路,一隻巨大的黑影從裡面撲了出來!安斯比利斯露出獠牙,露齒怒吼,雙手猛然抓住了黑影頭上一對犄角,頂住了它前傾的攻勢!

  「喵!」黑貓發出尖銳的叫聲,安斯比利斯腰肢一痛,人從左向右地撲了出去。怒吼的怪物被一道光擊中,化作了一堆焦土——那是安斯比利斯剛剛站的位置,如果他剛才沒有被撲出去,怪物就是他現在的下場。

  安斯比利斯在倒地的剎那就反彈起來,一手抓住撲倒自己的人,一手去抱歐西亞的身體。

  「別去。」

  耳畔響起一聲低叫,將他整個人定住了。

  安斯比利斯從未像此刻這般恐懼。

  歐西亞被封印時,他感受到的是憤怒,是懊喪,是痛苦。太多的情緒糅雜交錯,心臟不堪負荷,根本來不及感受恐懼。而現在,他清楚地聽到了歐西亞的聲音,也看到了歐西亞的身體一動不動地躺在不遠處。

  矛盾的情景彷彿讓他站在願望與現實的交界。進一步,落回冰冷痛苦的現實,退一步,掉進鏡花水月的幻象。

  又是高登的黑巫術?

  真讓人刮目相看。以前的他絕不敢用歐西亞來製造幻境,因為騙不過他。他對歐西亞的熟悉遠勝於對自己的,因此之前的幻境,歐西亞和現實一樣,都是一具不能動的軀殼。

  那麼,自己更應該轉頭看一眼,揭破高登拙劣的陷阱。

  安斯比利斯冷靜地思考著,慢慢地回身,抓著對方手腕的手指卻越縮越緊。

  ……

  那是,貓人?

  頭頂長著一對多餘的貓耳朵,眼睛是黃綠色的豎瞳,此時正警惕地看著安斯比利斯的身後。

  無比奇怪的形象,比天使和墮天使背上的烤翅更奇怪。

  但是,安斯比利斯清楚地知道——

  歐西亞,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