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4 章
番外‧馮京篇‧醉花陰(4)沅沅

她似乎有十七八歲,但也可能是十五六歲。

她身段勻稱,姿態一如長成少女般美好,但眼睛卻一清如水,神情舉止猶帶孩子氣,又好似不比荳蔻年華的小女子大多少。

她膚質細膩,但並不白皙,應是常在外行走,被陽光鍍上了一層近似蜜糖的顏色。

她的肌膚密實光滑,惟手心粗糙,生著厚厚的繭,可能常幹重活。

她有一頭烏黑的長髮,但很隨意地胡亂挽了兩個鬟,現在看上去毛毛糙糙地,有好幾縷髮絲散落下來了。

她穿的衣裳很粗陋,質地厚重,顏色暗舊,並不太合身,大概是用別人的舊衣改裁的。

她沒有穿鞋,光著腳坐在地上,連腳踝也露出來了,那裡的皮膚有幾處蚊蟲叮咬過的痕跡。

她顯然是個貧家女,但這好像並不妨礙她快樂地生活。此刻她手持著幾支抽了穗的蘆葦,正忽左忽右地揮打周圍的蚊蠅,口中還輕輕地哼唱著歌謠。

貌似昨夜的事也沒影響到她的好心情。如果她是個如青樓女子一樣的人,這自然不足為奇,可是……她此前分明還是處子之身。

這也是令清醒之後的馮京倍感尷尬和愧疚的原因。所以他雖早已醒來,卻還是沒有立即坐起與她說話,還保持著安睡的姿勢,眼睛只略睜開條縫,藉著逐漸明亮開來的晨光悄悄打量這個被他冒犯的姑娘。

她似乎,好像,並未因此厭惡他。因為她揮趕的蚊蠅,有一大半是他身邊的。

一隻細小的蚊蟲落在他下頜上,她那蘆葦拂塵立即殺到,蘆穗從他鼻端掠過,馮京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不得不睜開眼,即撞上她閃亮的眸光。

「你醒了?」她俯身問,大大的眼睛裡甚至有喜悅之意。

他只好坐起,低首,好半天不敢看她。沉默良久,才道:「請問姑娘芳諱。」

「唔?」她愕然,並沒有回答。

於是他換了種說法:「你叫什麼名字?」

「哦,」她明白了,笑著回答:「我姓王,名字叫元元。」

「怎麼寫呢?」他很禮貌地欠身請教。

「寫?」她瞠目,驚訝地盯著他,好似聽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問題,然後笑出聲來,「不知道!我一個字也不會寫。」

「那麼,」他再問,「你的家人為什麼會給你取這個名字呢?」

她很快地給出了答案:「因為我爹喜歡元寶——雖然他從來沒摸到過一錠真的。」

如此說來,她的名字是「元元」了。馮京思忖著,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下了這兩個字。

那姑娘看著,問他:「我的名字就是這樣寫麼?」

他沒有立即回答,舉目看面前煙雲碧水,隨即又在每個字左側加了三點水。

「沅沅,」他輕聲唸著,對她道:「以後你的名字就這樣寫罷。」

她很高興地以手指輕輕碰觸那濕潤土地上的字跡,一筆一筆地順著筆劃學。然後也問他的名字,他告訴她,也寫了,她便繼續學,帶著微笑,口中唸唸有詞:「馮……京……京……」

僅就相貌而言,她算不上美人,但這天真爛漫的神態卻極可愛。馮京默不作聲地看著,心下越發懊惱。

「對不起。」他垂目,誠懇地道歉。

她一愣,旋即意識到他所指的事,停下手中動作,臉也不禁紅了。

他思量許久,終於下了決心,取出懷中金釧遞給她:「這個給你。」

他想對她稍作補償,而這是他目前所有最珍貴的東西。

她遲疑著,沒有伸手接過,「你是要給我錢麼?」

「不,」他當即否認,想了想,說:「這是給你的禮物。」

她這才欣然收下,把金釧戴在了手腕上。

他一時又無言,茫然四顧,見近處水邊泊著一葉扁舟,便問沅沅:「你是乘船來的麼?家住這附近?」

「是呀,我家就在二里外的蓮花塢。」她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又繼續說:「對了,昨天我打漁回來,在上游遇見一艘好大的船,有兩層,上面好多仙女一樣的姐姐……有人叫住我,問我是不是往這個方向來,我說是,一位夫人就從艙中出來,命人取了些錢給我,說在船上看見有位秀才追著船跑了許久,現在離縣城已遠,恐怕回去不太方便,讓我順道載他回學館。我就沿途尋找,天黑了才發現你躺在這裡……你是她說的那位秀才麼?」

馮京不語,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沅沅如今戴著的金釧上,半晌後才黯然移開,答道:「不是。」

