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不怕念起·玉搔頭(3)

  我未料到他如此說,傻看著他,莫名受了這一禮。

  李成器只搖頭,對我道:「這位是西漢張留侯的後人,國子監本只收年過十四的學生,可他就憑著一句詩,破了這例。」

  他似笑非笑看我,我忙避了開,道:「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沒想到在此處,卻還能看到張留侯的後人。」西漢張子房助劉邦一統天下,流芳百世,而這少年的神韻氣度,確也與常人不同。

  張九齡尷尬一笑:「李兄每次都提我那千年前的老祖宗,害我都不敢見人了。嫂夫人先別急著誇讚我,當初說服老先生的詩句實在拿不出手,不過是無心之作罷了。」

  他一句句嫂夫人,叫的我又窘迫起來,忙道:「張公子可直呼我姓名,我——」我剛要開口卻覺不妥,他稱李成器為李兄,卻並不行禮,難道李成器並未向他表露真身?

  李成器似乎看出我的猶豫,接口道:「這位是永安郡主。」

  張九齡輕啊了一聲,道:「那我方才豈不是叫錯了?」李成器但笑不語,他才恍然再細看我,又恭敬地行了禮,道:「郡主,在下唐突了。」

  我這才暗出了口氣,道:「張公子再拜下去,那守門的老先生就要上來了。」

  看來他早已曉得李成器的身份,卻直呼李兄而非郡王,必是交心的知己。我看他笑意滿滿地起了身,不覺又對這少年多了幾分好感,不卑不吭,看似隨意卻心中自有尺度,若是日後想必也是一可用朝臣。

  張九齡點頭,道:「那我就不拘俗禮了,」他邊說著,邊舉起手上半開的書卷,走上前兩步道,「睡前正是讀到此處,心中激盪卻無人分享,誰想到老天竟是送來了李兄,正好正好。」

  他倒也不拘謹,真就和李成器論起書來。

  李成器只示意我可隨處走走,便與他走到窗邊明亮處,低聲交談起來。張九齡顯是個書痴,說到激昂處若見珍寶,喜不自禁,他卻始終微微笑著,不時添上兩句,卻是字字珠璣,針針見血。

  我隨意在成排的書架間走著,掃過一冊冊書卷,腦中卻是方才的對話。透過書卷的縫隙,看著窗邊臨窗而立的兩人,連陰霾的天色都有了稍許暖意。

  手中尚還握著半截玉搔頭,他如此坦然留下那半截斷玉,究竟何意?……正是想著,卻見他二人忽地停了話,李成器靜看著窗外的松柏,張九齡卻回頭悄看我,輕笑著說了句什麼。因離的太遠,我聽不到那話,卻見李成器回頭看我,微笑著點了下頭。

  回去的路上,我探問究竟是何詩句,能讓國子監的老先生肯破例。

  李成器溫聲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細品這話,字句簡單卻直敲人心,果真好句。我捧著茶杯喝了一口,道:「可惜僅有一句,若是日後能補足,便可流傳於世了。」他頷首,道:「好句信手可得,好詩卻要字字斟酌,或許日後他有心,便可補足遺憾了。」

  李隆基聽我二人說著,側頭道:「你們也遇到奇人了?」我笑著點頭:「是個奇人。」他看了我一眼,道:「是誰?」我看著李成器,道:「是永安郡王的朋友,」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張留候的後人。」

  他眼中興趣漸濃,道:「聽你說大哥的朋友,我就知此人不凡,果真如此。」他說完,側頭去看李成器,道:「大哥是何時認識這麼個朋友,竟也不說給我聽。」

  李成器笑看他,道:「在長安醉仙樓認識的。」李隆基頓時臉上五顏六色的:「大哥,醉仙樓……」他莫名看了我一眼,沒繼續說。

  我也莫名看著他,又看李成器。醉仙樓,單聽這名字就知是個享樂之地,李隆基又是這神情,莫非……李成器喝了口茶,帶趣地看了我一眼,才對李隆基,道:「煙花之地也是聚賢之所,古來多少文人雅士皆喜紅袖添香的雅緻。那日他去是為了偷書,而我卻是為了尋才,恰巧撞上也算有緣。」

