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豐碑與墓碑(2)

  歸曉的手在他後背撫來摸去,觸到那個昨晚碰到十幾次的地方,不吭聲了。

  他反手過去,扣了她的腕子:「反恐的人,帶傷都正常。」

  這並不是誇張的說法,在他們中隊真沒有一個不掛綵的,就在去年某個新來的小戰士受訓時摔傷了腿,還挺高興,揚言終是受過傷,敢坦蕩蕩說自己是這個中隊的了。

  指腹下,明顯凹凸不平一塊皮膚,她撫過去,又繞回來,彷彿在那上邊打著轉兒。畢竟是傷過的地方,和別處觸感不同,而他自己被碰到的心理感覺也會差很多。

  路炎晨喉嚨口像抽了整夜的煙,乾澀,還發癢。

  歸曉在他襯衫領口蹭著眼睛和額頭,半晌,仰起來瞅他,紅紅的眼,不知是蹭的還是真想哭:「你當初非要當兵,怎麼說也不聽,受這麼多苦……」

  明明挺冷靜的,可就是不爭氣地酸了鼻子,聲也有些抖。

  「睏了……睡吧。」歸曉怕他看出自己不對勁,翻過身去,盯著視線正前方掉了漆的桌子腿兒,想這空缺的十幾年,又想無數次有意無意瞭解到的反恐戰士的消息,新聞……

  思緒多,又雜,偏他還不說話,房間裡靜得她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能聽到似的。

  她一晚沒睡又頭疼,沒多會兒迷糊起來,卻被外頭那對小夫妻吵得清醒了。

  女的喉嚨特別高,順著縫隙就飄進了這個蒙古包,在抱怨著那個男的是個瘋子,大冬天的非要來草原玩,人家都是夏天來,凍了一晚上簡直要凍死了。最神經病的是還要看什麼日出,日出個鬼……

  床微顫了下,路炎晨下床,走了。

  摸到外頭,戰友在伺候他養的馬。

  路炎晨走過去,手撫了撫那馬的栗色鬃毛。

  「和嫂子吵架了?」

  除了這個原因人家真想不出,老婆還躺在熱炕頭上,大清早的男人出來能幹什麼……路炎晨將韁繩無聲接過來,翻身上了馬,勒緊韁繩低呵一聲,衝進了深邃的雪夜。

  這裡才是他的地方。

  過去的路晨,年少卻無力輕狂,被原生家庭和生活碾碎了所有自尊和方向,無人引導,無處排解,生而為人是為了什麼?他需要找一個出路,或者說是去路,所以他走了。邊關十餘載,拆過數千專業的不專業的自製的炸藥,見識過各種槍械,追捕過最窮凶極惡的逃犯,雙手有血,卻心中坦蕩。這才真正是腳踩黃土,找回了自己骨頭的重量。

  風掠過汗津津的背脊,滑下去,在耳邊上打著悠揚的風哨子,綿長而又動聽。

  零下二十幾度的雪地上策馬騰飛,完全沒有冷的感覺,不受任何羈絆,一路向南。

  歸曉等了好久也不見他回來,將自己裹成個粽子,圍巾包著大半張臉,冒著風出來。

  灰青色的天空還殘留著幾顆星。

  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昨夜喝酒興起燒得篝火差不多也熄了,剩了灰炭,風過去,暗紅的火星伴隨灰一飛飛去老遠。路炎晨以跨坐的姿勢,在篝火旁的長凳一端,手中拿了個碗,在和個老人家閒聊,是她不懂的蒙語。

  路炎晨的臉上瞧不出明顯的情緒,好像剛那小小的無聲冷戰根本就不存在。他探手將她拽去,按她自己兩腿間的凳子邊沿坐下,將自己的棉服拉鏈一拽到底,裹住她。

  碗裡的奶茶也餵過去。

  因為冷,能清晰感知到那暖流是如何途徑喉嚨,向下,流到胃裡。

  「你和人家聊什麼呢?」

  「他說昨晚那對小夫妻被凍得不行,大吵了一架,也不看日出就去市區了。」

  是好冷,和他擠在床上明明還出汗,等獨自裹上棉被躺著了,不到十分鐘腳心手心都冷了。凍得不行。

  下巴被冰涼的手指捏住了,路炎晨將她的頭扳過去,面朝東方。

  遙遠的地平線上有光出來了。

  清白的天,雲梯一層層疊上去,四周沒什麼大的障礙物,空曠遼遠,都是雪,只有天和雲被滲成了緋紅色。紅色很快褪去,刺目的金光落在了眼皮上……

  寂賴中,路炎晨手壓在她眉上,替她擋下晃眼的霞光:「知道這叫什麼嗎?」

  「什麼?」她聲音小,險險就湮滅在晨風中。

  過了好一會兒,她聽到頭頂上的路炎晨低聲說:「晨曉。」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天邊那萬丈金光像有著滾燙的溫度,燒灼著她的臉。

