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燕射

我沒有問她遇見曹評的細節,她也沒告訴我,回儀鳳閣的途中我們一先一後沉默地走著,彼此離得這麼近,卻又隔得那樣遠,進入閣門前,不曾有半句對話。

我完全可以想到曹評一曲清歌會給她留下怎樣的印象,所以,當聽到她央求今上允許她去南御苑看契丹使者射弓時,我一點也不覺奇怪。

每年元旦契丹使者到闕,朝見畢,翌日詣大相國寺燒香,第三日詣南御苑玉津園射弓,朝廷會選能射武臣伴射,並就彼處賜宴。因後族曹氏原屬將門,族中子弟皆善騎射,伴射之臣便常從曹氏中選,最近幾年,此任務屢次交給曹佾或其從弟曹偕。曹評年歲漸長,且又一向精於騎射,遲早是會出任伴射之臣的。此番公主請往南御苑,應是曹評曾告訴她,初三那日他會隨父同去。

今上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勉強同意,但命她於射弓場旁邊的樓閣上看,不得現身於射弓場內外,以免被外人看見。

玉津園位於南薰門外,建於後周,又經國朝皇帝修繕,而今規模宏大,除了長五百丈,寬三百丈的射弓場外,園內亦設千亭百榭,中有水濱,林木蓊鬱,芳花滿徑,更置有一「養象所」,其中養有數十頭大象及各類珍禽異獸,因此公主平日也愛去觀賞。

燕射那日,公主清晨即往玉津園,早早地登上射弓場邊上樓閣,坐於簾幕後等待。須臾,契丹使者與大宋伴射之臣相繼入射弓場,領銜伴射的是曹佾,他身後跟著一裹青色頭巾,穿白色青緣窄衣,系束帶,著烏靴的少年,公主一見即往珠簾前又靠攏了一些——那是曹評。

契丹使者頭頂金冠,後簷尖長,狀如大蓮葉,服紫窄袍,金蹀躞。曹佾則著帕頭,穿窄衣,著絲鞋,腰繫銀絲束帶。白皙清美的容顏,加以他溫和淡泊的目光,這一身射弓裝束竟被他穿出了文士衣冠的雅緻。

少頃,兩列內侍前引,十三團練趙宗實隨後而至,作為今上所遣東道主,登上射弓場主座高台觀戰。使者與曹佾各自率眾朝高台行禮,再兩廂對拜後,十三團練命內臣宣皇帝旨意,賜弓矢御酒,契丹使者立左足,跪右足,以兩手著右肩拜謝。兩國臣子對飲御酒,禮樂聲起,大宋招箭班十餘人著紫衣帕頭列於垛子前,行過儀式後分守兩側,靜候使者發矢。

垛子有十座,靶面著紅,均畫一黑色側面虎頭,以虎目為靶心。契丹使者按例是用踏弩射。一位裹無腳小帕頭,穿錦襖子的契丹人先行上前,踏開弩子,舞旋搭箭,自己先瞄準中間靶面,窺得端正了,才過與使者。使者略看了看,便發矢射出,正中靶心。

觀者擊掌道好,然後均轉顧曹佾,等他應對。

本朝伴射是用弓箭。曹佾從容上前,引弓搭箭,幾乎未作停頓,一箭如電閃過,直透虎目。

招箭班齊聲喝彩,圍觀的宋人更是欣喜,連聲道賀,戰鼓狂擂,樂聲大作。

契丹使者亦撫掌相贊,曹佾欠身道謝,略無矜色。然後使者笑吟吟地又跟他說了什麼,且手指身後隨從,似有一些建議。隔得遠了,公主聽不見他們對話,很是著急,遂對我說:「懷吉,你下去聽聽他們說什麼,回頭上來告訴我。」

我答應,囑咐隨行的張承照和眾侍女伺候好公主,便下樓前往射弓場。

待走到場邊,已有一名契丹青年自使臣侍從群中走出,身材高大,氣宇軒昂,手挽一輪雕弓,似準備射垛。使臣注視曹佾,像是在等他答覆,而曹佾沉吟著,一時未表態。

我問一位旁觀的內臣目前狀況,他回答道:「契丹使者說每年射弓模式單一,皆由大使、副使與大宋伴射發矢,幾年來都不過是這幾個熟悉的人,今日不妨改改,聽說大宋少年多有善射者,不如便全換年輕後生來較量切磋。他自選一契丹後族中人,名喚蕭榿,看樣子是個神箭手。換人倒也沒什麼,但他又點名要十三團練應戰……」