  他說的坦蕩,李隆基聽得不好意思起來,輕咳了一聲,道:「弟弟錯了,大哥素來潔身自好——」他溫聲打斷,道:「此人確是不凡,日後朝堂上必有他一席之地。」李隆基點頭,漆黑眼眸沉寂下來,毫不像個孩子。

  李成器拿起手卷翻看,沒再說話。

  我捧著茶暖手,被紅泥爐子烘烤著,微帶了些睏意,沒敢再去看他。

  因昨日到時皇姑祖母乏力,所有人便偷了個閒,將晚宴挪到了今日。我們到長生殿外時,已是華燈初上,紛走的宮婢都在忙著準備,裡處諸位尊貴人都已坐下,陪著皇上在品茶。

  我隨他二人行了禮,便走到矮幾後坐下。身側永泰衝我眨了眨眼,輕聲道:「姐姐今日遊玩的可盡興?」我笑看她,道:「你不說我都忘了,你怎麼沒一起去?」永泰努嘴看我,道:「隆基哥哥是來尋過我,可我昨日在水邊著了涼,現在還頭疼呢。」

  我嗯了一聲,細看她臉色,確有些發熱的潮紅,便道:「那怎麼還來侍宴了?讓宮婢來說一聲就好,又不是什麼要緊的宴席。」

  永泰哀看我,低聲道:「我是這麼想的,可皇祖母晚宴前特地命人去各宮吩咐,今日晚宴哪個都不能缺席。」

  我愣了一下,不解此話意思。但看她一個半大的孩子也肯定不清楚什麼,也就沒再追問,可總覺此事絕不是如此簡單。

  今日人來的齊全,皇上身後是婉兒和韋團兒,右手側是我幾個舅舅,左手側是太子及皇孫輩的人,太平公主並未隨行。我視線滑過時,正對上婉兒的目光,略停了一下,見她蹙眉向我輕搖頭,心裡不禁咯噔一聲。

  周國公武承嗣正停了話,皇上看了看他,忽然對李隆基道:「隆基今日去國子監,可有什麼新奇事?說給皇祖母聽聽。」

  婉兒此時已垂了頭,倒是韋團兒冷冷看著李隆基,似有看好戲的架勢。我見此狀,猛地記起婉兒說的話,韋團兒欲嫁太子卻被婉拒,必會伺機報復。而這把柄,莫非就是今日國子監一遊?

  李隆基正是恭敬起身,回道:「孫兒今日去國子監,巧遇崇文館學士杜審言,後又隨他見了崔融,與二人暢談一個多時辰,深得其益。」皇上頷首,道:「這民間的『崔李蘇杜』你倒有幸遇了兩個,崔融曾是你三皇叔廬陵王的侍讀,為文華美,朕記得他。」

  我聽皇姑祖母這一說才想起來,當年廬陵王李顯做太子時,對此人極依賴,東宮表疏多出自此人之手,不過那已經是過去了。看皇上面色如常,該不會為這等人遷怒的。

  李隆基回道:「孫兒幼時也曾聽過這四人的名號,今日也算是有緣。」

  皇上頷首,道:「讀書人多有些清高氣,你可是露了身份引他二人留意的?」李隆基搖頭,笑道:「孫兒自始至終都未表露過身份,是與一些學子論書,說了些話,才引得杜審言駐足留意。」皇上笑道:「不愧是朕的孫兒,八歲便能與國子監學子論書了。都說了些什麼?」

  我心頭一跳,李隆基亦是一僵,才猛然發現今日那話極不妥。

  皇上自定洛陽為神都後,所做的每件事都在抬高洛陽地位。自登基起,便在洛陽建武氏七廟,遷徙十萬戶,又將科舉由長安移至洛陽,抬高洛陽國子監地位。如今,又廣招天下學子論述洛陽之重,恰在此時李隆基在國子監出此言論,皇姑祖母又怎會不知?

