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平端著水,手始終有些發抖。水面一波蕩著一波,漣漪相疊,看得我莫名心慌,過了會兒,我才澀聲道:「把水放下吧,我自己來。」她看看我,本想再說什麼,我已經伸手接過銅盆,放在了一側。
不過草草洗過,水就已是混濁不堪,她剛想端起去倒掉,我已經握住她的腕子:「你還想著他嗎?」她怔了下,抿唇一笑:「忘不掉,也不想忘。」我看她的眉眼,想起剛才李成義舉杯的神情,更是心酸上湧:「會不會太難為自己了。」
這句話,問得是她,又何嘗不是在問我自己?
「是很難,有時也想著,就像縣主所說就這麼算了,可最後才發現,忘掉了才是不值,我怎麼能為了李重俊這樣的人,就忘掉了他?」她反握住我的手腕,「我不及縣主滿腹才學,說不出什麼有道理的話,只想著,來人世走一回,既然能讓我遇到他,相守那麼幾年,也就足夠了。」
我看著她,想起李成義剛才舉杯時的神情,想說些什麼,到最後還是盡數嚥了回去,只輕聲道:「快去吧,呆得久了,李重俊肯定不會有好話。」
她苦笑道:「他虎視眈眈,不就盼著能捉到什麼?」
我搖頭,拍了拍她的手:「去吧。」
回王府的馬車上,我總是不停想著宜平的話,讓自己分神分心,不去想馬下那一幕,不去想李成器的傷勢。李隆基始終坐在我身邊,不言不語,直到下了車,跟著我走了三四步,才忽然停下道:「你早些休息,不要多想。」
我沒回頭,也沒停下,一路走到屋子裡才覺腿軟的發抖,扶著門撐著。
冬陽本是在外堂等著,看我這樣子立刻白了臉,跑上前道:「夫人這是怎麼了?」我搖頭,心跳得越來越慢,像是隨時都會昏倒,不敢開口也不敢動。她見我如此,更是急了,伸手想要架住我,卻被夏至低聲喝止:「不要動夫人,去倒杯茶。」
冬陽膽顫心驚看我,又看她:「要不要……先將夫人扶進去?」
夏至搖頭,冬陽看她篤定也不敢耽擱,立刻去倒了杯茶,我看在眼裡,聽在耳裡,卻覺得一切都和我毫無關係,只怔怔地看著一人高的燈燭,眼前一陣清明,一陣虛白。
夏至接過冬陽的茶,忽然跪了下來,冬陽被她一嚇,也立刻跪了下來。「夫人,無論今日發生任何事,也請先喝下此茶。」我輕搖頭,靠著門框,緩緩坐到了地上,沉默了很久才啞聲道:「都下去吧。」
那杯茶近在咫尺,她咬唇看我,像是端著一杯救命藥。
我不說話,她也不動。
我再難多說一句話,只想這麼靜坐一會兒,想想從前與婉兒整日嬉笑怒罵,想想皇姑祖母曾攬我入懷的慈愛,想想初入大明宮的欣喜之情。
李家武家,我為了這之間的利害關係,日夜難安了十年,卻看不到半分希望。從前年少懵懂,只唸著嫁給那個玉笛橫吹的永平郡王,然後一步步走進其中,再難抽身。那皇位與我究竟有何關係?身受聖寵的武家貴女,本該日夜歡歌,然後再擇個如意郎君,帶著如山嫁妝,去享那舉案齊眉的福氣,不是嗎?
從大明宮到太初宮,凡是用了真心的女子,有幾個得了善終?
太平親眼見薛紹冤死獄中,婉兒親手擬下李賢的廢詔,就連小小的一個婢女宜平,也是先落胎,再被人轉贈。所以太平忘了,婉兒忘了,而我怎麼能忘?
我低頭看手,因為今日墜馬,從手心到手臂都有了些細傷,深深淺淺的很是駭人,眼前一幕幕疊加的,卻都是他身上的錯綜傷痕……
有一種感情,不死無休。
我和他終是太不幸,繞不過,也忘不掉。
如果世上再無永安,他也會少些負累,而我也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膽,過得如此辛苦……想到這兒,眼前已是陣陣發黑。
忽然覺得很累,累得只想一睡不醒。
忽然,砰地一聲碎響,夏至竟然把茶杯摔碎,散了一地。
我這才扭過頭,茫然看她。她的唇有些異樣的紅,竟已被自己咬破,她未看我,倒是先看冬陽:「你退下,我有話和夫人說。」冬陽平日本就是聽她的多,此時見她如此模樣,再看看我,竟真就退出屋子,守在了門外。
夏至見再無外人,才開口道:「縣主,奴婢不知今日發生了什麼,讓縣主如此眼若死灰。奴婢只知道,既然走到了今日,那就一定要繼續走下去,只有活著,才能看到真正的盛世永安。」
真正的盛世永安?
