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輕就熟的騙過蠢侍衛們的眼,我從相府後院翻牆出去,繞了好大一圈,終是繞到了將軍府的後門,將軍府中烈焰沖天,但除了火焰燃燒的聲音,只餘一片死寂。
我盯了緊閉的後門許久,心道,我這樣走進去若是與辦完事出來的殺手面對面撞見了那該多難堪,到時收不了陸海空的屍,還把自己的命給搭進去,不划算。我心思一轉,想起在將軍府東面牆根有個狗洞,那地方隱蔽,就算裡面還有殺手也尋不到那塊兒去。
只是接受人界的思想教育多年來,我覺著爬狗洞確實是個不大光彩的活,是以多年未曾爬過,今日再去,不知這身材還能過不能過。
可當我走到東牆根下,卻驚訝的發現此時狗洞裡正卡著一個人,正是我要為其收屍的陸海空。他半個身在在牆外,半個身子在牆內,卡得好不尷尬,我點了點頭,沉吟道:「如此看來,我確實是過不去的。」
不過,現在好像不是發表這番感想的時候。
陸海空聽見了我的聲音,慢慢的抬起頭來,素來乾淨的臉被血污了一半,從來澄澈透亮的眼像被蒙上了塵埃一般,灰茫茫的一片。他失神的盯著我,沒有半分情緒的波動,如同木偶。
我蹲下身來,在牆內忽明忽暗的火光映襯下才看見他的右眼中像是被什麼東西灼過一般,眼白與眼珠的顏色都分不清了,渾濁一片。
他卡在狗洞中,境遇如此尷尬可笑,但我卻半點笑容也露不出來。
我伸出指尖卻破天荒的猶豫著不敢觸碰他:「陸海空。」他沒有反應仍舊呆呆的望著我,我眨了眨眼,不懂心底一抽一抽的壓抑感覺是什麼,我輕輕戳了戳他的額頭,「你還活著?」
「雲祥。」他的聲音虛弱無力,盡是茫然,「我還活著……」不像是回答,更像是在反問我。
心底莫名的異樣感愈發強烈,我終是忍不住摸上了他的腦袋,不輕不重的揉了幾下,感覺到他頭髮中的黏膩,我猜想,他大概是從血泊裡面爬出來的吧,一夕之間家破人亡,對於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太殘酷了。
「你還活著。」我盯著他,看著他的左邊的黑眼珠裡慢慢映進了我的身影,而他右邊那隻眼,只怕是以後都不能再用了。
他望了我好一會兒才問道:「你是來救我的嗎?」
「我本是來替你收屍的。」他眸光一暗,點了點頭,我又道,「不過,我現在卻是來救你的。」我拽住他的胳膊,問,「卡得緊麼?」
他仿似不敢置信一般,呆呆的盯著我,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話,我只覺他的身子往後一縮,竟像是牆的另一邊有人拽住了陸海空的腿將他往回拖一樣。陸海空雙目瞠大,驚惶無措的望我,一時竟怕得說不出話來。
我也慌了神,忙緊緊抱住他不鬆手,此時卻聽一牆之隔那方的人道:「外面還有人在幫他。」
「如此便將這小子腿砍了,讓他再也跑不了。」
牆內竟還有兩人!他們竟要鋸了陸海空的腿!我心頭一顫,突然靈機一動吼道:「爹!你快帶相府的侍衛過來啊!裡面的殺手要砍掉陸海空的腿!」
「是相爺的女兒!」
「那個混天女魔王?」裡面的兩個殺手靜了一會兒,「撤!」
勝利來得太突然,我沒想到我的名號竟比我爹的名號還要好用,兀自沾沾竊喜了一番之後我又沉了臉色……殺手都如此懼怕與我,在平常百姓眼中我到底混了個什麼形象出來啊……
沒時間多想,狠了心將陸海空拔了出來,握了他的手便往相府走:「你先到我那裡去躲一躲。」
陸海空腳步一頓,在彌漫著煙霧的空氣中靜靜的開口:「雲祥,我不能去相府。」
我愕然:「為什麼?你怕我爹不願意護著你麼?」
陸海空垂下了頭,沒有回答我。他此時明明只是個髒兮兮的小孩,我卻奇怪的覺得他腦子裡的東西比我這個加上上輩子一共活了幾百年的祥雲小仙要複雜多了。
他默了許久道:「雲祥,我要去塞外,只有去塞外,必須去塞外。」
如此強調,看來他的決心已定。我直覺的感到他一定還隱瞞了很多事,也直覺的感到從這一刻開始陸海空的人生完全變了,更直覺的感到我選擇的時刻來了——獨自回相府待著,或者追隨陸海空北上塞外。
我仰天長歎,突然有種窺破天機的感覺。
李天王,原來你是在這裡等著我的啊!若我喝了孟婆湯,這一生只做了個尋常的相府小姐,若陸海空沒有在冥府被耽誤五年,此時只怕是與我一般年紀,兩個定過婚的人兒,情投意合,相府小姐不忍心將軍公子背負著一身仇恨獨自北上,心甘情願的拋棄了繁華的生活,追隨將軍公子而去。
小媳婦追相公的苦情戲第一幕居然在這樣毫無預兆的時候上演了!
