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文盲

他們依舊從後窗翻入,屋內殘燭將盡,積了滿燭台的蠟油。

太子忙著換衣服去了,邵萱萱全身上下的大小傷口卻都劇烈地疼了起了——腦袋後面有大包,背上有擦傷,腿上有舊傷……最難忍受的就是臉上被蚊蟲叮咬過的地方,又疼又癢,想對著鏡子看卻模模糊糊看不大真切。

太子換完衣服出來,就見她趴在鏡子前一臉的愁苦。

「怎麼了?」

邵萱萱垂頭喪氣地回答道:「臉上好癢啊——」

太子迅速就回報了一個嘲諷的笑容:「活該!」

邵萱萱鬱悶,他卻徑直走了過來,瞅著她的臉上下打量了會,走回到床榻那,翻找了一陣,拿了一高一矮兩支白瓷瓶並一些包紮用的雲布過來。

邵萱萱有點忐忑:「你幫我呀,還是我自己來吧?」

太子一言不發地拉開椅子坐下了,拔掉矮瓷瓶的蓋子,倒出一些綠盈盈的膠狀東西,直接就往她臉上抹。

邵萱萱登時就覺得發癢的地方像泡進涼水裡一樣舒服,那涼意還往皮膚裡滲透,禁不住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

但效果確實出奇的好,比花露水還管用。

太子抹完,拿手帕擦了擦手,又要動手來給她換藥。邵萱萱趕緊搶過來:「不用嗎,麻煩殿下您了,我自己來吧!」

太子也不客氣,她一阻攔,他就理所當然不繼續了,身體往後一靠,一副大爺樣。

邵萱萱挽起小腿,笨手笨腳地把舊的雲布拆下來——她記得張舜他們給她換藥,那都是倒了藥粉的——太子屈尊敲了敲手指,示意她去拿那個高點的瓷瓶。

邵萱萱拿起來,撥了蓋子一聞,果然就是這個氣味。

她於是捏著瓶子往傷口處抖了抖,這才左一道右一道裹了起來。

坦白說,結實是結實的,就是太難看太不平整。

太子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突然說:「想必你在家中時,也是父母疼愛,嬌生貴養罷。」

邵萱萱手一哆嗦,瓶子裡的藥粉就灑了不少出來,落在白色雲布上,像是紛紛揚揚的碳粉。「父母疼愛,嬌生貴養」幾個字,刺激的她小心臟一抽一抽的,眼眶登時就紅了。

太子歎氣道:「你與他們雖然天涯相隔,好歹還互相掛念,總有一日能團聚的。」

邵萱萱驀然抬頭看他,一大顆眼淚從頰邊滾落,薄薄的嘴唇用力抿了一下,才問:「真、真的?」

今晚的太子真的有點不大一樣,居然還溫柔地點了點頭,拿剩下的雲布給她擦了擦眼淚:「你都已經死過一回了,怎麼還這樣膽小愛哭。」

邵萱萱有點不好意思地搶過雲布,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氣。這個小變態好像也才十六七歲,要是換在21世紀,也就是個高中小男生,半大的孩子。

太子扭頭看著銅鏡中的人影,又長長地歎了口氣。

邵萱萱到底沒憋不住,小聲問道:「殿下有什麼心事?」

剛才就一臉中二少年像啊,大半夜坐黑漆漆的湖邊,眼神死寂死寂的。太子苦笑道:「孤貴為當朝太子,卻……」下面話又沒有了,燈花燃爆,火焰在鏡中猛烈地跳動了一下。

太子的手輕輕地落在了胸口:「一覺醒來,不但命懸一線,連父母兄弟都忘記了。」

邵萱萱呆呆地看著他,她當然記得他「失憶」這件事的,她還在床底下趴著的時候,就聽他不停地在打聽各種事情呢。

但是,看他在這宮中如魚得水的模樣,竟然……還沒有恢復記憶?

太子年輕的臉龐上有些憔悴,仔細一看,竟然隱約有了點黑眼圈。

要在她們那裡,這個年紀,也就發愁發愁如何追女孩,如何考好試,如何躲過父母的過度關心吧。

太子坐了一會兒,慢慢起身,負手踱步到書案前:「你說孤字寫得好看,可如今,它們認得孤,孤卻不識得它們。」

他的聲音不大,邵萱萱卻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腦子一時有點轉不過彎來,心想一般失憶不都是撞到腦袋的,原來捅到胸口也會?

人失憶了,不但親人朋友都認不得了,連筆跡也會改變?

