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良驍傾身閉目,她也沒躲。

他親她,既是安撫她心尖的傷痕,也是安撫自己失去孩子的怨怒。

男女之間大抵如此,前一刻還撕咬的遍體鱗傷,往往做點事便又化干戈為玉帛。良驍緩緩睜開眼,眸中騰起一絲暖意。

莊良珍也緩緩睜開眼,沉寂似一潭死水。

以吻封緘這招現在對她不管用,倒是能讓他溫柔下來。

結束之後,他抬頭鎮定呼吸,輕撫她的鬢角:「並非我不願你進魯公府,而是有些事還沒結束,明年下半年再接你好嗎?我給你的,一定是最好的,你恨的人……交給我。」

如果不曾親耳聽他應下良謝婚事,不曾親眼目睹他拂下謝三鬢畔一朵落花,甚至……揪住阿爹衣襟凶狠的表情,她此生都要被他粉色的謊言蒙蔽。

莊良珍笑了起來。

這個男人也不是沒有優點,比如——哄女孩子。

良驍吻了吻她發頂,輕觸她耳垂:「這些日子我心口都有些疼,分不清是想你想的還是恨你恨的,現在卻不疼了,大概是又見到你的緣故。珍珍……我在雙闕街給你買了棟宅子,以後每天都陪你,這樣的誠意夠不夠?」

先前考慮比較多,才不曾插手她的住處,但余塵行根本不會照顧人,又擅長撩撥女孩,時間一久,難免要生亂。

「如果我還是不聽話,會怎樣?」她懶洋洋的問。

不聽話的孩子總要受些懲罰的。但頸間肌膚被那一蓬青絲拂的發癢,也撫平了怒意,他好聲好氣道:「珍珍,我有多疼你,難道你還不知道?」

知道,當然知道他最疼她。

她也清楚的記得心被他傷的有多疼,整個人都縮成一團,但他又那麼溫柔,抱她在身邊,猶如圈著一個小嬰兒,哄得她忽略了他的可怕。

可是阿爹自殺前那一夜,跪在地上抓住他的腿,痛心疾首道:我再也不跑了,不要傷害珍珍,我真的再也不跑了,她在你手裡,我永遠也跑不掉。

剎那間,她便被凍結了。

她的身體與真情,終究是錯付了。

莊良珍抹了把淚,重新振作起來。

良驍看著她:「別哭,我會照顧好你的。」

「可是驍哥哥很會照顧的人心痛。」

她微弱的軟語拂過耳畔,尾音千轉。

良驍僵了僵,側過頭看她,只能看見埋在胸口的腦袋,髮絲清香。

「以後不會,我會注意分寸。」他黯啞道。

「好呀,我等著看你多有分寸。」

聲音軟軟的,還略帶一絲委屈,此時此刻,就算是怨恨,他也認了。

莊良珍的額頭抵在男子的鎖骨附近,臉朝下,冰冷而木然,很難想像,她是如何控制自己發出那樣的聲音,說出那樣的話。

但這個女孩子做到了。

她比良驍甚至是自己以為的還要深沉。

……

回到芙蓉苑,春露不小心撞見這一幕,急忙躲進暗處,這,這到底怎麼回事?

如果良世孫是莊姑娘的未婚夫,那少爺是什麼,想起鶴鳴樓那一幕,她不由打顫!

混亂,太混亂了,若被良世孫知曉,莊姑娘該如何自處?

好像也不對呀,魯公府是何等尊榮的富貴地方,莊姑娘……能嫁進去?

她忽然感到一陣悲哀,大概明白莊姑娘是什麼了。

即便良世孫看上去比少爺溫柔許多……春露將剩下的感慨化成一聲歎息。

……

事情進展的很順利,良驍欣喜之餘也不是沒懷疑,卻無法看清伏在懷中女孩的神情。

他彎腰低首去追她躲閃的小臉,不時與她親暱耳語。

「今晚……我可以留下來陪你嗎?」他還是不太放心。

莊良珍輕笑一聲,轉身倚柱閒看庭前花顏沉醉的木芙蓉:「你想欺負我,我才不依呢,既說了明年下半年接我進魯公府,便明年下半年再說吧。我也不想去雙闕街,就在這裡挺好的,我喜歡木芙蓉。」

她想要回玉珮,便不能表現的太急切。

雙槐巷雖然沒多好,卻也是余塵行的地方,無形中給她提供了不少便利。

良驍垂眸看她,低聲問:「你是不是還在怨我?」

怨他?不,她只是恨他罷了。

莊良珍笑道:「時間終將抹平一切。」把這個人帶給她的傷害抹去,把這個人從她記憶中徹底抹去。

然後緩緩抬起眼眸,終於與他四目相對。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饒是強勢如他,一時竟也有些心悸,不禁別開視線,這樣可不行,他沒什麼好怕的,為何不敢看她?

良驍的目光重又落在她眸中。

「我也覺得時間終將抹平一切,下個月我會派人來接你。」

他相信時間會讓她明白有些事情不能用簡單的對和錯來判斷。

良驍笑著看她一眼,轉身大步離去。

卻不知身後的女孩,在他轉身那一霎,溫婉的神情頃刻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木然。

……

無恥!下流!

余塵行僵硬的轉過身,身後是重重疊疊的木芙蓉,剛才那旖旎的一幕不斷在腦海盤旋。

大白天的居然親上了,真是有傷風化!

