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圍獵不過持續了四日,就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余大人受傷了;第二件余大人發現了私販戰馬案的線索,在右軍都督府出了好一番風頭。

可惜他有傷在身,無法出門浪。

余夫人,也就是魯公府的二姑奶奶,心疼的連喝兩碗參湯方才緩過氣。

她的心肝兒不就是打個獵,怎麼好端端的就從山上滾到山下?!

最後還是被他的表哥良驍拖了回來,問他什麼也不說,頭一沾枕頭便睡。

問良驍吧,良驍倒是一臉淡然:「他明知不是自己的獵物也硬要上,又不肯聽勸,終至於此。姑母也該找個人管管他了。」

這孩子確實浮躁了點。

但一提這個余夫人便愁上心頭,兩個寶貝兒子,一個盯著佳陽,死活看不上別人;另一個沾花惹草,死活看不上佳陽。一時間還真不知該是什麼樣的人才能管住他。

余塵行將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猛地坐起身,對良驍笑道:「表哥,你還是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再操心別人為妙,我可沒玩夠,也不需要人管,將來要管我的人肯定也不會跟你有關係,而且我是真看不上你那個心眼多表情還呆板的美人。」說罷憤然蒙進被中。

他曾在平章幹過一件壞事,把柄全在良驍手中,如今被他打了還不敢伸張。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良驍當著莊良珍的面打他,打之前慢慢的捲袖子,還提醒莊良珍:如果害怕就去旁邊玩兒。

莊良珍怎麼可能會怕,無波無瀾的看他一眼轉身離去。

這件事算是告了一個段落。

余塵行傲氣慣了,還曾揚言對莊良珍沒興趣,再親眼目睹她跟良驍站一起,心早就涼了半截,等傷一養好便埋頭投入公務,有什麼事情用到莊良珍也是派下人前去溝通,等閒不再接觸她。

余夫人見小兒終於有了一點大人的樣子,不由感動,便將暮煙賞了他。暮煙乖巧聰明,是她看著長大的,又與余塵行有過少年時的主僕情誼,由她伺候在側,很讓人放心。

是以,最近的余塵行風頭無量,正是官場情場雙得意,快活之餘他又故意把雙槐巷的宅子以翻倍的價格賣給良驍,良驍明知他是故意的,居然也不為難他,甚至當場付清銀子,而且還多出一張銀票,這是感謝他此前對莊良珍的「照顧」。

終於甩掉了雙槐巷這個包袱,余塵行感覺特別輕鬆,特別高興,心想,等案子了結之後再跟那女人完全斷掉聯繫。

而良驍送了余塵行這麼大一筆錢倒並非人傻錢多,只是摸透莊良珍性格,人一旦失去安全感,便斷不會任由不信任的人安排自己,只會更加趨向能夠掌控的人或事物,比如余塵行,所以雙槐巷令她感到安全。那麼他何苦還要在這件事上與她撕扯,直接把她住的地方買了便是。

……

莊良珍在雙槐巷從容不迫的住了一個多月。

春露覺得她好可憐,因為她的「未婚夫」良世孫隔三差五會來一次,但從未提及帶她回魯公府的事。

其實以莊姑娘的條件,完全夠格做一房美妾,但如今之所以被晾在雙槐巷上不去下不來,主要還是因為她心氣兒太高了。

這個姑娘鐵了心要做良世孫的正室。但是正室這種東西,光有一張漂亮的臉兒是不行的,還得要家世呀。

然而莊姑娘並不知自己正在被一個小丫頭同情,她本人也不覺得自己可憐,因為人一旦覺得自己可憐了就會自怨自艾,那不是什麼好情緒,她不喜歡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浪費情緒,也不知將來會有什麼能引起她的情緒,但她知道自己為了什麼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所以,對於這過於平靜的一個月,她是一點兒也不著急,反正魯公府有人比她急。

