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晅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上的色彩,大約就是在滿是鮮血的床榻上醒來的時候。
入目的先是混混沌沌的人影,灰濛濛的,跟他原本世界裡的模樣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因為在晃動,顯得有生機了一些。
那個灰色的影子喚他「殿下」、「太子殿下」,然後是滿手黏稠的鮮血,白色的紗布、顏色明麗的緞料、迷霧一樣柔軟單薄的帳幔……
然後他聽到了床底下傳來的,帶著戰慄,絕望地彷彿隨時都要斷氣了的呼吸聲。
這算是他唯一熟悉的東西了,紅的血白的布灰的衣裳,爭先恐後的湧進眼睛裡,都不及這呼吸聲清晰入耳。
他躺在那,靠著傷口和虛弱的體力偽裝,探聽著這裡的一切,同時也留意著床底下的動靜。
那人安靜地像隻兔子,唯有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還彰顯著存在感。
他於是滿足了,耐心地等待著這只有著老鼠習性的兔子耐不住飢渴,自己爬出來……
秦晅翻了個身,把仍舊沉睡著的少女往懷裡攬了攬,黑色長髮凌亂地垂落在赤裸肩膀上,同他頭髮的糾纏在一起。
他微側過身,將下巴抵在她肩膀上,重新閉上了眼睛。
鋒刃刺進皮肉裡的模樣,原來是這樣的。
那女孩縮在地上,看著雪白的劍刃抖得像要暈過去,柔軟的,無害的……他其實應該感激她,沒有她,太子就不會死,太子不死,就沒有他的位子。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她也是借屍還魂的受益者。
只不過這個受益者並不領身體的情,心心唸唸想要回去,心心唸唸都是她的父母她的故鄉她的過去。
襯托得他異常像無根的浮萍,沒人要的腐木。
他確實也沒人要,因為身體的原因被關了那麼久,好不容易遇到個老頭,以為真跟著他一起跑出去,最後也沒成行。
骨頭都磨成粉了,壓根沒有回去的路。
最好,她也永遠回不去了。
大家都進了一個籠子裡,再嬌生慣養也得習慣適應。
秦晅輕「哼」了一聲,手在被子下從邵萱萱的腰腹處摸到肩膀上,參差起伏,猶似已經被拋棄掉的晦暗過往。
邵萱萱煩躁地蹬了下腿,嘟嘟囔囔著翻了個身,大半條被子都被她捲走了。
秦晅皺眉,硬生生將被她揉成一團的被子,從她懷裡抽出來,鋪開,再把人摟回來。
邵萱萱終於睜開了眼睛,頂著一頭亂髮氣呼呼地坐起來,扭頭就要發飆——在看清他的臉,順便又瞄到自己露在被子外面的身體後,迅速蜷縮成一團,五官也皺到了一起。
居然又……邵萱萱盯著被子發呆。
秦晅的臉慢慢沉了下來,半晌,掀開被子,披衣下床。
邵萱萱眼皮直跳,看他那樣子,似乎打算回地面上去了——這樣子,這樣子,搞得她很像那種什麼什麼的特殊職業啊!
秦晅穿衣服利落得很,完了卻沒走,逕直坐到桌子邊看圖紙去了。
那些圖紙邵萱萱進來後就瞄了幾眼,都是火銃的樣式圖。
邵萱萱抓了抓頭髮,在被子底下把褻衣套了回去,手在床上摸了一圈,才發現外衣都還在地上。
她歎了口氣,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麼拘束一點,也一把掀開被子跳下床,打算直奔過去撿衣服。
秦晅把圖紙抖得嘩啦啦直響——牛皮做的東西,當然比軟趴趴的宣紙容易弄成動靜——頭也不回地道:「這是什麼意思?」
邵萱萱只得停住腳步,往他這邊走了兩步,探頭去看,那是工匠按她的描述和草圖弄出來的土木倉瞄準器和膛線。
邵萱萱於是比劃著解釋:「這樣設計,子彈發射出去之後就會旋轉,精度也能提高很多——可惜我也只在博物館看到過,不知道具體的工藝,大致是這樣子的。」
秦晅的手指在代表著膛線的黑色線條上划動了一下,沉吟:「旋轉出去,那創口……」
「殺傷力當然是能提升很多的。」
只可惜她懂得太少,只會模模糊糊的畫一些似是而非的外形。
所以說,穿越也確實是門技能啊,沒能耐的就是想成為個先驅者,都特麼不行。真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秦晅又去翻已經改進得得差不多的火銃,這個算邵萱萱來這兒後的得意之作,見他看得認真,乾脆拉了椅子坐下來跟他講解。
秦晅一邊查看圖紙,一邊把桌邊的火銃拿過來,邵萱萱自信的聲音像剛剝了筍殼的冬筍似的,又脆又嫩。
原來,她自信起來是這幅模樣的。
秦晅瞥了她一眼,抿了口茶,忽然就側頭在她不斷開翕的唇角親了一下。
「……準星加了刻度……」邵萱萱的聲音低了下去,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似乎還沒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
秦晅被這樣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毛,有點狼狽地轉過了頭。
看到他微紅的耳廓之後,邵萱萱才後知後覺地漲紅了臉。
明明什麼都做過了,不知為什麼,突然就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夜明珠光芒依舊,燈下的牛皮圖紙微微蜷曲著,像是初春趴在欄杆上,努力向上攀爬的籐蔓尖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