某些個女人還真是……真是好笑,嘁,只會在他面前擺譜兒,殊不知被別的男人吃的死死的。

真是活該!

滾吧滾吧,有她哭的時候。

反正他一點損失也沒有。余塵行這樣想,我可沒損失。我表哥明年左擁右抱謝氏姐妹,還在外宅養個如花似玉的女人,真替他高興,男人嗎,追名逐利,回到家不就指望這點樂子。

那個女人自己蠢,連外室都願意做,還指望男人有多心疼她,是不是非要等到被拋棄才後悔?

說到拋棄啊,良驍那個偽君子,整天假正經,簡直是人面獸心,落在他手裡一定很慘的。

不過她是自願的,呵呵!

余塵行握緊拳頭,這回可別想我再管你。

一顆心卻彷彿被人搓成各種形狀,又踩在腳底,腳底還有粗糲的砂石。

我日,喘不過氣了,可能是跑的太快!他用力按住。

一隻悠閒的蜈蚣貿貿然路過,被他抬腳踩爛,另一隻見狀,急忙縮回石縫,可他殺上癮了,彎腰扒開石頭,一點一點挖,硬是把那倒霉的傢伙掏了出來,洩憤似的丟進池塘,轉身就跑。

大蘇跟看神經病似的瞅著自家少爺,搞什麼?

……

良驍離開後,春露這才款款走出,小心翼翼伺候莊姑娘梳洗,末了,問她晚膳想吃點什麼?

唱戲真是個既耗心神又耗力氣的活計。

莊良珍急需填補:「來碗陽春麵,只要切了絲的黃瓜,高湯便用昨日熬得火腿鴨子,再來一盤烤五花肉,一盤梅菜扣肉,剩下的隨便整兩道小菜。」

春露難以置信的望著她,不久之後,又瞠目看她吃了一碗麵條,以及若干肥瘦相間的肉塊,期間只說了一句話:「扣肉做鹹了。」

莊良珍用膳那會兒余塵行在做什麼?

他坐在自己房間喝悶酒。做人要有責任心,私販戰馬的案子這麼要緊,居然還有心情勾搭男人?這種時候怎麼能勾搭男人?

這麼多天了,他是懶得搭理她,但不代表容忍她消極怠工!

……

莊良珍正要吃第七塊五花肉,院子便傳來僕婦一聲驚呼。

只見消失多日的余塵行氣勢洶洶踏進門,大馬金刀的往玫瑰椅上一坐,瞪著她就喊:「你丫就知道吃吃吃,老子問你,私販戰馬的案子,你可有什麼主意?這都多少天了,你就給我裝死吧,當我不知你玩的有多快活,正事沒幹一件!」

她每天都很忙,除了一日三餐,哪有時間吃東西。但一個人如果打定主意找你茬,那不管你做什麼說什麼都不會影響他討厭你的意志。莊良珍一點也未往心裡去,慢吞吞吃完最後一口,放下筷箸,漱口,又慢吞吞喝了半盞茶,才道:「我想過了,帶我去見見那些馬,就是你們從不法商販手裡繳獲的。」

「開玩笑,我怎麼帶你去見,只有官兵和營伎才能出入衛所!」余塵行喊道。

猛然頓住,他剛才說什麼?營伎!

那個,他沒有說她的意思,更不是諷刺她,余塵行慌亂的看她。

她喝茶的手幾不可查的頓了頓,面色如常。

「見不到馬,我也沒辦法。」她心平氣和道。

余塵行煩躁的收回視線,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魘住,良久,才嘟囔:「明日隨我去圍場,丁大人那匹馬便是失而復得的,我可以給你製造點時間。」聲音溫柔的自己都嚇了一跳,好噁心!

原來他早有主張。莊良珍點點頭:「嗯。」

他費心費力的想了這個辦法,她就一個「嗯」。

余塵行重重哼了一聲,這才注意她吃的什麼,大喊:「你饞瘋了,吃這麼多肉,就不能讓下人做的精細些,活像個賤民。」

啊,又說錯了,她本來就是賤民。

呸呸呸,他怎麼能說她是賤民!余塵行死死咬住下唇。

莊良珍長長的吐了口氣,說真的,她隨便幾句話就能讓這個爆碳男人氣炸,中風也說不定,可是這種人,很賤的,只要還有口氣就越戰越勇,即使被氣死也在所不惜,就像巷子裡的瘋狗,逮住人就不撒口,人總不能也去咬它吧。況且,她還挺喜歡雙槐巷的。

女孩子吐完氣,拿起盤中一塊糕點慢慢吃起來,悠閒的看著窗外的星光。春露全程大氣也不敢喘。

余塵行端起茶碗,涼了,不由怒火中燒,指著春露呵斥:「你也是木頭樁子嗎,就不知給爺倒杯熱茶!!」

春露魂飛魄散,小腿肚兒打著顫連忙下去提熱水。

彷彿呵斥完下人還不夠解恨,余塵行伸臂一拂,將一盤上等的汝窯藍彩茶具盡數揮落,粉碎一地。

這人有病吧?莊良珍放下糕點,怔怔看他,他亦怒容滿面,死死的瞪著她。

沉默片刻,她終於說話:「這套瓷器是我自己買的,很貴的。」

余塵行終於崩潰,一口老血堵在心口,差點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