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希望

  安樂山西北面的半山腰上,有個遠近聞名的溫泉度假村,往來遊客不知凡幾,但沒有人知道這個度假村的老闆其實是一個妖怪。

  許白知道,因為度假村的老闆是他的大學校友。

  「那個時候我們都在學生會,他是大我兩屆的學長,只不過他是經管院的,我是文學院的。」下了車,許白熟門熟路地帶著傅西棠往度假村裡走。

  走過一條種滿紅楓的鵝卵石小徑,視線便豁然開朗,露出一個冒著熱氣的小池塘。氤氳的水霧裡,一隻栩栩如生的仙鶴單腳站立,而四周花木繁盛,不像是專門修剪過的樣子,反倒透出一股自然的美來。

  這小池塘自然就是度假村主打的溫泉池,繞過這個池塘再走一段,就是許白訂的獨門獨戶的小院子,保准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他和傅西棠的二人世界。

  一路上,許白紳士地拎著行李箱,為傅西棠介紹周邊的景觀。等到了小院門口,他又親自為傅西棠開門,「請。」

  傅西棠抬頭看了一眼門口的牌匾,上書飄逸二字——棠塢。

  乍見那個「棠」字,傅西棠便又轉頭看了一眼許白。這位一路上都在彰顯男友力的小朋友,勾著嘴角風流倜儻,就差沒把尾巴翹上天了。

  不過,傅西棠很受用。

  他邁步走進這個許白為他精挑細選的小院,入目便是翠綠藤蔓環繞著的遊廊。院子不大,遊廊也小而精緻,在這小小的院子里還能拐個彎,帶傅西棠走過剛剛潑過涼水的青石板和挨著芭蕉的鞦韆架。

  再往里,到了庭前,兩把老藤椅端端正正地擺在那兒,中間的案幾上擺著一壺沏好的熱茶,歡迎新主人的到來。

  「怎麼樣?喜歡嗎?」許白從後面探出頭來,問。

  「喜歡。」傅西棠大方承認。

  許白便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在藤椅上坐下,自已一個人風風火火地跑進了屋子里唯一的一間臥室。

  臥室里有玄機。

  午後的陽光從屋頂大大的玻璃窗上傾瀉而下,恰好將kingsize的大床整個籠罩在內。而大床的中央,放著一個古色古香的小木箱。

  許白跑過去把木箱打開,看到那滿滿一箱的床上用品,在心裡給他學長點了個贊的同時,又不免腹誹——意思意思送一點就行了,送這麼一大箱,是想讓他拌蔬菜沙拉麼。

  什麼仙桃味、人參果味的那些東西就算了,大力金剛丸又是什麼鬼?

  媽呀,最底下居然還有一張男男版春宮圖,這絕對是學長的珍藏了。為了學弟竟然把這種寶貝都拿出來了,簡直情深意重,當代楷模。

  許白趕緊把東西藏到床底,只留了兩三樣最普通的裝裝樣子。畢竟很多酒店裡也會準備這些東西,如果沒有的話,反而不正常。

  藏好東西,他才神色自然地走出去,跟傅西棠打招呼,「傅先生,要不要去看看臥室?」

  傅西棠當然不會拒絕,也不會特意去看床底。等到兩人把屋子參觀了一遍,太陽就快要下山了。

  因為生日還在明天,所以今天的晚飯還是許白從度假村訂的特色菜,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兩人像還在北街10號那樣,吃飯、散步,悠然自得。

  溫泉度假村,當然少不了溫泉。

  棠塢的溫泉就在屋後,臥室有門可以直達。溫泉不大,但容納兩個成年男子綽綽有餘。四周綠竹環繞,風景優美,私密性極佳。

  許白耐著性子散了半個小時的步,就拉著傅西棠去泡溫泉。他雖然不是一條溫泉蛇,但他沾染了許多人類的習性,很喜歡泡溫泉。一個人的時候,他就會變回原形,把頭擱在岸邊身子泡在水里,這樣毫無形象的泡上幾個小時。

  但現在傅先生在,許白吃不准他喜不喜歡自己的本體,所以還是不打算那麼浪了。

  今天的許阿仙特別矜持,下水的時候腰上還圍著白毛巾。他尋摸到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便舒服地坐下來,拍拍水面,大方地邀請傅西棠共享,「傅先生,來啊。」