許是我這副愴然的模樣讓陸海空多想了,他轉過身獨自一人往小巷的另一邊走去:「雲祥,後會有期。」
聽著一個十歲的小孩在他的人生滿目蒼痍後對我說出這麼一句深刻的話,我忍不住心跳漏了一個節拍。我煩躁的抓了抓腦袋,輕聲嘀咕道:「好吧好吧,我認,不改命了。省得回去了又罰別的來讓我彌補。」
但就這樣走了好像又太不孝,於是我撿了根燒黑了的木頭,隨隨便便在牆上寫道:「爹,女兒與君私奔,精神飽滿,身子安好,務掛。」寫完,我也不管日後宋爹是否能尋到這個偏僻的狗洞上方看見這句話,扔了焦木頭拔腿便追上陸海空。
我行至他跟前,彎腰蹲下:「你走得太慢,待會兒殺手們都追來了,上來,我背。」
身後的人半天沒有動靜,我回過頭,才看見他呆怔的望著我。我奇怪:「上來啊。」
「雲祥……」
我咧嘴笑了笑:「少年,我們私奔吧。」
他不動,我也不催,最後他終是伸手抱住了我:「謝謝……」
他單薄的身體有些顫抖,我在這時卻忍不住抽搐了嘴角:「私奔可以,抱也可以,臭小子別趁這時候吃我豆腐啊!你看看你抱的什麼地方!」我半蹲著,他站直了,矮我一個頭的陸海空手往前面一環,恰好橫在我發育得軟軟的胸脯肉上。
他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從容不迫的將手挪在了我肩上,摟住了我脖子。我也懶得計較,背上了他便走。陸海空仿似累極了,腦袋搭在我的肩上,迷迷糊糊的呢喃著:「雲祥護著我,以後我定護著雲祥。」
他這句話讓我想起了十年前,將軍夫人看著繈褓中的陸海空,眼神像揉碎了的陽光那般溫柔,她說我比陸海空大,現在我護著他,以後他護著我……
我回頭看了一下火焰稍歇的將軍府,恍然明白,以後會用那樣的目光看陸海空的人再也尋不到了。
神仙生命長久永恆,不懂生離之苦,不明死別之痛,我用神仙的理性來看,這不過是一場普通的輪回,無甚感傷。但於凡人而言,沒了,就是什麼都沒了。
此生盡,便是永生盡,沒人再能完整的複訴他的一生,即便是他自己。
我突然覺得事情有點奇怪,我對死亡的淡漠或許是本性使然,但是陸海空的不哭不鬧卻是極為反常的。我扭過頭,看了眼趴在我肩上緊閉著眼的男孩……或許我終其一生,也理解不了陸海空今晚的痛吧。
翌日城門一開我便帶著陸海空出了城,離開京城半日後,我的大腦總算反應過來昨晚我到底還有哪個地方做得不對了。
「宋……我爹,好似被我坑了的樣子。」我撓了撓頭,對陸海空道,「昨晚心急著救你,便把我爹給拖下水了,我這樣做,不大好吧。」
比起我後知後覺的愧疚,陸海空表現出了萬分驚愕的模樣:「雲祥,你什麼都不知道,竟敢那樣說!」
「知道什麼?」
陸海空繼續愕然了半晌,隨即搖了搖頭,獨剩一隻的眼眸中,帶有三分無奈,三分好笑,還有更多我看不懂的東西。他垂下頭啃著饅頭,含糊道:「沒事,宋丞相不會有事的。」
這小子既然說得篤定,我便也安下幾分心來。雖然我還是不明白朝堂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和陸海空繼續北上,走了約莫半個月,京城突然有消息傳來,皇帝死了,新帝登基,出人意料的是,新帝不是太子,而是太子的叔叔,舊皇帝的弟弟,治候王爺。朝堂中的大臣被肅清了一大半,有權有勢的元老們罷免的罷免,歸鄉的歸鄉,猝死的猝死,唯一穩坐官位的人,是我爹,丞相宋勤文,因為在朝堂中,第一個叩拜新帝的,也是我爹,宋勤文。