說不定已經急的抓心撓肝的,偏還要故作鎮定,唯恐她這個螻蟻坐地起價。

這一日,雙槐巷的宅子忽然收到了良二夫人的帖子,約莊良珍去京都最富盛名的茶樓——惠風堂品茗。

這果然是良二夫人的風格,用軟刀子捅人。

惠風堂茶樓是什麼地方,那是一個達官名流出沒,各類鴻儒學子修身養性的地方,有一種令凡人顫抖的底蘊。

與其說是邀請對茶道一竅不通的莊良珍去喝茶,倒不如說是拉她過去丟人現眼的。

在那裡丟人,可不就等於在整個顯貴圈裡丟人,就算魯公府咬牙認下這門親事,這個圈子也不會認她,任何場合也不會歡迎她,她將被人們排擠進陰暗的角落。

再一個,一旦她丟的人夠大,就算有婚書這樣的鐵證,魯公府也有足夠的理由拒絕,大不了砸她一點錢,那時可不會有人議論魯公府背信棄義,只會無比同情魯公府怎麼惹上這麼一個丟人現眼的貨。

當良二夫人的帖子剛出魯公府那一瞬,就有人去慎德園將此事回稟良驍。

良驍從書冊中抬起臉,點點頭,淡淡道:「派幾個人盯緊了,如非必要,不必參與。」

也就是盡量袖手旁觀的意思。

在良驍看來,如果連這樣的坎都過不去,那麼莊良珍也很難在良二夫人眼皮底下活一年。這一回,正好讓他見識一下她鬧事的本領,再考慮要不要親手接她入地獄。

其實莊良珍這個人,魯國公和老太君幾年前便知曉,良驍將她養在身邊也是獲得他們默許的,直到今年,這個小姑娘膽子越來越肥,老太君才在賞花的時候提了一句。但也只是提一句,對於這樣一個小丫頭,由良二夫人出面已經是很看得起她了,魯公府並沒有將莊良珍放在眼裡。

她,只不過是經書第三卷旁邊的一隻螻蟻,有點礙眼,用手輕輕一拂便能拂走,但又怕手勁大弄髒了經書。

莊良珍打開那熏了沉水香的帖子,一行既熟悉又婉約的字跡映入眼簾,是那種秀秀氣氣的簪花小楷,就像謝三的人一樣,也是秀秀氣氣的。

但良二夫人喜歡她,可不是因為她會寫字或者長得漂亮,而是她頗有幾分良二夫人年輕時的風采,長眉慈目,一副標準的旺夫相,身段兒更是纖濃有度,談吐亦若蘭息。除了莊良珍,鄔清月最恨的就屬她了,還送她一外號——黑心肝兒的小白兔。

如今的陳郡謝氏已不復當年風光,迫切需要一個相當體面的聯姻來鞏固搖搖欲墜的世家體面。

謝蘭蓉是謝家最美的姑娘,恐怕整個大齊也找不出兩個比她好看的,關鍵性格脾氣還好,再生氣的事兒,到了她那裡都是笑盈盈的,十分的火氣也要被化去七分。

就連老太君也覺得她和良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兩個都不會生氣的人,在一輩子,得是多麼安寧祥和呀。

謝蘭蓉本人也有八成的自信,倒不是因為嫁妝豐厚,畢竟再有錢也不會比魯公府有錢,而是她有個特別的依仗,那便是貼身嬤嬤——陳氏,這也是魯公府看好她的緣由。可是好事往往多磨,原本已經幾乎要鐵板釘釘的親事又因為莊良珍的出現變得搖擺不定。

立冬的第二日,莊良珍便攜著春露趕往傳說中的惠風堂。

她穿著一件素面小襖,豆綠的細棉裙,明明是寡淡無味的一身顏色,卻被她穿出了一種繾綣的淡泊。但是可以看出佩在腰間的禁步材質上乘,尤其是半挽雲鬢間的那枚玉雕的茉莉花簪,花蕊是很淺的嫩黃色,花瓣卻是半透明的白,憑借這樣一塊雙色玲瓏玉倒也能夠撐得住場面,不置於被惠風堂的人小瞧了。

