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頭想著她的話,一時拿不定主意。
相識近十年,哪怕是片刻溫情,亦是他贈於我。自從隨李隆基出閣後,在王府中整日要避諱著各種人,又礙於王寰連尋常家宴都能避就避,我與他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哪怕是上次狄仁傑出征前的酒宴,亦是目光交錯而過,不敢多說半句話。
李隆基的生辰,我可以大張旗鼓的置辦賀禮,而他的生辰,我卻什麼都不能做。想到此處,我才抬頭看夏至,她的話,我究竟該信幾分?
此時畫樓前人群漸散去,冬陽已回身,笑看夏至,道:「平日見你話不多,倒是剛才和夫人一直交頭接耳的,有什麼有趣的話,非要避開我說?」夏至抿唇一笑,柔聲道:「平日見夫人好讀書,方才正想起《釋私論》,便請教了兩句。」
她說完,看了我一眼,我心頭頓時豁然,當初那一卷《釋私論》所知人並不多,她一個婢女能輕易道出這隱秘,看來真是李成器先有了交待。
冬陽啊了一聲,悶悶道:「夫人好讀書,你也偏就問書,是想把我悶死不成?」夏至搖頭,輕聲道:「你若要有趣,就和我一起勸勸夫人。今日正碰上大王爺的生辰日,又是在這畫樓裡,倒不如我進去找舊人打點一二,讓夫人撿個趁手的獻上一曲,錦上添花一番。」冬陽愣了下,瞬間明白過來,立刻兩眼放光,道:「好主意!」
應證了夏至的身份,我也放了一顆心,半推半就的被她自後門帶入。我和冬陽立在一側偏房外等著,過了片刻夏至就悄然回來,點點頭,示意我們一起上了畫樓二樓。有個半老徐娘侯在門口,見我幾人忙迎了進去,屋內入眼儘是各式樂器,應有盡有。
那半老徐娘輕笑道:「裡頭確是點了幾首常聽的曲子,我已吩咐下去了,夫人儘管挑趁手的曲子,到時就說是樂娘忽然不舒服,換了個人就好。」夏至點點頭,笑道:「我們夫人與王爺是舊識,不過是趁此時候獻上一曲,和王爺做個玩笑,多謝余娘相助了。」
余娘連擺手,道:「這是夫人助我。今日王爺來,我是費盡心思也想不出什麼出彩的,平日那些樂娘的曲子雖是好,都是聽慣了的,與夫人這主意一比確是落了下乘。」
夏至又與她笑著說了兩句,約莫商量好了說辭,余娘正要退下時,我忙道:「等等。」余娘站住看我,道:「夫人還有什麼吩咐?」我笑道:「我與王爺是舊識,我身邊這兩個也是常年跟著的,只要稍後有人問話,一聽聲音便猜到了,反倒不好。不如你挑個伶俐的人,若有人問話就說我不能言語,隨意替我應付著,若是逼得急了,便拿筆墨答話。」
此番既是宴請,難保席間沒有認識我的人,還是如此安排妥當些,若是有什麼麻煩,奏完一曲就告退,也不會有人知曉此事。
余娘忙賠笑道:「夫人想得周全,我這就去尋個來。」
她走後,我又笑著對夏至冬陽,道:「稍後你二人就外候著,若我覺得人多不妥,就暫且不露面,權當玩樂,可好?」她兩個點點頭,冬陽立刻極有興致地看著一屋子的樂器,道:「平日從未見夫人彈什麼曲子,奴婢今日算是開眼了。」
我笑了笑,掃了眼架上的器具,挑揀了一個趁手的琵琶,拈撥子試了幾個音。姨娘當年就是藉著一手琵琶曲名揚西河,我隨著她自六歲學起,四年中也算有幾個趁手的曲子,可是在宮中這麼多年,偶爾閒下來練練,也就仍是那幾個曲子,只能說是極熟,卻並沒有多出彩。
我邊撥弄著,邊琢磨該選那首時,余娘已帶了個少女進來,草草說了兩句,便將我二人帶入了一個閣間兒,裡外隔著珠簾,又有屏風,只聽見裡頭人聲交談,卻絕見不到客家的臉。剛才進來時,那余娘就說得明白,今日來的人不多,也就湊了兩桌而已,我聽著談笑聲大多是陌生人,也僅有李成義在,漸定了心。
待抱著琵琶坐下時,我才覺得心跳的厲害,像是要撲出心口一樣。
「隆基怎麼還沒到?」李成器忽而出聲問了一句,身側有人低低一笑,道:「聽說新入府的劉氏有了身孕,怕是美人在側,耽擱了。」李成器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聽著他熟悉的聲音,我忽而想到了曲子,既他當日將廣陵散改成笛曲,那我就索性改為琵琶曲,此時彼時,也算是我回贈了他一曲。
我定了心神,示意那少女湊近,悄聲和她說了句話,她點點頭,直起身,道:「稟王爺,今日點的曲子只剩最後一首了,因樂娘忽然身子不舒服,不敢上來擾了王爺和各位貴客的雅興,所以另請了個新人上來,還請王爺務要怪罪。」
李成器笑了聲,溫聲道:「無妨,這處的曲子本王早聽慣了,換個人也好。」那小姑娘忙回道:「此人要獻的曲子比較新鮮,所以先不報曲名,還請各位細聽。」裡頭有人應了,我捻著撥片的手竟有些隱隱冒汗。
待到裡處人繼續了笑談,我才深吸口氣,起了音。
長生殿上那一曲,我早已刻在心裡,此時彈奏並不算難。這一曲起,腦中滿滿的儘是殿中他長身而立,執笛的笑顏,待到手下越發流暢時,隔間外說話聲響漸淡了去,他再沒發出任何聲響。
暖風自窗口而入,撩撥著我與他之間的沉默。
長生殿上一首笛曲,唯有我懂,今日畫樓這一曲琵琶,你可聽得明白?
