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鞭春

雖然張承照抵死不認賬,但我仍可肯定讓公主穿小黃門的衣服溜出去是他出的主意。

他迅速得到公主信任,靠的就是察言觀色的能力,與慫恿公主隨心而行的話語。我曾私下責備他,語氣不自覺地越來越重,最後聽得他嘆了口氣:「小時候被那些高我一階的內侍黃門罵,我才認識到了什麼叫官大一品壓死人。原以為我們是兄弟,你跟他們不一樣……」

我一怔,漸漸回想起小時我被人欺負時他維護我的事,便沉默下來。

他又提及公主:「公主穿小黃門的衣服出去玩,不過是偶爾為之的小事。且行動謹慎,也無人發覺。就算被人發現了,她又沒跑出宮去,頂多被官家娘娘說幾句罷了,能惹來多大麻煩?官家那麼疼公主,莫說她只是在宮院裡走走,就算她一時興起,放把火把皇宮燒了,官家也絕對不會真的責罰她……這就叫骨肉至親!張貴妃得寵吧?但行動稍有差池官家都會給她臉色看,讓她下跪謝罪。而公主,你什麼時候見官家當真對她動怒了?公主傷個小指頭都會讓官家心疼半天的呀……」

我不想聽他謬論,打斷他:「此事並非像你說的,只是公主在宮裡走走那麼簡單。你讓她喬裝去見外人,若被人——尤其是台諫——知道,會給她和官家帶來多大麻煩?何況,她是已經訂了親的女子……」

「唉,說過多少次了,不是我要她喬裝的。」張承照相當小心地繼續迴避著教唆公主的罪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若想去做什麼,十頭牛也拉不轉。再說了,她只是想在出嫁前多見幾個順眼的人,你又何必總是阻攔呢?想想咱們那位駙馬爺,那可真夠寒磣的,公主嫁過去後鐵定是笑不起來了,何不讓她現在過得開心些呢?」

最後這一句令我良久無語,好半天后才道:「公主太過率真,若與曹公子接觸太多,恐怕以後難以收拾。」

張承照一擺手:「嗨,青天白日的兩個小孩見見面能出什麼大亂子?你還道他們有本事私奔呀?」見我不答,他忽然別有意味地笑了笑,刻意壓低了聲音,躬身側首盯著我,試探著說:「我知道,你服侍公主多年,忽然見她跟別人親近,心裡總會有些不是滋味……」

我霍然而起,緊抿著嘴,冷冷視他。他被嚇得噤聲,低首再不敢看我。

既厭惡張承照曖昧的猜測,也憤恨自己竟對這話有如此強烈的反應,我拂袖而去,難以抑制胸中翻湧著的千般情緒,漫無目的地在宮中疾步走,簡直想邁步狂奔。

後來回過神,是因為聽見了公主的聲音:「懷吉,懷吉,你怎麼在這裡?」

這個問句把我的思緒從渾濁狀態沉澱下來。我發現此刻身處福寧殿之前,而公主朝我迎面走來,臉上帶著明淨笑容,不待我回答,便揚手讓我看她握著的一個精緻小匣子:「你猜這是什麼?」

我深吸氣,儘量讓面部不那麼僵硬,再輕聲應道:「看樣子,匣子裡盛的應是塊古墨。」

「沒錯!是爹爹剛才賜我的李超墨。」公主笑著靠近我,又道:「伸出手來。」

我不解她何意,但還是依言伸手給她。

她把那塊南唐古墨放在我手心,道:「賞給你了。」

我不免驚異。如此貴重的古墨宮中庫存不多,想必公主也是費盡口舌才能求得今上同意賜給她,而她竟這樣隨隨便便地轉賜給了我。

略一思忖,我猜到此中關節:「公主又是想讓臣做什麼事麼?」

「絕對不是,我可不是要你為我做任何事!」公主立即否認,但隨後她再一開口,我便知道我所料不差。

「不過,哥哥,」 她小心翼翼地微笑著,以商量的語氣跟我說,「我想立春那天去先農壇看鞭春……」

「鞭春」原是古儀,出土牛以送寒氣,以示送寒迎暖,勸耕以兆豐年之意。國朝此儀尤其隆重。立春前一日,開封府會進黃泥塑的春牛及耕夫、犁具等物入禁中,宮內以鼓樂相迎。立春之日,宰執率百官、親王、貴戚入賀,聚於觀稼殿前設的先農壇前,依序各具綵杖,環擊春牛三次,以表勸耕,故名為「鞭春」。

