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此生不負·宮變(2)

  隱約,走在一條漆黑的甬道中,這是大明宮中一條不太熟悉的路,婉兒帶我走過。大明宮總有燈火長明,這是皇祖母留下的規矩,這幾年我從未入宮,對那水畔牆邊的燈火卻依舊有印象。

  不管天子何人,宮依舊是那個宮。

  冥冥中似乎有人在說這只是夢,可我怎麼走都走不出去,正是焦躁難安時,忽然被人攥住了手「永安?」聲音就在耳邊,低聲喚著,直到我終於睜開眼,才發覺自己已經被成器抱在懷裡:「我剛回來,就看到你額頭有汗,似是被夢壓住了。」

  他的手還冷著,想要鬆開時,我卻下意識回握住了他:「我夢到婉兒,都是當年剛入宮的畫面。」他很淡地笑了笑:「是不是想問什麼?」我看他的神情,隨是平靜如常,卻仍隱隱有所不安,靜了會兒才搖了搖頭。

  他這些日子雖有所迴避,但府中來了何人,究竟是何身份,我多少還是明白的。父王曾說李重俊日益不滿韋后對安樂公主的偏寵,暗中與重臣結交,其中不乏李成器和太平的親信老臣。

  聖上自恢復皇族身份到如今君臨天下,不過短短數年,比起太平和李成器多年經營差之甚遠,自然不能硬碰硬,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壓制自己的親生兒子。

  身為東宮之主,卻毫無實權,被自己親生妹子壓制,李重俊如何咽的下這口氣?

  我躺在床上,因這突如其來的少年夢境而心慌,卻不敢翻身吵醒他。過了會兒,才覺得他伸手攬住我,拉近了距離:「永安,你一直說將你帶大的姨娘在潞州,可想去住一段日子?」我愣了下,下意識追問道:「嗣恭和念安尚離不開我——」他打斷我道:「他們會隨你一起。」

  突如其來的安排,很直白的說明了一切。

  我本想應承下來,卻忽然又想起了那個夢:「李重俊與陛下父子離心,婉兒和武三思在其中做了不少事。你要借李重俊的手動搖帝位,可若是宮變,他第一個要斬殺的是武三思,第二個必是婉兒。」李成器靜了會兒,才道:「我會幫你保住她的命。」

  我頷首,想說什麼,卻忽然想起那日和婉兒的話。她輕巧說的『剮刑』,就是李成器生母十數年前的命運。

  我感覺著他的呼吸,尚還是醒著:「有些事,你始終沒再追問過我。」諸如當年他生母的死,諸如我是如何失身於李隆基,他從未再問過半句,可是否真的不在意?還是不願逼我提起?

  「永安,」他輕聲說,「只要我不問的,就是我不在意的,或是不想再追究的。有些事說穿了也不能改變,反倒會影響以後的日子,你覺得呢?」

  我嗯了聲,閉上眼,不再說什麼。

  離開長安時,正是七月初三。

  這些年跟在李成器身側,從未真正出過長安,到馬車越行越遠了,才漸漸發覺沿途休息時,所遇的那些販夫走卒,都像是習過武的。看得多了,反倒覺得越發心慌,這樣的陣勢,不日一定會發生天大的事了。

  沈秋怕嗣恭和念安太小,路上不安穩,有意拿了些小藥丸,兩個孩子路上真是一個比一個嗜睡,倒弄得我無事可做。

  沒想到,到一日夜後,竟遇到了位故人。

  王守一。

  一日夜顛簸不停的行路,我才下了馬,立刻有人清了茶樓,神色緊張都侯在四周。我吩咐何福要了些涼茶,分給或明或暗的侍衛消暑,正是接過夏至遞來的茶杯時,就聽見門口的喧鬧聲。

  王守一孤身一人,站在門口看著我,卻是多一步都再進不得。

  「側妃,何福說,這人倒沒帶什麼兵士,只有兩個隨從,」冬陽走近,低聲道,「要不要見一見?」我想了想,終歸是太原王家人,不論日後是誰做了皇帝,望族仍是有根深蒂固的地位,也不好太過怠慢,遂點了點頭:「終是故人,放他過來吧。」

  冬陽應了是,走過去低語三兩句,王守一就被放了進來。

  他倒不客氣,直接走過來坐下,夏至剛才倒的茶,就被他一口仰盡:「李成器果真把你當了寶,來的都是最忠心的人。」我笑了笑:「王將軍看起來在趕路?」他半笑不笑,看著我:「怎麼,你不知道我為了什麼要去長安?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離開長安?」

