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獻上首隻鹿時,果真報的是張昌宗的名諱。
皇姑祖母極歡欣,不停笑著和婉兒讚歎,在座的女眷自然心知肚明,眾位貴人身側都會隨著兩名獵侍,只要搶先獵下換了箭便是他的功勞,誰又會真去看那箭頭?場中且不說諸位王爺,更有今年武舉出身的人,若非他張昌宗是宮中最得寵的面首,又怎會讓他個繡花枕。
此時,太平公主正提裙走上高閣,向皇姑祖母請安道:「母皇,女兒出府時有事耽擱,來遲了。」皇上笑著頷首,道:「來的正好,六郎撥得今日頭籌,朕正在想如何賞賜才好。」太平微挑唇角,讚道:「不愧是世家子弟,當真是文公武略無一不擅。」
因閣頂有帳幔掛了三面,又有四十八個鏤刻銅爐取暖,此處甚暖,太平任身後宮婢脫了金絲滾繡的袍帔,接過手爐,就勢走到皇上身側坐下,低聲交談著,母女不時低笑連連。
她的臉及眉宇間的氣度,與皇上有七成相似,均是笑帶威儀。
元月正持著玉匙添酒,太平掃了她一眼,虛掩酒樽,對皇上笑道:「看元氏也侍奉一會兒了,皇上怎地忘了另一個孫媳?」皇上笑著搖頭,道:「我是用慣了元月,被你這一說才覺得像是有意偏寵。」她說完,太平看了眼李隆基身側,陪坐的王寰忙起身淨手,接過了元月的添酒匙。
待為皇上和太平添完,她又一一為在座的諸位公主添酒,到永泰那處時,永泰有意為難,打翻了兩次酒樽,直到太平出聲低斥,永泰才安生下來,眼中卻帶著敵意。我曉得永泰是為我的緣故,哭笑不得地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切莫在恃寵而驕了。
豈料,這個眼色,恰好被起身的王寰看到,她臉色一變,緊抿著唇走到我身前行禮。
我暗嘆自己作繭自縛,對她笑道:「側妃就不用為我添了,我不大吃酒。」王寰笑笑,蹲下身,自身後宮婢的青玉桶中舀出一匙,添滿了酒樽,又示意一側宮婢加了一個空酒樽,再添滿,才放下酒匙,舉樽,道:「姐姐雖還未進門,卻是未來的正妃,作妹妹的理應敬姐姐一杯。」她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眾目睽睽下,她如此謙卑,我若不飲此酒,卻有些說不過去了。
我咬咬牙,想著左右不過幾日的紅疹,便伸手拿起了酒樽,剛要喝時卻被身後人抓住了腕子。李隆基冷冷地看著我,道:「既有舊疾在身,就無需顧及這些俗禮了。」我蹙眉看他,正要說什麼,王寰已垂頭,對李隆基道:「是妾不懂事,王爺請息怒。」
李隆基挑眉看她,道:「本王何來怒氣?不過是關心永安的身子罷了,你起來吧。」王寰臉色微白,還要再說什麼,太平已笑著打斷,道:「隆基,聖駕前豈容你胡鬧,快回去坐下,」她邊說,邊對皇上笑道,「永安隨義淨大師抄書也有半載了,倒不如早讓她嫁入東宮,免得隆基時不時往雁塔跑,不成體統。」
我心頭一緊,撥開了李隆基的手。如今抄經半載,李隆基若再尋藉口,只會令人疑心,這賜婚的旨意能逃過一兩日,難道還能逃過一輩子?
此時,皇姑祖母忽然頷首,若有所思道:「按舊制,皇子皇孫一但納妃便要出宮,也該早些完婚了,以免日後臨淄王府沒有個正妃主事。」
我驚愕看了皇上一眼,李隆基也猛地放了手,似是極為震驚,連素來榮辱不驚的太平公主亦是沒接上話。諸位郡王被禁足宮中已有數年,卻為何在今日提出出宮一事?皇姑祖母輕描淡寫一句話,往往就夾帶出對繼承人的心思,放李成器等人出宮,莫非是要還政於太子,還天下於李家?