  傅西棠脫了浴袍,大方地露出結實的好身材。

  許白的目光一下子就黏在了他身上,目光掃過他腹肌上明顯的紅痕,眼睛都要發直了——那是他昨天晚上咬出來,可能是被鬼迷了心竅吧,摸摸還不算,一口咬上去了。

  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於是傅西棠剛剛坐下,就看到他的小男友忽然拍了拍臉,發出一聲特別清脆的「啪。」

  「怎麼了?」傅西棠明知故問。

  「嗯?」許白還保持著捧臉的姿勢轉過頭來,看到被水汽蒸騰得愈發「美麗」的傅先生,頭腦發昏。他這豈止是鬼迷心竅啊,簡直是色慾熏心,不知悔改。

  此時已然是晚上六點半,四盞漂亮的滿月型琉璃燈照亮了溫泉池。暖色的燈光與水霧交織在一起,營造出朦朧又曖昧的氛圍。

  許白告訴自己要矜持,雖然給他的匿名貼支招的網友們大多提的都是「把自己送給他」這一類的餿主意,但他覺得做人不能太色急。

  身為一個體貼的男友,他應該給傅先生全套的服務。

  這所有的一切想法,都發生在短短幾個呼吸之間。許白的腦子轉得飛快,可他的身體沒有跟上,仍然捧著臉直勾勾地盯著傅西棠,又浪又矜持。

  於是還沒等許白的思考結束,傅西棠就長臂一撈,把許白撈到了懷裡。一個深吻,成功把許白的那些考慮都親沒了。

  許白的大半個身子都泡在溫熱的水中,腦子里好像也進了水,哪還顧得上什麼體貼、男友力。沒過一會兒,他就反客為主,張開腿坐到了傅西棠身上,雙手捧著他的臉,被水汽氤氳得有些迷離的眼睛望著他,紅潤的唇一直從他的眼尾親到鼻尖,再慢慢貼上嘴唇。

  他吻得專注又虔誠,渾身上下散髮著一股不自知的性感。

  想到他還在戲里給別的男人唱小曲兒,傅西棠眸光微暗,五指插入他的髮間,在他唇上輕輕一咬。

  一股淡淡的鐵鏽味瞬間在兩人嘴裡蔓延,許白感覺到唇上有些刺痛,不由地停下來,下意識地伸手去抹。

  一抹嫣紅就這樣躍然指尖。

  許白看著那鮮艷的紅,著了魔一般,竟把手湊到傅西棠唇邊,坐在他身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滿目艷情的調笑說:「傅先生嘗嘗?」

  說完他就後悔了,整個人差點當機,更讓他大腦短路的是傅西棠竟然真的含住了他的手指。他扣著他的手腕,舌頭舔過他的指尖,成功讓許白腦袋里炸起了煙花。

  因為此刻的傅先生還是清雋優雅的模樣,所有的動作都慢條斯理的,不帶有一絲情慾。可越是這樣,許白的感官便被無限放大。

  哪怕是傅西棠的一次呼吸,吹拂在他身上,都能讓他的肌膚感到顫慄。

  許白覺得自己中毒了,全身血液上湧,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傅西棠身上,聽不到外頭的一丁點動靜。

  待到傅西棠終於放過了他的手指,緩緩抬眸,那雙深邃的黑瞳盯著他,瞳中彷彿有艷麗的花朵綻開,蠱惑得他愈發沈迷。

  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彷彿美味的獵物主動掉入虎口。

  水波蕩漾,氤氳的霧氣中,很快便響起了惹人遐思的聲音。這聲音一直持續到晚上九點多,才慢慢停下。

  許白幾乎是條廢蛇了。

  他哼哼唧唧地趴在傅西棠身上,把頭埋在他頸肩,自己連動都懶得動一下。

  至於什麼男友力?這是什麼東西,又不能吃。

  傅西棠要抱許白回房,許白又不肯,於是兩個人就靜靜地靠在溫泉池里看月亮。所幸許白本就是水妖,泡多久都沒有關係。

  「說說你上學時候的事吧。」傅西棠給許白遞過去一罐可樂,這是剛剛許白說口渴,他去廚房裡拿的。

  許白捧著可樂喝了一口,「你想聽什麼?」

  傅西棠:「什麼都可以。」

  「嗯……我說過我上的是文學院吧?剛開始我說想做個武打明星的時候,我爸都要氣死了。他就是個老學究,人又古板,等你以後見了就知道了。不過那時候我對做演員這件事也不怎麼執著,你知道的,我只是……」