待尾音落下時,隔間內才有人喝了好,不停有人問著話,大意都不過是問詢我的名諱,平日在哪家畫樓奏曲。那小姑娘按照先前的說辭回了話,裡處人便紛紛感嘆著,說什麼難得一首好琴,卻是個啞女。
我正暗自笑著時,李成器忽而道:「不知姑娘可會寫字?」我心頭一跳,耳根瞬時發熱,他真的猜到了。那小姑娘忙看我,我點點頭,湊在她耳邊又說了句話,她笑著點頭,回道:「會是會的,只是這樂娘有規矩,素來只執筆應答主人,旁人從不理會。」
裡處有幾人大笑起來,有人道:「這規矩聽著怪,怕是樂娘知道今日的主人是壽春郡王,才臨時定下的吧?」話音未落,又有人附和,道:「壽春郡王以笛聞名,擅音律之人自然仰慕,尤其又是少年風流,這珠簾屏風後的佳人必早已暗屬芳心了。」此話一出,附和人更多,笑聲連連,儘是揶揄之詞。
李成器始終未出聲,待眾人說夠了,他才和氣道:「多謝姑娘這一曲廣陵散,姑娘若不嫌就以筆墨留下姓名,他日若有緣,本王必會以樂會友。」
那小姑娘低頭看我,我點點頭,將琵琶遞給她,走到窗邊案几處。因之前的吩咐,余娘早已備下筆墨紙硯,我想了想,才提腕寫了幾個字:心不繫於身,唯念情動時。
放下筆,我盯著那幾個字,臉燙得難耐,吹乾墨才折好,遞給了那個小姑娘。她拿著紙匆匆走出珠簾,等了很久,才聽外間李成器輕嘆一聲,柔聲道:「多謝姑娘。」
我心中滿滿地,彷彿都能看到自己的笑,待那小姑娘走回來時,才向她比了個手勢。此一曲是我任意妄為,隨心所致,此時人多眼雜,也該離開了。
正是開了門時,忽聽見有人自前門進了外間,道:「大哥,我來晚了。」是李隆基,我下意識頓了腳步,他又接著道:「本是想帶著永安來,她今日身子不大爽快,就托我帶了份禮。」
我暗吸口氣,呆呆地立在了門旁。
難道午後他來我房中,就是要帶我來此處?可為何又改了主意?我腦中紛亂地想著,想起房中他步步緊逼,忽而冷面忽而玩笑的神情,漸猜到了什麼,剛才那片刻的歡愉早已散盡,只剩了心底的陣陣寒意。
是我一直在迴避,他與王寰完婚日說的話,並不是作假,只是我私心當了玩笑。相對兩載,有夫妻之名,卻始終不咸不淡地遠離著,我以為他有姬妾在身側可以忘了少年情義,如今才發現錯了。
李成器沒有立刻答話,倒是旁邊人笑著說了幾句,他才笑著道:「無妨,先坐下吧。」
我魂不守舍地立在門邊,感覺有人拉了下我的衣袖,見那小姑娘不解看我,忙對她笑了笑,快步出了房門。夏至和冬陽就守在門外,見我出來立刻對視一眼,該是也聽到了李隆基的話,沒再說什麼,隨著我快步下樓離開了畫舫。
回到屋中時,姨母恰好在,每日這時候她都會親自帶來進補的湯水,和我閒說上幾句,今日見我神色不好,也就沒多說,待我喝下便離開了。
我屏退了所有人,獨自坐到了上燈時,才聽見門口有腳步聲。
李隆基醉了七八分,正眯著一雙眸子走到我身前,眼中暮色沉沉,喜怒不辨,我低頭避開他的視線,起身想要吩咐冬陽備醒酒湯時,卻覺肩上一沉,被他按回了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