我心中又喜又憂,喜的是若太子登基,那婚事必有轉機,憂的是不知一切還能否來得及,在我未嫁入臨淄王府前,扭轉一切。
場面一時靜下來,在沒有人去看我與王寰的熱鬧,都陷入了不安的猜測中。
忽然,遠處有一匹馬奔襲而來,臨到了御前,馬上侍衛才倉皇跳下馬,臉色蒼白地跪在了台下,高聲道:「稟皇上,永平郡王中箭墜馬,已急送回帳內救治。」
我心猛地一抽痛,手扶著案几,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此時,哐噹一聲,元月落了手中酒樽,猛地站起了身,臉色驟白地盯著台下人,卻礙於在御前,不能出聲問詢。
皇姑祖母起身,蹙眉道:「是何人所為?」那侍衛澀著聲音道:「方才在林外,各位王爺和大人都各自帶著獵侍,說是要比試一番,不料林深樹雜,衡陽郡王竟失手,將張大人視作了獵物,搭箭而射,被永平郡王撲身擋了下來。」
眾女眷聽到此處,低聲驚呼,皇上也是臉色暗沉著,默了片刻才冷冷吩咐,道:「此事朕就不追究了,永平郡王傷勢如何?」侍衛忙道:「方才沈太醫看過,後背中箭,性命無虞。」太平冷哼了聲,接口道:「立刻將在場的獵侍杖斃示眾,本就是陪獵,不能及時提醒各位王爺和大人,就是死罪!」
我鬆了口氣,緊接著又如刀剜心般,痛入骨肉。
忽然,肩頭一重,李隆基緊攥住我的肩,力氣極大,我只覺得肩頭由痛轉麻,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面帶擔憂,出神地看著遠處密林,眸中卻極冰冷。
皇姑祖母又囑咐了兩句,無非是讓沈秋用心醫治,隨時將傷情上奏。因此一事,眾人都噤了聲,遠處叔父幾人護著張氏兄弟,張昌宗上了高台時,臉上毫無血色,被皇姑祖母一把握住手安慰了片刻,才回了皇帳。
待人都散了,元月已匆匆回了帳,我卻仍坐在原處發著呆。
因這意外,皇上本是下旨回宮,豈料張氏兄弟回了神後竟覺此番丟了顏面,定要獵足三日才肯回去,皇上無奈下,傳旨讓各位王爺和大人們後兩日都要小心,儘量陪著二人假意射獵,切莫再有何爭搶比試。
我在帳中坐立難安,恍惚了片刻,才出帳立在帳門處,看著營地中的篝火處,笙歌漫舞,白日的緊張氣氛已一掃而空,皇姑祖母難得興致好,朝臣王侯自然要盡心陪著。
「永安,」李隆基忽然出現在身後,低聲道,「我帶你去看大哥。」我心中一緊,沒有答話。半明半暗中,他臉上的神色極凝重,立了會兒才道:「不必擔心被人瞧見,我會陪你去,若是有人看見也不會多想什麼。」
我看他臉色,隱隱有不好預感,他又接著道:「他此時極為凶險,你若不去……」火光映照下,他眼中似已蒙了層水霧,「我怕你會後悔。」我猛抽了口冷氣,盯著他,道:「為何與侍衛所奏不同?」他扯唇苦笑,道:「此事重大,自然要在御前壓下來,先不說這些,跟我走。」他說完,先一步轉了身,我沒再猶豫,快步跟了上去。
到了永平郡王帳外,何福帶著個內侍守著,沒有過多的侍衛,似乎是刻意掩飾裡處形勢。他見了我微怔了一下,忙躬身行禮,將我們讓了進去。
帳中極安靜,我每走一步,心就跳得厲害一些,直到隨他繞過屏風,才見裡處的三人。
燈燭下,李成器靠在塌上,正在和沈秋低語議事,衣衫卻是整齊如昔…… 一側,元月正端了茶去,見我暮然一驚,自榻旁退後了兩步。
我定定地站住,一時心頭百般猜想,眼中卻再無其它。他亦是抬頭,微微笑著看我。
沈秋坐在榻旁,似乎察覺到元月的變化,回頭看了我一眼,輕嘆口氣,對李成器笑道:「可惜可惜,美人冒死來看,英雄卻完好無損。」說完放下箭頭,搖頭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李隆基立在我身側,低聲道:「別怪我,要怪就怪沈秋,是他出得主意。」他說完,與元月一起退了出去。
此時,帳中只剩了我和他。我看他抱歉神情,才慢慢理解眼前所見……原來他並未受傷,不過是謊報皇姑祖母而已。
想到此處,真是又氣又笑,想要轉身走,卻又狠不下心。即便未曾傷到,也必定是險象叢生,我又何必計較他對皇姑祖母的小計策?
他溫和地看著我,始終不發一言,我被他看得漸有些緊張,走到塌邊坐下:「為何要矇蔽帝聽?」
李成器看我如此認真,不禁笑意深了三分,道:「你不必再深究了,此事關乎重大,可真說起來,卻也不過是皇權爭鬥禍及內寵。」我不解看他,道:「究竟何人想要張昌宗的命,可真如人說的,是衡平郡王射的箭?」他淡淡地道:「當時在場的獵侍都已經死了,張昌宗驚嚇過度,昏了過去,自然也看不到。究竟是何人,還需細查。」
我聽他雲淡風輕地說著此事,眼前浮現張昌宗的臉色,不禁笑了一聲。他嘴角浮著笑,靜看著我,待我停了笑,才道:「剛才隆基和你如何說的?」我悶悶道:「說你命在旦夕。」他嘆了口氣,道:「若非如此,你當真不會來嗎?」
我被他這一問,一時說不上話,竟不自覺想起方才元月為他奉茶的情景,神色暗了下來。若非如此,我會來嗎?真的就能忍心不來嗎?可即便來了又如何,不過是飲鴆止渴罷了,今日太平公主提出完婚一事,他日還會有別人提起……
我轉過頭,盯著地面,道:「元妃待你的心思,誰都看得出。況且,你日後必是姬妾成群,子嗣眾多,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卻能少了不少禍事。」
他沉默了很久,自背後抱住我,低聲道:「六歲時最疼我的叔叔被賜死,同年,皇祖母冊封我為太子,十四歲被廢太子位,十六歲母妃死得不明不白,至今不見屍身不敢祭拜,十七歲被來俊臣誣陷謀反,嘗盡了天牢中的諸多刑罰,九死一生活到如今。今日之事不過冰山一角,身為皇孫卻日日如履薄命,生死未知,這樣的我,無力再去承擔更多人的命,除了父親兄弟,」他的呼吸極平緩,略靜了會兒,才接著道,「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