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用過晚膳,他又與我擺了一盤棋,不緊不慢地品茶下棋,直到夜極深了,才被我連輸帶哄的趕走。我正收拾著殘局,就見婉兒衝進來,面色青白著看我,宮婢內侍忙躬身退到一側,大氣都不敢出。
我被她盯得心驚肉跳,剛要讓眾人退下,已被她上前扣住腕子,低聲道:「皇上傳你去長生殿。」我見她欲言又止,知道此處人多,她不方便說什麼,也顧不上讓宜喜拿袍帔,快步跟著她出了門。
外頭有幾個眼生的內侍候著,見我二人忙躬身行禮,亦步亦趨地跟著。
婉兒始終不發一言,只緊緊攥著我的手,抿著唇,待到入了長生殿門時,才得了機會輕聲說了句:「進去便是九死一生,句句小心。」我點點頭,快步走入殿內。
明晃的宮燈下,殿內的宮婢內侍都已退下,只有永泰跪在正中,低聲抽泣。
皇姑祖母蹙眉看著她,見我入內請安,才疲憊道:「永安,來。」我一見永泰就隱隱猜到了幾分,心一下下猛跳著,強笑著走過去,立在了皇上身側。
皇上沒有急著說話,只看著我。我低頭看著地面,飛快地想著一切最壞的結果,能令婉兒大驚失色,永泰孤身跪在殿中的,必是皇姑祖母已知道了張九齡的事。只是不知道她究竟自永泰口中聽到了多少,而又自行想了多少。
殿中瀰漫著醉人心神的香氣,卻有著令人窒息的安靜。
「永安,永泰被朕驕縱慣了,總不及你懂事,」皇姑祖母出聲,道,「有些話朕聽她來說,倒不如親自問問你。」我點點頭,抬起頭直視她,她嘆了口氣,接著道:「張九齡年少風流,永泰待他另眼相看也在情理中,只是有些時候鬧得過了,未免難以收場,此事還是你想得周到,顧及了皇家的臉面。」
我手心冒著細密的汗,聽她緩緩說著,不敢動上分毫。
皇姑祖母想了想,溫和笑道:「只是朕有些事不大明白,朕只知你與隆基自幼相識,卻不知你竟是早與成器相熟。」我笑了笑,鎮定道:「狄公拜相時,永安就見過永平郡王,後又因向郡王討了字帖臨摹,說過幾次話,也不算太過相熟。」
皇姑祖母靜看著我,喜怒不辨。
若未有那夜事,此話說出來她或許可信我。可永泰說起那夜,我與永平郡王共處一夜,卻不派人去宮中告知,必然不肯再信我。這宮中數年點滴,她只需借由此事細想過一遍,必然會猜到八九分,而這最後一分,不過是在等著我來招認。
此時巧言善變都是掩飾,只有認罪,或還有辯解的機會。
念及至此,我不敢再有僥倖,猛地跪下,低頭道:「孫兒叩請皇姑祖母責罰。」
她淡淡地道:「怎麼說得好好的,就跪下了?永泰來求朕,你也來求朕,朕倒有些糊塗了。她求得是成全姻緣,永安,你求得是什麼?」
我重重叩了個頭,低聲道:「永安雖被賜婚臨淄郡王,卻對其兄心生愛慕,求皇姑祖母責罰。」我說完此話,感覺到永泰直勾勾的目光,不禁苦意更甚。再有謀算在先,也阻不了她的莽撞,如今張九齡如何早已不能預計,只求對李成器不會是殺身之禍。
皇姑祖母似乎並不意外,平淡道:「你的意思是,朕賜婚賜錯了人,你如今與永泰一樣,求的是讓朕成全姻緣?」
我深吸口氣,穩住心神道:「永平郡王再好,心中卻無永安。自那夜遭郡王嚴詞厲絕後,永安一心只有臨淄郡王,再無他人,今日只為那夜魯莽求皇姑祖母責罰。」
皇姑祖母冷冷地道:「抬頭看朕。」我依言抬頭,撞入她幽深的眼中,她打量我片刻,嘆了口氣,道:「你若當真心有成器,嫁給他也算是朕的孫媳,只是可憐隆基待你的心思。」
我望著她的笑意,竟有一瞬的恍惚。
多年等待的賜婚,此時觸手可及,若非是在這種境況,我一定會控制不住地叩頭謝恩,可皇姑祖母何其多疑,只要我輕一點頭,就等於推翻了剛才所有的話,我的一廂情願都會變成我與李成器的暗渡陳倉,成為置他於死地的罪名。