  舅舅們似乎早已知曉,都在一側聽著,李隆基已漸變了臉色。我偷看向李成器,卻見他仍舊嘴角含笑,只是眼中已沒有半分溫度。

  皇上又問了一次,隆基卻面色發白,緩緩跪了下來,沒有答話。

  這一跪,在場人才覺事有蹊蹺,太子李旦更是斂了笑容,眸中憂心漸深。

  皇上再不去問他,緩緩環視眾人後,竟將視線停在了我身上:「永安,今日隆基都說什麼了?你可還記得?」

  我驚得起身,險些撞翻了案几,卻僵了片刻才走上前跪了下去。我若不說,就是有意偏袒,更顯得他是有心之舉,我若說,卻也不會好到哪裡。我緊攥起手,竟是左右猶豫下,半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殿中瞬時安靜下來。

  皇上靜了片刻,才道:「永安,你只管據實說。」我垂著頭,緊咬著唇,腦中反覆都是李隆基字字有力的話,如今想來竟是每句都可犯聖怒,每句都可招大禍。

  「皇祖母。」

  李成器忽然起身行禮,打斷道:「永安郡主年紀尚幼,恐是記不大清楚了,可否由孫兒來奏稟?」我心中猛跳,卻不敢抬頭看,只聽得皇上默了片刻,說道:「也好,成器來說吧。」

  一雙黑靴停在眼前,李成器就立在我身側,平聲道:「隆基所言甚多,唯有點睛之句頗有些見解。『論地勢,洛陽北通幽燕,西接秦隴,東達海岱,南至江淮,確可居中而攝天下;論軍政,洛陽確可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是以皇上才如此看重洛陽,但長安自西周起便為都城,歷經十二朝,早已為天下民心之所向,絕非遠超一疆一土,唯有長安為中,才能真正安天下民心,昭四海同心朝覲!』」

  我聽到最後一句已是手心冰涼,除卻語氣聲音,一字不差!既然已有人稟告在先,他若有分毫偏差便是欺君,所以,他如實稟告,語氣雖溫和,卻掩蓋不住這字裡行間身為李氏皇族的傲氣。

  皇上又靜了片刻,才道:「說得極好,」她頓了一下,道,「永安,可正是如此。」

  我緊咬唇,抬頭回話:「回皇姑祖母,一字不差。」

  皇上神色越發淡漠,眾人卻已噤聲,連要放茶杯的父王,都不敢動,只能緊握著茶杯盯著我。所以人都知道此話嚴重,卻猜不透皇上究竟會如何,包括跪著的我、李隆基,和背脊挺直站立的李成器。

  「成器,」皇上,道,「你覺得你弟弟這話如何?」

  李成器未立刻答話,只撩起衣衫,直身下跪,道:「孫兒叩請皇祖母降罪。」

  皇上,道:「話並非出自你口,何來降罪?」

  李成器,道:「隆基尚年幼,不過是聽孫兒當年之話,才記在心裡。今日入國子監見眾學子高談闊論便起了爭強的心思,說出這番話,說此話的雖是他,但最初教他的卻是孫兒。」

  皇上深看他,道:「何為當年之話?」

  李成器,道:「數年前孫兒閒走國子監,曾說過『長安,天下之長治久安』,彼時不過是隨性所至,卻招來一眾學子的附和,不禁有些忘乎所以。今日故地重遊,便當做閒話講給弟妹們聽,豈料卻讓隆基起了好勝之心,所以,此話的根源在孫兒,而非隆基。」

  皇上細看他,道:「長安,天下之長治久安,也是句好話。」

  我聽到此處,已是衣背盡濕,殿中雖暖意融融,卻比殿外寒風襲身還要冷上十分。

  「話雖是好話,卻是漠視皇祖母的聖意,身為皇室理應謹言慎行,為朝臣之表率。皇室安,才是天下安,神都之位絕不可輕易動搖,」李成器緩緩叩頭,道,「請皇姑祖母降罪,以儆傚尤。」

  李隆基已是臉色煞白,欲要起身,卻被身側二哥李成義穩穩按住。

  皇上默默看了會兒他,才道:「數年前的隨心之言,朕本不該追究,但朕在數日前已下詔書,集天下學子論述洛陽之重,今日你們便以皇孫身份,在國子監說此言論,不能不懲,」她將手中茶杯遞給婉兒,嘆了口氣,道,「去長生殿外跪上十二個時辰,聊以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