「哦……」沅沅點點頭,忽又一拍手站起來,笑道:「不管是不是,你也該回去了罷?來,坐我的船,我載你。」

上船後她拒絕了他的幫助,引棹划槳姿勢純熟,載著他朝城裡渡去。

她身姿並不高大粗蠻,但刺棹穿蘆荻,意態輕鬆閒適。他坐在船頭,踟躇半晌,終於忍不住問她:「昨晚……你為何不推開我?」

「推了呀!」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說出此間事實:「本來我一直在推……」

他赧然低首,差點一頭紮進身側清流碧淵。

掩飾性地輕咳兩聲,他又低聲問:「我是說,最後……」

如果她堅持抗拒,他亦不可能用強。

這個問題令她頗費思量。輕蹙著眉頭望天須臾,她還是沒找到答案,後來只迷惘地說:「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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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後會來看我麼?」離別時,沅沅這樣問。

他不敢給她承諾,僅淡淡笑了笑。

她亦很乖巧,默默轉身離去,沒有再問。

數日後,馮京收拾行囊,離開了餘杭,回到江夏的母親身邊。

他沒有在江夏找到期盼的平靜。無論面對書本還是閉上眼睛,餘杭的一切都好似歷歷在目,時而是帷幕後的影子,時而是水岸邊的沅沅。他開始薄游裡巷、縱飲不羈,卻仍難以抹去那反覆掠過心頭的一幕幕影像。

母親因此常憂心忡忡地看著他,不時搖頭嘆息。

「京哥兒該尋個媳婦了。」鄰居的嬸子見狀瞭然地笑,對馮夫人說。

此後多日,馮家的主要賓客便是說親的媒人。最後馮京不堪其煩,向母親請求再度出行。

「這次你想去哪裡呢?」馮夫人問。

馮京也屢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像是不由自主地,他最終選擇的目的地還是餘杭。

去蓮花塢找沅沅,原本只是想看她一眼。

但一開始,從他問到的本地人眼神和口吻裡,便覺出一點異處。

「王沅沅?」他們通常是重複著他所說的名字,然後上下打量著他,露出一絲曖昧的笑意,才向他指出沅沅的居處。

當他看見沅沅時,她正掄了根船槳,從她家茅草房中衝出來,惡狠狠地追打兩名賊眉鼠眼的男子。

她追上了一個跑得慢的,「啪」地一聲,船槳結結實實地擊在那人腿上。

她把船槳往地上重重一頓,手腕上的金釧隨著這動作晃動,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再敢找上門來說些不乾不淨的話,老娘見一個打一雙!」她倒豎著眉頭,揚聲宣佈。

被打之人連聲呻吟,一瘸一拐地繼續跑,一邊跑著,卻還不忘回頭罵她:「肚子裡懷著不知道爹是誰的野種,還有臉裝三貞九烈!」

馮京訝然,著意看沅沅腹部,才發現那裡確實微微隆起,她應是有身孕了。

沅沅聞言也不予爭辯,探二指入口,響亮地吹了個口哨,立即有條黑犬從屋後奔出。沅沅一指前方那人,命道:「咬他!」

黑犬應聲追去,那人一聲慘叫,抱頭疾奔。

沅沅得意地笑笑,提著船槳準備回屋,豈料這一轉身,整個人便全然愣住,僵立在原地,無法再移步。

馮京立於她面前,微笑著喚她:「沅沅。」

她沒有答應。默默地看他片刻,一隻手侷促地撫上了凸顯的腹部。

他留意到,小心翼翼地問:「我的?」

她猶豫了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他斂容肅立,好一陣沒再說話。她兩眉微蹙,一會兒低頭看他足尖,一會兒又不安地掠他一眼,可憐兮兮地,像是在問:「你不相信?」

「令尊……」他終於又再開口,才說出此二字,立即又改了口:「你爹爹,在家麼?」

「他出門打漁去了。」沅沅回答。

「哦……可以告訴我他的名字麼?」

「王阿六。」

「那你翁翁叫什麼?」

「王有財。」

「你公公呢?」

「王富貴……你問這麼清楚幹什麼?」沅沅警覺地反問:「他們欠你錢了麼?」

「嗯,不是……這叫『問名』,提親之初,理應敘三代名諱。」馮京解釋,對她呈出溫柔笑意,「沅沅,我想娶你。」

她難以置信地瞪著他,須臾,忽然放聲痛哭。

從來沒有這般大的姑娘在他面前像孩子一樣地哭泣。他慌得手足無措,忙牽她回到屋裡,好言勸慰許久,她才略略止住。

然後,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睜大那雙猶帶淚痕的眼睛熱烈地看他。

「為何這樣看我?」他微笑問她:「我臉上有元寶麼?」

「沒有。」她認認真真地回答:「可是,你比元寶好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