  「只是崇拜大俠。」傅西棠接話。

  「那是。」許白提起小時候的豪言壯志,並不覺得丟臉,因為這可是全中國超過半數以上的男孩子都會有的夢想。換了個姿勢,他又說:「不過後來我還是去當了演員,因為我長得帥。」

  傅西棠失笑,伸手揉了揉許白的腦袋。

  許白拍開他的手,「長得帥怎麼了,這是事實,我可是我們學校的校草。你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們學生會有個意見收集箱掛在門口,每個禮拜開一次,裡面有一大半都是給我的情書。」

  「憶往昔崢嶸歲月?」

  「屬我風流。」

  還風流。

  傅西棠屈指彈了彈他的額頭,這可是下狠手了。

  許白便笑眯眯地轉身趴在他胸膛上,仰頭看著他,說:「誠實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傅先生你應該獎勵我,而不是彈我額頭。」

  「所以呢,那些給你寫情書的小朋友,你看上哪個了?」傅西棠伸手奪走了許白的可樂放在岸上,沒收。

  許白連忙去拿,但是夠不到,氣死他了。他知道自己是打不過傅先生的,所以儘管非常生氣但還是很快認慫,「我那個時候酷到沒朋友,人家給我的情書我看都不看。」

  「你剛才叫我什麼?」

  「先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許白心平氣和地想。

  「說說你的學長吧。」傅西棠還是沒有把可樂還回來。

  許白斟酌著詞句,說:「其實我跟學長不太熟,真的。他忙著談戀愛、做生意,我忙著拍戲。暑假的時候大家不是都跑去實習麼,我一個學文學的,想來想去不知道該幹什麼,就跑到影視基地去當群演,過把癮。」

  當然,第一個龍套是學長幫忙介紹的這件事,許白不會告訴傅西棠的。他曾經跟學長一起在澡堂子里泡過澡的事情,他就更不會說了。

  人生如此美好,何必作死呢。

  許白好說歹說,終於把自己的可樂給贖了回來。

  傅西棠看著他豪飲可樂的模樣,忍俊不禁,又問:「你後來去當演員,你爸爸沒罵你?」

  「我剛開始去跑龍套,還沒想過正經當一個演員,就沒告訴他。後來我正式入行了,第一部 戲演的就是個文藝片,嚴先生的作品改編的。你不知道,我爸是嚴先生的鐵桿粉絲。」許白至今說起來,仍有些唏噓,「他還打電話來威脅我,說如果我演不好,就要打我。」

  許白的語氣,聽起來有點兒委屈。真委屈、假委屈不知道,反正他就這麼委屈巴巴的看著傅西棠,傅西棠想不安慰他都不行。

  傅西棠捏了捏他的耳朵,「你演的很好。」

  許白笑著點頭,「哪裡那裡。」

  傅西棠看著他這寶貝樣子,忍不住又低下頭去與他交換一個吻。兩人抱在一起耳鬢廝磨,我抱著你,你勾著我,唇齒交纏間,呼吸都是灼人的滾燙。

  又磨了一會兒,許白終於肯上岸了。傅西棠便把他抱起來,拿起旁邊的大浴巾把人裹住擦乾,再帶回房去。

  許白懶得不肯動,把自己活成了一個腿部掛件。

  此時已經是晚上快十一點,還有一個多小時,就是傅西棠的生日了。

  傅西棠體諒許白第二天還要拍戲,哄他早點睡覺,可許白這會兒又變得精力十足。他主動下床從行李箱里翻出了衣服穿上,拉著傅西棠要跟他去屋頂看星星。

  因為他這時候終於想起來他那個男友力爆棚的生日計劃了。

  看日出是不現實的,凌晨三四點讓許白起床,他會氣得拿刀砍人。

  但是去屋頂看星星看月亮還是可以的,既不用跑得很遠,又可以數著零點給傅西棠送上生日祝福,一舉兩得。

  其實到現在為止,許白都沒有說過要給傅西棠過生日的事情。傅西棠也權當不知道,兩人揣著明白裝糊塗,倒也樂呵。

  十分鐘後,傅西棠拿了一塊小毛毯,牽著許白上了屋頂。儘管是夏夜,山上還是有點冷的,傅西棠便用毛毯把許白裹起來,免得他著涼。

  但是今晚的許白過分膩歪,毛毯一抖,自顧自地把傅西棠也給圈進來。兩人一起裹著一條毛毯,坐在屋頂靜候星光。

  還有最後五十分鐘,許白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傅西棠說話。他講的大多是他念書期間的趣事,哪個教授是禿頭,哪個食堂的菜比較好吃,哪本書他最喜歡。