  路炎晨漆黑的瞳孔被霞光渡了一層光膜,亮得駭人,垂眼看她。

  雖沒荷槍實彈做到最後一步,可在他心裡,從昨夜起歸曉就真和他老婆沒什麼差別了,所以此時看她的目光很是不同。是那種,在看自己女人的眼神。

  日出後,天又飄了雪。

  那對小夫妻走後,他們就成了這家唯一的、名副其實的貴客。

  在內蒙做客是很幸福的事,主人都是由衷的,讓人無法抗拒的熱情好客。

  歸曉上次和小蔡來,也是在路上遇到根本不認識的一戶人家,只問了個路,就被拉進去塞了一碗奶茶,還有一把肉乾,弄得她極手足無措。

  眼下這段晚飯又是,幸虧她是女的,不用被一直勸酒。

  可路炎晨完全逃不掉。

  那個早晨和路炎晨閒聊的老人家,勸起酒來,絕不含糊。歸曉也聽不懂他話裡大部分內容,眼見路炎晨不停喝,推都推不掉。

  身邊小孩子拿著遙控器,從蒙古電視台跳到央視,又跳回來,兩種語言不停切換著,被路炎晨那個戰友罵了兩句,調回到歸曉能聽懂的台……歸曉撐著下巴,肩挨著路炎晨的的手臂,看他手裡的酒碗被倒滿,喝乾,再添滿。

  他衣袖口早擼到手肘上,燙人的皮膚,一遍遍摩擦過她的手臂和肩。

  歸曉只覺得自己的心隨那一波波漾開的酒水,也盪開了漣漪,悄聲說:「少喝點兒。」

  路炎晨若有似無地笑著,摸出在震動的手機。

  陌生號碼。

  他想了想,猜不出是誰,和還在舉杯要敬酒的老人家打了個招呼後,出去接了電話。

  他戰友難得能和歸曉單獨說兩句話,立刻搬了凳子湊近:「嫂子,你和晨哥怎麼認識的?」「初中同學,他讀高三時候我讀初三。」

  他戰友更是來了精神,讓歸曉講講做學生時的路炎晨,歸曉憑印象回憶,講了不少。

  半個小時過去,厚重的防寒門簾才被重新掀開。

  路炎晨示意她出來。

  歸曉疑惑看他,推開椅子出去。鑽出門簾就被迎面風雪吹得打了個冷戰,路炎晨將她的圍巾拉起來,繞了兩圈後,將手機倒轉過來,遞給她。

  歸曉沒懂。

  「你父親。」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路炎晨又將手機遞了遞。

  帶著溫熱體溫的手機落到她手中,路炎晨也沒旁聽的意思,繞過帳篷,狹長的黑影慢慢消失。歸曉一念間想了無數的原因,這個電話是怎麼找到他的,而父親又說了什麼,最後將這段通話的結尾交給了自己。

  她平靜了會兒,將手機放在臉邊,停了幾秒後方才叫出聲:「爸。」

  「曉曉,」那頭的聲音沉穩而又嚴肅,「我和他談了幾句。」

  她背過身去,避著風。

  電話時間不長,大意是潘浩前些天帶著不少禮去給父親拜年,提到了從內蒙回來的路炎晨,那對小夫妻是當喜事說的,可對歸曉父親來說他的名字非但不陌生,還有著讓人不好的印象。於是就有了這個電話,歸曉早就有覺悟這件事遲早有公開的一天,就是沒想到電話那頭的人仍舊這麼不留情面,直接找到了路炎晨的電話。

  那邊說了一大套的話,歸曉都不出聲。

  直到父親提到了他為什麼離開部隊,聲音明顯沉了不少,讓歸曉去自己問問清楚,路炎晨是因為什麼原因才離開部隊的。要不是立過大功,又有人一直幫著說話,怎麼可能特招去訓警,可好不容易定下的機會,他又不想留在內蒙,要回北京了……

  父親話語中有極大的不滿和不屑:「曉曉,他再找你,你以為還有感情嗎?就是因為他想轉業回北京。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還記得你趙伯伯的女兒嗎?就是太單純……」

  「他不是這樣的人,是我找得他,」歸曉回答的斬釘截鐵,「不,準確說,是我死纏爛打,求他和我和好的。」

  可電話那頭的人仍舊和過去一樣,從不會顧慮任何人的處境和感受,只強調絕對不會同意他們談戀愛,結婚更不用想。對歸曉父親來說,路炎晨和多年前沒什麼兩樣,過去是個一無是處、毫無志氣的小子,只能靠去當兵混日子,這才好不容易混出點樣子,又被打回原形,爛泥扶不上牆。

  和過去一樣,就想通過和歸曉在一起改變人生。

  歸曉一句話沒爭辯,斷了線,窒悶感壓得她喘不上氣。

  在她和父親講電話的前面半個小時,他和父親說過什麼,聽到過什麼,她根本想像不出,或者是不敢太深想。

  雪太厚,走不快。

  她繞了個大圈子,氣喘吁吁地扶著一個沒人住得蒙古包外牆,終於看到路炎晨就拽了早晨看日出的那個長凳上,在拴馬的棚子旁坐著,微撂著右腿踩上木欄杆。

  看著遠方,安靜抽煙。

  歸曉凍得不行了,跑出去,將手機塞進他棉服口袋裡,從他身後環臂抱住他,悄聲問:「這裡信號不好,你剛才……也是這樣嗎?」

  路炎晨沒說話,將煙尾咬住,把她的一雙手合在掌心裡揉搓著,給她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