十三團練平日喜讀書,偶爾遊戲也不過是弈棋擊丸之類,並不擅長騎射。契丹使者恐怕亦有耳聞,這樣說,多半是有意為難,存心挑釁。

見曹佾未接受這建議,使者又向高台上的十三團練施禮,一再邀他下場應戰。而十三團練兩眉微蹙,狀甚不懌,並未答話。場內的蕭榿等得不耐煩,便用契丹語朝自己國人高聲說了一句什麼,周圍契丹人聞之皆笑。宋人相互轉顧,都想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最後一位大宋通事低聲告訴眾人:「他說十三團練不但不會射弓,連勉強應戰的膽子都沒有。」

話音未落,即聞大宋伴射隊列中有一人朗聲說了幾句話,說的竟也是契丹語。我與眾人一樣,驚訝之餘定睛看,發現說話的是正徐徐步入場內的曹評。

通事大喜,忙給大家翻譯:「曹公子說,十三團練今日是做燕射東道主,穿的是廣袖長袍,不便射弓,而他騎射技藝多蒙十三團練指點,算得上是十三團練的弟子,故想請纓代師應戰。」

契丹使者尚在猶豫,曹評又向他說了些話,同事繼續翻譯:「他說蕭榿是契丹後族中人,而自己是大宋皇后侄子,出面伴射應不至辱沒契丹使者。若一戰告負,再請十三團練更衣應戰,亦未為晚矣。」

話已至此,契丹使者不好拒絕,便頷首答應。曹評上前與蕭榿見禮,請他先射,蕭榿卻道:「你既會騎射,那咱們便各自乘馬射柳罷。」

曹評未有異議,回首吩咐侍從準備場地,並將他的火赤馬牽來。

招箭班諸人迅速按規則懸兩行柳枝於場內,樹枝上系絲帕為識,其下削一小段樹皮,令呈白色,以為靶心。

射柳定勝負,結果分三等:馳馬以無羽橫鏃箭射柳枝,射斷其柳,又以手接住,躍馬馳去者為上;斷而不能接去者次之;若射中而柳枝未斷,與未射中者一樣,皆為負。

曹評依舊請蕭榿先行。蕭榿也不客氣,上馬後引弓瞄準,幾乎在放箭的同時即一夾馬腹,風馳電掣一般向前衝去,在柳枝墜地之前伸手一撈,握於手中,再揚起示眾。

這一系列動作完成得順利流暢,看來就算曹評同樣能做到斷柳接持,也不過是打個平手,故契丹人皆有喜色,宋人表情則略為凝重。

而曹評引馬向前,神態自若地挽弓、瞄準、放箭、躍馬,最後也是穩穩地將柳枝接在手中,看起來與蕭榿動作略相似。

宋人歡聲雷動,紛紛向曹氏父子稱賀。最後契丹使者也過來,乾笑著對曹佾道:「曹公子好身手。這一局是大宋勝了。」

蕭榿頗不服氣,用漢話高聲問:「我們都接住斷柳,只能說打平,怎可說是大宋勝了?」

使臣回首,冷冷道:「你沒看見,曹公子引弓時用的是左手麼?」

蕭榿一愣,仍不肯認輸,嘀咕道:「若是他與別人不同,一向擅用左手呢?」

曹評聞言微微一笑,道:「那我換右手再射一次如何?」

蕭榿一揮手:「罷了罷了,咱們再比試一局。蒙眼射垛,怎樣?」

矇住雙眼後放箭射垛是一項絕技,非神射手不能為。宋人聽後皆關切地看曹評,而他並不退縮,欣然應戰:「好,那這一局,就比這個。」

這次蕭榿作了充分準備,仔細選好弓箭,走到引弓處,先行瞄準測試,如此三番後再讓人以黑巾矇住雙眼,緩緩將弓拉滿,一箭射出,果然正中靶心。

彷彿又是契丹佔了先機。曹評在給予蕭榿的喝彩聲中緩緩走到引弓處,事關大宋榮辱,旁觀者自然都為他捏了把汗,但他表情平靜,看不出一點緊張的意思。

提弓站定,他示意侍者蒙上他雙目,連先瞄準測試的步驟都省了。契丹人一片嘩然,越發盯牢他,看他如何發揮。

先微微揚起下頜,任清風拂面,蔽目巾帶的末梢隨著他腦後散發向後飄動,他秀秀頎頎地立於這萬眾矚目處,沉默著良久不動。似從風聲中聽出了令人愉快的韻律,漸漸地,他唇際逸出了一絲笑意。