那日有官銜的貴戚亦會參加儀式,公主必定想藉機再見曹評。那是男子聚集的大典,宮眷不能參加,公主這樣說,多半是想求我允許她再次喬裝去看。

她求了我好幾天,信誓旦旦地保證絕對不會被人發現,「因為那天我可以像別的小黃門那樣著綵衣,戴鬼面,有面具遮著臉,誰會知道我是公主呀?」

後來我問她:「公主何必要經臣允許?像上次那樣把臣支開,再悄悄跑出去,臣也是沒法干涉的。」

「唔……我不會再那樣做了。」她有點靦腆地微低螓首,道:「我怕你會不高興……」

聽見這話那一瞬的感動,成了我答應她的理由。

那天她果然著五彩花衣,戴了個咧嘴大笑的鬼面,裝扮成迎春牛的小黃門去看了鞭春儀式。我可以隨眾一起旁觀,但自始至終,都儘可能地跟隨著她。

不過,她沒有如願見到曹評。在她張望許久後,我過去告訴她剛剛打聽到的消息:「契丹使者今日離京回國,曹公子隨國舅出城相送,不會參加鞭春典禮了。」

雖然隔著面具,我仍能感覺到她深重的失望。

她呆立片刻,低聲說了句:「我沒說要見他。」然後,繼續舉目看眾人擊打春牛。

那泥做的春牛高四尺,身長八尺,象徵四時八節;尾長一尺二寸,象徵十二個月。牛身上還繪有四時八節日期時辰圖紋,旁邊則置耕犁等物。鞭春用的綵杖又稱春杖,以五色彩絲纏成,每個官吏持兩條,依官品順序環擊春牛後再圍聚拜祭焚香,而最後的儀式是擊碎春牛,眾人爭搶春牛土,且以搶得牛頭並載之以歸為大吉,此謂之「搶春」。

而今觀禮者眾,大多又都是位尊年高者,因此後來的搶春一節皆是由年輕官吏及宗室、貴戚子弟參與,年長者僅旁觀而已。

禮至搶春時,春牛壇下已聚滿了躍躍欲試的青年,個個都看著春牛摩拳擦掌,只待司儀發令。就在此刻,有個著紅梅色襴衫的十七八歲男子忽然發力,從人群後方拚命擠到了壇下第一排。這迅猛動作激發了被擠開者的不滿,皆對他推推攘攘,而他張開兩臂努力招架,毫不退讓,紅著臉,喘著氣,兩眼直愣愣地緊盯牛頭。

我看清他面容後即暗覺不妙——那是駙馬李瑋。許久不見,他模樣並無太大變化,只是高了一些,也略胖一點,更顯壯實,在周圍一群宗室貴戚子映襯下,不免透著幾分粗蠻之意。

正想勸公主回去,她卻已留意到李瑋。李瑋那衣袍的顏色簡直令她憤怒:「這麼醜,皮膚這麼黑的人竟也敢穿紅梅色衣服,真是東施效顰!」

我啞然失笑。立春日的儀式與尋常大典不同,氣氛輕鬆,亦不要求所有官吏都穿朝服,年輕的宗室貴戚子是可以隨意選鮮豔的衣裳穿的。李瑋也許只是碰巧選了紅梅色,燕射那日他又不在,倒不一定是為效仿曹評。

但話說回來,他穿上這顏色衣袍的效果實在與曹公子相差太遠,公主因此遷怒倒也不難理解。

打量李瑋半晌,公主忽又自言自語地說:「這人還挺面熟的,我是在哪裡見過呢……」

擔心她認出這沒給她留下好印象的「傻兔子」,我當即對她道:「公主,時辰不早,我們回去罷,否則苗娘子又要四處尋你了。」

而她面具下露出的清亮眼眸此刻正盯著李瑋,帶些探究意味地思索著,她回絕了我的建議:「再等等,我想多看一會兒。」

我只好期望李瑋不會在隨後的活動中暴露身份。

但是,他的表現實在太醒目。春牛砸碎後,待司儀一聲令下,他便朝著春牛頭直衝了過去,左突右擋,擠倒了好幾個人,終於挨到牛頭近處,也顧不得多想便騰身向前,直直地撲了過去,把牛頭壓在身下,環臂緊緊摟住。此後再有人來,無論怎樣生拉硬拽他都決不鬆手,為保住戰果,任憑別人如何踐踏他衣袖袍裾,亦不於此刻站起。

那牛頭此前已有個身手敏捷者碰到,原是已雙手捧住的,不料被他當面這一撲,那人竟被生生撞開,朝後摔了一跤,站直後一臉怒色,似想開罵。

我細看之下認出,此人是張貴妃的從弟,張堯佐之子張希甫。

李瑋這時抬了抬頭,張希甫發現是他,忽然一哂:「原來是李駙馬。難怪了,既把鑿紙錢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叫我們怎麼敢跟你爭呢?」

這句話說得頗分明,壇上眾人聞聲大笑,皆不再與李瑋爭牛頭,各撿了幾片春牛土即紛紛散去。

李瑋見週遭無人,才徐徐站起,猶緊抱著牛頭,惶惶然四顧,像是怕再有人來與他爭奪。

更糟糕的是,他現在的模樣慘不忍睹:紅梅色衣袍被踩得皺皺巴巴,滿是腳印;頭戴的帕頭碰落在地上,早被眾人踩扁;頭髮散亂,臉上多處泥污,額上有撞破的血痕……

我轉顧公主,不知該怎樣對她說。而她這期間一直靜默地站立著旁觀,像是隆冬冰雕一般,連眼珠都沒轉動過。

須臾,她才緩緩開口:「我想起來了,他是那隻傻兔子。」

我觸觸她的肩,想帶她走:「公主……」

她輕輕掙脫開來,問我:「他就是李瑋?」

我無法再對她隱瞞,終於點了點頭。

她一低首,兩滴淚珠從目中湧出,滑過面具五彩斑斕的笑臉,無聲地墜落於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