  「……下個雨都要我們分析作者想表達什麼,那他寫那篇文章的時候就正好下雨了啊,梅雨季節下雨不是很正常的嗎?這又不是我的鍋,是老天爺的錯。」

  寂靜的夏夜,鳥獸的聲音都在山林中歸於沈寂。只有蟲鳴和許白輕鬆舒緩的聲音回蕩在棠塢小院裡,偶爾,傅西棠也會回上那麼一兩句。

  但他顯然更喜歡聽許白講,許白也喜歡講給他聽。

  他抱著許白,把下巴擱在許白的腦袋上,半眯著眼,輕鬆自在。許白就自動在他懷裡找一個舒適的位置,聲音慢慢帶上一絲懶散的氣息。

  還有最後五分鐘,傅西棠忽然想到什麼,問:「那少年克斯維爾呢?你覺得他的明天會是什麼樣子的?」

  許白眨了眨眼,「他的明天應該是光明的,充滿希望的。星辰落地有回音,光陰深處是故鄉。」

  克斯維爾的明天,許白的微信暱稱。許白從大學時期就開始用這個名字,所有人加過他好友的人都覺得好奇,卻沒有人真正說出它的來歷。

  朱子毅不知道,顧知也不知道,它出自科幻小說《星辰之旅》最後一章的標題。

  這是一本許白第一次出國時,在國外一家偏僻的舊書店裡找到的二手書。書的作者並不出名,書本身更沒有什麼名氣,內容也說不上多精彩,甚至有點枯燥。

  它講的是末世年代,地球即將毀滅,幸存的人類登上諾亞方舟,在宇宙中漂流,尋找新家園的故事。少年克斯維爾就是幸存者之一,十七歲登上方舟,自此之後六十年,一直待在飛船上,再沒有下來過。

  宇宙里的旅程,是枯燥乏味到令人絕望的。光年的距離太遠了,遠到窮其一生都無法看到盡頭。

  船上的人漸漸死去,許多人受不了漫長的等待而選擇冷凍,期望自己再次睜開眼時,看到的就是一個嶄新世界。說起來,這真是一個毫無跌宕起伏的故事,且處處透著絕望。

  但少年克斯維爾不一樣,他從一個活潑的少年等到垂垂老矣,卻仍固執地守望著舷窗。他的目光永遠落在星海深處,等待著奇跡的出現。

  他就像廣闊宇宙中的一點星火,支撐著許白讀完了整個故事。

  故事的最後,方舟上只剩下了唯一一個還「醒著」的人類,就是克斯維爾。在宇宙流浪第六十年的最後一天,方舟捕捉到了來自星海深處的一個信號。

  克斯維爾激動地喘息著,慢慢把枯槁的手放到了回應的紅色按鈕上。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克斯維爾的明天將迎來什麼,沒有任何人知道。但許白覺得,哪怕書中的時間過了六十年,克斯維爾還是那個少年克斯維爾。

  他有堅持不懈的心,有孤注一擲的勇氣,獨自一人擊敗了光陰催生出的絕望惡魔。所以他把這最後一章的名字用作自己的暱稱,以期能在漫長歲月中碰到一個讀得懂的人。

  傅西棠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我問的是這個,說不定我根本沒有讀過那本書。」

  許白坐直了身子,笑著說:「你沒讀過,怎麼知道他還是少年?我知道傅先生你一定看過,因為包括阿煙在內所有人都問過我名字的意思,只有你沒有。因為真正瞭解的人,不需要問。」

  許白的聲音自信從容而自信,傅西棠靜靜地看著他,只願繼續為他沈淪。

  這時,許白瞄了眼放在旁邊的手機,看到快要十二點了,於是主動勾著傅西棠的脖子送上一個特別純粹的吻,在心裡默數「三、二、一」。

  「生日快樂,先生。」

  指針划過零點,新的一天到了。

  許白拍拍胸口,說:「克斯維爾的明天是希望,我的小名就是希望,先生。你可以擁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