當旁觀者尚在困惑地看他笑容之時,他驀然抬手挽弓,瞬間拉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箭發出。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箭遠離標靶,高高地朝天飛去。

想必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大家都以為是他失手。但,也只是一剎那而已。很快地,空中傳來一聲飛鳥哀鳴,然後,有什麼東西墜到了射弓場內。

招箭班的侍者迅速跑去,將那物體高高舉起——那是一隻孤雁,被曹評的箭貫穿的空中飛雁。

片刻的沉默之後,場外又鼓樂齊作,一片歡騰。契丹人面上尚存驚悚之色,而宋人撫掌相慶,紛紛聚攏來向曹氏父子道賀。曹評摘下蔽目巾帶,淺笑著對陰沉著臉的蕭榿拱手:「承讓。」

蕭榿一嗤,道:「我們先前說的是射空中的鳥兒麼?」

「不錯,是犬子壞了規矩。」曹佾此時開口,對契丹人說,「本應射的是垛子靶心,他卻往別處射,既未曾中的,便是輸了。此番射弓,大宋契丹目前各勝一局,是打了平手。」

十三團練認可了他這說法,客氣地笑贊蕭榿幾句,然後代皇帝賜了蕭榿及曹評一些珠寶雜綴的鬧裝、銀鞍馬與金銀器物。蕭榿面色稍霽,亦與曹評一起上前謝恩。

當曹評離場更衣時,玉津園中內臣皆聚至沿途兩側,朝他歡呼稱賀,我從中辨出一個熟悉的女子聲音,循聲望去,竟見公主站在前方人少處,穿著一身小黃門的衣袍,長髮也嚴嚴實實地束在了帕頭裡,看上去就像個面目清秀的小內侍。

我立即快步走到她身邊,輕拉她衣袖。她回頭看我一眼,笑容不減,毫無離開的意思,也沒對我多作表示,依舊轉首去看漸漸朝她走來的曹評。

曹評容貌與其父頗相似,但眉宇間多了幾分少年獨有的勃勃英氣。此刻他含笑前行,舉止疏朗大方,也不失世家公子的端雅氣度,但走至公主身邊時忽然童心乍現,側首向她瞪眼吐舌,扮了個鬼臉。

公主亦不示弱,鼓起兩腮,手指推鼻尖向上,給他瞧了個豬鼻子。

然後兩人相視而笑。其間曹評並未停步,在向公主揚揚眉後,徑直往更衣的殿閣去了。而公主目送他,面上猶帶喜色。

射弓之後,按例於玉津園中賜宴,由十三團練及曹佾等人作陪。公主說午後要去養象所看珍禽異獸,便留於樓台之上獨自進午膳。御膳局奉上的膳食她嘗了兩口便說不好,堅持要我親自去廚房吩咐廚子做她愛吃的菜。我只得遵命前往,臨行前看了看她尚穿在身上的小黃門衣袍,一點疑惑一閃而過,但終究還是沒問出來,只對她說:「公主,這衣服還是換了罷。」

她頷首答應:「即刻就換……你快去罷。」

我的預感是正確的:當我回來時,公主已不在樓上。

我問閣中侍女,她們訥訥地說,公主帶著張承照出去了,此外不許任何人跟著。

我出去尋找,剛至樓下便見張承照哼著小曲回來。迎面撞見我,他一驚,低頭想溜,被我揚聲喝止。

我問他公主現在何處。大概是我神色語氣太過嚴厲,他眸光甚至有了驚恐的意味,沒怎麼拖延便供出了公主所在的位置。

「與曹公子在一起?」我問。

他瑟縮著低下頭。我一把推開他,闊步朝他所說之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