  我不置可否,看了眼夏至,夏至忙又上前添滿了茶。

  當年在李隆基府上,他是正妃王寰的哥哥,而我僅是個四品藤妾,他為王寰屢屢言語威脅那些日子都過去了很久,如今無論王寰與李隆基是否夫妻同心,王守一都要為這個妹夫冒上生死,爭取帝位。

  而我這個眼中釘,卻彷彿不再相干了。

  我看他又飲盡一杯,才道:「王將軍執意要見我,可有話說?」王守一似是斟酌了下:「你和他兄弟二人的事,我聽得不多,本以為你是李隆基的又一個棋子,後來才發現全猜錯了。」我示意他繼續說,他又道:「你知道有多少人暗示李隆基,要在路上不惜一切代價,劫走你?」我搖頭:「現在看起來很太平。」

  「所以我起了歪念,」王守一倒是直言不諱,「那些謀臣暗示李隆基,不是帶走李成器的子女,而是你,足可見你對壽春郡王的意義,而李隆基寧肯抱有風險,也不肯拿你做籌碼,也足可見他真的待你,仍如當年。倘若劫走你,應該能有大作用。」

  我險些被茶嗆道,終於忍不住笑了:「然後呢?」此人還真是不一般,在重兵之中坦然說這些話。「沒有然後了,李成器沒像我想的那樣,孤注一擲將所有心腹留在長安,跟著你的這些哪個不是手裡有數百人命,怕劫不走,反倒惹了大禍。」

  我嗯了聲,他倒是越發好奇了:「為何不給自己留條退路?倘若是李隆基贏了呢?」我一小口一小口喝著茶,見了底,才放下杯子:「倘若李隆基贏,也是郡王做了最大讓步,且有能力保我與孩兒一世平安,為何要退路?」

  他這麼做,倒真是軟硬兼施了,只不過皆無所得。

  我又隨意說了兩句,做出了無意再談的臉色,他才訕訕而去。

  到上了馬車,冬陽依舊有些神色難安。

  我為何走,她無從所知,今日卻在聽了王守一這一席話後,真正明白了將要發生什麼。我看了她會兒,她卻始終無察覺,直到夏至用手肘撞了她一下,才如夢初醒:「怎麼了?」說完,立刻反應過來,低下了頭。

  我隨手翻著書,沒有問任何話。

  當年早已讓她做過選擇,我既然接受她繼續留在身邊,就要完全信任。疑人不用,用人自然不疑,就是難為了她,終會心神俱傷。

  就這樣又連趕路兩日,才在一小鎮的老宅中住下,還是兩日夜來頭次睡床,躺下才覺得渾身散了架一般。痠痛難耐,卻如何都睡不著,索性走出去,正看到何福在門外守著,神色亦是凝重。

  「是今日?」我心有些發緊。

  「回王妃,正是今日。」何福忙躬身回話。

  何福歷來稱我為『王妃』,倒是如同李成器一般,只認準這世上他只有我一個妻。

  「今日無論勝負,損失的也是陛下那一脈吧?」我走到石凳上坐下。

  「正如王妃所說,是小人太過緊張了。」

  我安撫一笑,沒說話。

  如今皇位上坐著的是李顯,他那幾個好兒女,被太平、李成器、李隆基每日捧著,卻不過是為了最後去送死。子女謀權篡位,自然大逆不道,李姓同族人怎能袖手旁觀?如此順利成章的,就剩了最後的三個人,那才是凶險一搏。

  七月暑氣已盛,坐了會兒,就已是周身薄汗。

  我仰頭看了眼浩瀚星海,大唐從開國來,總是兄弟、父子相殘,長安城中每一寸地都是自己人的血。今夜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接下去又會如何?

  皇姑祖母在世時,每日惶惶不安,是怕皇姑祖母的猜忌賜死。每日只是盼著,李家武家的紛爭一過,或許會好,如今才發現,更是惶恐不安。讓他利用血親手足,甚至到最後與親兄弟爭權,他又何嘗好過。

  不知道為什麼,眼前又浮現那夜,李成器和李隆基生母為保東宮所有人,不約而同認罪受死,她們要看到今日,或是日後那一爭,不知在天上會作何感想?

  想的多了,越發熱了起來。

  「娘親。」身後有軟軟的聲音,是嗣恭。

  他如今已能獨自走,搖晃著,向我而來。

  夏至懷中的念安,似乎很不快哥哥能走到我身邊,急得嚶嚶哭起來。我無奈一笑,何福緊張地跑過去,護著嗣恭的小身子,一時間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到了兩個孩子身上,反倒稀釋了剛才的愁緒。

  無論如何,我相信他一定能做好一切。

  如同當年在太液池邊,他攬我入懷,只為護我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