我緊攥著手心,身上每一處都因這巨大的壓抑而疼痛著,輕搖頭道:「永安願為此事受任何責罰,卻不願嫁給永平郡王。永安心中只有臨淄郡王,不管為奴為婢,是生是死,此一生都只求在臨淄郡王身側。」此話出口,我只覺得心都被掏空了,所有過往如潮般湧來,寂靜無聲地衝走了最後的希望。
皇姑祖母端詳了我片刻,眸中笑意盡去,只剩了冰冷。她沉聲對殿外道:「婉兒,進來。」本是在外候著的婉兒忙快步走入,面色如常地行禮道:「奴婢在。」皇姑祖母不再看我,冷冷地吩咐道:「研磨,朕要下旨。」
婉兒走到一側案几處,斂袖研磨,提筆靜候。
皇姑祖母先是看了一眼跪地的永泰,道:「賜永泰下嫁周國公武承嗣之子,武延基。」永泰猛地抬頭,想要說什麼,卻被皇姑祖母冷冷的目光駭住,只能不停流著淚,肩膀顫抖著伏地謝恩。
她靜了片刻,接著道:「永平郡王恃寵而驕,不顧禮法,降封壽春郡王。永安郡主欺君罔上,念其多年侍駕無錯,僅削去封號,自武家宗譜除名,賜予臨淄郡王為四品媵妾,臨淄郡王側妃王氏系望族所出,溫良恭順,封正妃,」婉兒手頓了下,皇姑祖母又道,「恆安王之女武永惠,生有大貴之相,賜婚臨淄郡王為側妃,年滿十三即完婚。」
待一切說完,她才深嘆口氣,道,「朕欠隆基一個武家郡主,只能由你妹妹補上了。」
我心知她仍是半信半疑,卻終是放過了我們,只靜靜地叩了一個頭,恭敬道:「永安謝皇姑祖母成全。」
次日黃昏,我便被送到了東宮,李隆基所住之地。清晨的旨意,讓所有該知情的都已瞭然,宮中大多人卻在猜測著,我一個受寵的武家郡主,究竟是為何能受此重罰,堂堂一個臨淄王妃,竟一夜間降為了四品媵妾。
李隆基年紀尚小,不過只有王氏一個正妃和兩個自幼的侍妾,我被安置在朝顏殿,洞房花燭夜,不過點了幾盞喜燈,該有的賞賜倒是一個不少。
我坐在喜床上,直到喜稱挑開了一室光亮,才見李隆基緊抿著唇,將喜稱扔給了一側婢女,揮去了所有內侍宮婢。
他倒了杯茶,走到床邊,遞給我,道:「若是累了,先睡吧。」我笑笑看他,接過茶,一口口喝著。他顯然有些手足無措,坐又不坐,站也不知如何站,默了片刻才嘆氣,道:「若是不累,就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拍拍身側,道:「坐下說吧。」他長出口氣,坐下道:「你還笑得出來?」我默了片刻,側頭看他道:「我和皇祖母說,我心只有你,不管為奴為婢,是生是死,此一生都只求在你身側。若是不笑,豈不令人猜測?」
他愣了下,半笑不笑地,夾帶了一絲無奈:「永安,記得我對你說的嗎?若你當真嫁了我,無論我為父兄,為李家娶多少女人,無論她們出自哪個望族,都不會有人能欺負你。」我聽他一字一句重複當初的話,早沒了笑得力氣:「我信,不過你也不能為我得罪瞭望族,畢竟你眼下再得寵,也是個被架空的郡王。」
他蹙眉看我,道:「你以為本王連幾個女眷都管不好嗎?」我搖頭,道:「該有的尊卑總不能破的,否則落到旁人眼中也是麻煩。」他凝視我,過了會兒才道:「這宮中無人不知我待你的心思,我在與她完婚那夜去找你,就為防著日後她欺你。」我對他笑笑,道:「我知道。」
他沒再多說,伸手替我摘著髮髻上的梳篦,髮釵,越摘越亂,不禁低聲嘆道:「本王可是頭一回做這種事,看來,宮婢也是個手藝活。」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喜紅的高燭,任他擺弄著,過了好一會,他才算摘完,一個個擺在掌心,走到妝台放好,又替我換了杯茶。
我看他始終不停著,明白他有意如此,卻不知如此去勸,只好起身滅了燈,又去吹滅了兩隻喜燭。
他停了步子,待到漸適應了黑暗,才走到我面前,低聲道:「今夜你睡床,我睡榻。」我點點頭,走到床側放下帷帳,聽著他睡下的聲音,才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