適時我正與陸海空坐在路邊的小茶攤上歇腳喝茶,旁邊幾個秀才模樣的人一連聲的哀聲歎氣。
我不懂他們憂國憂民的高尚情懷,但我卻恍然明白了火燒將軍府那一晚所有奇怪的細節。
陸海空沉默的喝茶,我沉默的梳理著紛亂的思緒。我爹,陸將軍和老皇帝是三個好基友,過了這麼些年,我爹和皇帝的弟弟成了更好的基友,不再那麼喜歡以前那兩個基友了,老皇帝病了,他弟弟想當皇帝,所以我爹轉而支持皇帝的弟弟,而陸將軍仍舊力挺老皇帝的血統,支持太子。
所以有了火燒將軍府。
所以陸海空完全不擔心我那句話吼出去會將宋爹也拖下水,因為滅他家門這件事根本就是我爹謀劃的!
我的出現或許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所以那兩個殺手才會如此爽快的離去,他們根本不是怕我,只是想快快回去給我爹一個彙報。所以陸海空才一直問我「你是來救我的嗎?」所以陸海空才會愕然於我什麼都不知道便將我爹連累了。所以第二天我們才能順利的出城門,一路暢通的走到現在,這些只怕也是我爹在背後護著吧。畢竟再怎麼說我也是他女兒,再怎麼說,他也是自小看著陸海空長大的,再怎麼說……對幾十年的老友下手,他心底終是不安的。故意放水讓陸海空走,約莫只是我爹那文人軟心腸在作怪。
盯著他安靜喝茶的腦袋,我再回頭一想陸海空那晚的所有表現,只餘一聲長長歎息。
以前的陸海空因為太小所以懵懂,而現在他開始慢慢長醒了,變得聰明,變得冷靜,經歷如此變故之後,他只怕會越發深沉吧……
念頭一轉,我在心裡恨得想一根一根拔掉李天王的鬍子。如今的場景若是換一換,應當是這麼一副淒涼——相府小姐追隨滿心恨意的將軍公子北上,公子一面愛著相府小姐一面因相府小姐父親的作為而深深恨著她。愛恨交織間,他應當對相府小姐是種忽遠忽近的態度,相府小姐一直生活在虐心的生活之中,但心裡仍舊堅定不移的追隨著公子……
小媳婦苦追相公的第二幕居然又這樣毫無預兆的上演了!
李天王你還敢再多潑幾盆黑狗血嗎!你家府邸門前是死了遍地的狗嗎!這麼廉價而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狗血你到底是從哪裡得來的!北上塞外到底還有編排了多少幕苦情的戲份在等著我!
還有……我如今這樣的心態,還有和陸海空相處的模式,真的能滿足李天王那種特殊的癖好麼……
「雲祥。」陸海空喝完茶,抬頭望我,「我休息好了。」
我看著他灰茫茫的右眼,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上路吧。」
擔憂也沒用,未來總是要來的,比起我,這個孩子心裡應當有更為深重的惶然吧。他都如此勇敢,我自然不能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