我看著她,過了很久才道:「這話……是他教過你的吧?」她直直看著我:「奴婢跟了縣主這麼久,眼見縣主化解一段段危難,卻未料真會有這麼一日,與郡王所言一般無二。」
「一般無二?」我苦笑看她,「他竟猜到了我會有撐不下去的時候,那他可曾告訴你,我若有一日不在了,你當如何自處?」夏至抿唇看了我半晌,才道:「我兄妹二人是誓死追隨郡王的,奴婢既已受命跟隨縣主,那就是生死相隨,無論陰陽兩界。」
又是一個生死相隨。
我看著她,呆了半晌才道:「為什麼,你會選擇誓死追隨壽春郡王。」其實算起來,除卻我與他寥寥無幾的相見,除卻他和狄公、和張九齡的情誼,他對我來說幾乎只是世人傳聞的那些話。
夏至在我身邊已有兩年,我卻從未問過她一句關於李成器的話。早忘了有多少次的欲言又止,只怕隨便一兩句,就讓自己記起他,記起過去的很多事。
我靜靜看著她,她猶豫了很久才輕聲道:「奴婢的親生父母都是死在武家人手裡,是郡王遣人救下,才算是留了性命。」我看她眼中明顯的哀情,重嘆口氣:「抱歉。」她苦笑:「雖不算是血債血償,但武承嗣已死,此恩怨也算清了。奴婢雖讀書不多,卻也並未糊塗到嫉恨天下所有的武家人。」
她雖如此說,但武承嗣畢竟是我叔父。
我沒再繼續問,仍是心頭陣痛著。她既不知情,那就不必再平白添上一個人來憂心他,我看著她,疲累道:「多謝你一杯茶摔醒我。」她似是鬆了口氣,剛要伸手扶我,又被我揮手擋住:「今晚,能不能陪我坐在這裡?」
她詫異看我,默了片刻才點點頭,起身出門,似是交待了冬陽幾句話,冬陽立刻去關上了院子的門,落上鎖。兩個人一左一右地立著陪我,我就這樣坐在門邊出神,腦中乾乾淨淨的,沒有任何念頭。
不知過了多久,夏至去煮了茶來,遞給我。
我剛才伸手接過,就聽到院門被猛地敲響,很是用力。我懶得理會,她們兩個就也不動,直到院子裡一些婢女被驚醒跑出來,見我們都不理會,也無人敢上前開門。
一時間,整個院子就這麼立了不少人,卻安靜的滲人。
那邊兒似乎更急了,終於不顧禮節開口,大叫著夫人夫人,我聽著是李清的聲音,才算是緩了口氣過來,示意夏至去打發掉。夏至這才走到門邊,對外頭低聲道:「夫人已經睡下了,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吧。」
李清聽到聲音,立刻道:「要出大事了,快去請夫人出來吧!」夏至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搖頭,什麼也不想管,她這才又道:「夫人今日真的不舒服——」話未說完,李清已經急得又拍門:「郡王要拿劍斬殺王妃,夫人再不去就真的來不及了!」
我心中一驚,李隆基又在做什麼?竟然真敢去動王家人?
夏至也被嚇了一跳,又回頭看我,我看著院裡下人的眼神,再看冬陽已無血色的臉,終是扯了扯冬陽的袖口:「扶我起來。」王寰若真是死了,李隆基還不知道有什麼禍事,這一府的人也必是被他牽連……
我忽然想笑,笑自己這時候還去多管閒事。
可他終也和我自幼相識,縱是我明日即死,也不願今日任由他去生生找死。
夏至見我起身,忙去拉開門。
院外唯有李清一個,早已是狼狽不堪,看樣子是私自跑來尋我的。他一見我露面,立刻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剛想開口時,我已擺手:「你步子快,先去拚死攔著,我立刻就過去。」他聽我說完,也顧不上回話,立刻就大步跑走。
我坐了大半夜,身子都已酸麻的不行,腿更是生疼著。
冬陽用力扶著我走到大門時,我才有了些緩和,可又覺得心莫名跳得厲害,夏至挑著燈籠走到我身側,立刻低呼道:「夫人可是染了病?剛才還好好的,現在怎麼就滿臉都是紅疹了?」
我怔了下,這才明白過來。
今日我喝過酒。
「沒什麼,快走吧。」我說完,便示意冬陽扶著我快走,此時也顧不得什麼酒疹了,只盼著他能清醒些,讓我能來得及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