太子低頭凝視著空白的紙張,過了好一會兒才提起筆,皺眉在紙上慢慢地寫了起來。

他寫得很熟練,姿勢也漂亮,但是手腕卻仍舊有些發抖。邵萱萱好奇地走過去,就見他寫了一行幾乎完全分辨不出來什麼字的草書。

完全不像寫字,簡直就是在畫畫。

邵萱萱無語凝噎,這樣寫,當然是認不得的呀,我也認不得好嗎!

不過說來也奇怪,這個鬼地方,怎麼看都像是古代的中國,到底是哪一朝哪一代呢?邵萱萱猜不到,也看不出來。

太子又在邊上寫了一行,這回倒是比較端正整齊,但筆畫全錯了,在邵萱萱看來,仍舊像在畫畫。

雖然寫好的字還是有點模樣的,可是……真就像初學寫字的小朋友一樣,照著模樣畫出來的感覺。

「願陪中峰游,」為了表示自己看懂了,邵萱萱輕聲念了出來,「朝——暮——白——雲——裡。」

太子瞥了她一眼,繼續寫了下去。

字跡確實完全不同,不客氣的說,就是稚拙。

太子越寫越多,甚至還寫了點連邵萱萱都看得出不大正經的諸如「脫紅衫,去綠襪」之類的句子——她不大好意思念下去了,想起白天太子跟齊王聊天時候的光景,覺得古人還真是挺早熟的。

多大點的人啊,就成天女人女人了。

太子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擱下筆,問道:「怎麼不念了?」

廢話!我念這種幹嘛!

邵萱萱臉稍微有點燒,這具穿越來的身體其實比太子還要小上幾歲,他身量又高,被這麼盯著,壓力還是有點大的。

孤男寡女的,又特麼還都是這麼小的年紀,千萬千萬不能偷吃禁果啊!

邵萱萱努力板起臉,兩眼放空,就當沒看到色鬼太子到底寫了些什麼。

太子卻把目光轉開了,半晌,將這些全部揉成一團,吩咐道:「都燒了吧。」

邵萱萱「啊」了一聲,他有些淒涼地輕聲道:「連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留著又有什麼用。」

邵萱萱的嘴巴張大了一點,眼睛也瞪大了許多,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話來:「您的意思是說……您……不……不識……」那個「字」,到底沒說出來。

不識字,那就是文盲!

文盲啊!

孤不認得她們,居然是這麼個意思!

就算是失憶造成的吧,那也是個文盲啊!

這麼囂張跋扈的小變態,還跟著齊王聽他掉了一下午書袋呢,居然是個文盲!

太子沒說話,邵萱萱自己先風中凌亂了,這得多裝逼的人啊,簡直是表演型人格吧!

邵萱萱福至心靈,在一瞬間懂得了他的憂愁,看他最近的樣子,是裝作自己已經回憶起不少以往事情了的——在今晚之前,邵萱萱也是這樣認為的。

可現在看來,完完全全就不是那麼回事。

太子失憶不記得以前的事情,那還有太醫大夫可以找找;太子不記得父母兄弟,血總是濃於水的;太子斗大的字不認識一個,變成了文盲……

邵萱萱有點同情他了,這要是給他皇帝老爹知道,好像確實是不大妙的……

一個和自己沒感情,沒文化的儲君,就是顆□□吧。

張舜他們都提到過別的皇子皇女,皇家子嗣還是不艱難的。任何東西都是物以稀為貴,孩子多了吧,選擇也就是多了……太子回過頭來看她,眼神難得有了點這個年紀的孩子應有的脆弱,「確實不識得了,就連我的血脈至親們,也都生著一張陌生面孔。」

霎時間,邵萱萱就心軟了,連他之前那些惡毒手段,都帶了一絲決絕悲涼的色彩。

十六七歲的大男孩啊,失憶了,不敢跟父母訴苦,裝了一肚子憂愁,怕被取代,被發現秘密,每天草木皆兵地過日子。

「那、那個,」邵萱萱猶豫著開口,「好歹以前學過,遲早能回想起來的……不要太擔心了。」

太子苦笑:「我身上的傷也快養好了,就快回國子監讀書了,哪裡還有迴旋餘地。」邵萱萱默然,國子監她是聽過的,電視劇上就常放呢,陪太子讀書的地方。

文盲到了那裡,應該比較顯眼的。

燈花百結,屋內的光線時亮時黯,太子突然道:「不如,你來教我識字吧?」

邵萱萱下意識就點了點腦袋,然後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臥槽,我是不是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啊!

居然同情他,這完全就是個變態法西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