惠風堂是出了名的體貼周到,比如他們會派專門的馬車接送客人點名邀請的朋友。

所以莊良珍直接乘坐了惠風堂散發著獨特木質清香的柏木大車,穩穩當當的出發,又被彬彬有禮的跑堂請到了良二夫人所在的雅間。

雅間裡當然不會有人,以她的身份,良二夫人怎會提前來等她。

茶案上的攢盒一共五層,每一層都露在外面,擺放的茶點精緻的令人不忍碰觸,色澤亦鮮潤,一看便是剛出籠的,可見麵點師傅對於時間的把控有多完美。

跑堂的欠身詢問:「小姐需要茶博士嗎,我們這裡新來的幾位師傅,曾在皇宮伺候過貴人。」

這些茶博士的派頭比小官人家的千金小姐還大,打賞自然也很講究,若是進來個不懂門道的,在打賞上出錯,絕對會成為京都勳貴圈子的笑柄。

莊良珍斜目看向這位溫文儒雅的跑堂:「不必。」

聽到拒絕的回答,跑堂一點兒也不在意,依然笑容可掬,欠身退下。

春露則微許緊張,她也是頭一回進這種地方,而且敏銳的直覺告訴她,良二夫人要見莊姑娘,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因為莊姑娘並無值得那位尊貴的夫人喜歡的理由。

她的目光忽然被一套顏色奇怪的茶具吸引,竟然是黑瓷!

黑瓷乃瓷器中的珍品,燒製工藝極為嚴苛複雜,尋常富貴人家收藏一個已經算難得。

而此刻莊良珍身處的這間雅間,茶案上的不僅僅是黑瓷,還是黑瓷中的珍品——曜變天目。

所謂曜變天目,便是黑釉在燒製過程中偶然蛻變而出的七彩光暈,需要工藝師傅極高的技藝與運氣,據說最上乘的是星空藍,觀之若夜幕中光芒閃爍的星空,但那東西只是個傳說,沒聽說誰見過。

目前擺在莊良珍面前的是彩暈曜變天目,其中一隻茶碗還有點破損,缺了個口。

春露覺得荒唐:「我當惠風堂多厲害呢,居然拿出一個破碗,這簡直是對良二夫人大不敬啊。」

莊良珍木然道:「離這只碗遠一點。」

「為什麼?」

「它沒破的時候能買下一座惠風堂,看如今的模樣倒像是上百年的藏品,大概值三個惠風堂。」

一個破碗居然這麼貴!

還像個茶具一樣隨意擺在案上!

就不怕誰不小心給碰碎了!

春露的表情裂了,腦子也糊塗了,但她還是聽懂了莊姑娘以惠風堂做出的比價,整個人霎時猶如置身烙鐵之上,煎烤的背心冒出一層冷汗,偏偏手腳又僵了,都不敢亂動。

良二夫人這哪裡是要請莊姑娘喝茶,簡直是要她們主僕的命啊。

她挽住莊姑娘胳膊:「姑娘,要不我想個法子通知少爺吧。」

雖然少爺的脾氣不太好,但看得出對莊姑娘還是不一樣的,如果莊姑娘有難,他不可能坐視不理。

但是莊姑娘柔柔緩緩的一段話卻讓她變得沉默。

莊姑娘說:「我要嫁的地方,裡面有很多像良二夫人這樣的人,甚至比她更直接,如果連這個坎我都過不去,還談什麼將來。春露,雖然你不是我的人,但在我身邊一日你就得明白,無論什麼困難都不要想著求別人,一旦你開始求了,以後就會不斷的求,而別人又憑什麼要幫你呢?」

如果幫了,那極有可能是一份要你付出更多的人情。

且不提余塵行對她的態度有多差,就算是態度好,那也是為了要片刻的快活,難道嫁進魯公府,一遇到困難,她還能出來讓他快活,光憑這一點魯公府就能光明正大溺死她。

至於「未婚夫」良驍,不可能不知她現在的處境,但卻不聞不問,可見就是要她知難而退。

這一次求了他,往後可能就要時時刻刻求著他,依靠他,乖乖做他手心裡的小松鼠。

否則他也只是答應娶她,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去做這件事,但能不能好端端的被娶進門,那便是莊良珍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