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邁入上房花園,便見良驍一身雪青色的杭綢直裰,長身玉立立在葡萄架下,望著她的黑眼睛滿含笑意,皮膚白的發光。
莊良珍略有些不自在的避開他熱情的目光.
她還未從與他的爭吵中緩過勁,他又開始若無其事的調戲她。
不過往日這個時辰他都在書房讀書或者處理公文,緣何今日有空?
這樣正好,她也有事找他。
良驍上前牽了她的手,與尋常恩愛的小夫妻無異,兩人邁進涼爽的東裡間,室內並未熏香,自有一陣濃淡相宜的瓜果甜香撲鼻,只見案上擺了幾隻精緻如玉的汝窯瓷碗,碗內擺著或剔好或切好的荔枝、蜜瓜、西瓜。
看得出二人皆有事要說,良驍請她先說。
莊良珍冷笑:「月華堂的心思真個兒比少女還難琢磨,今天總算暗示了我追燕的事,可見他們只不過是拿我當個馬醫,我竟連個外人陳氏都比不得。」
老太君態度始終曖昧,彷彿越淡然處之就越能顯得她沒那麼重要,換成沉不住氣的大約要露底牌了,可莊良珍有的是耐心,偏就藏著底牌不出,而這番話不過是說來諷刺良驍的。
良驍笑道:「本來就比不得呀,你可是仇人之女。凡事都要一步一步來,日子還長呢。江陵馬場那邊的漏洞,就像人心,填不滿,補不齊,總有一日,他們會冒險將你投進去。」
「可是你連仇人之女都敢娶,我忽然有點兒好奇扳倒這座大山,你打算怎麼辦?」
失去家族,那時他該何去何從?以他的傲氣,甘願隱世或者過平頭百姓的日子?
良驍眼角微挑:「你不是有事找我,說吧。」
這是防著她呢,莊良珍雖失望卻也能理解,因為換成她也這樣。
「天太熱,我不想再上山挖草,天然苑和恆山苑……你懂得,只好勞煩你吩咐信得過的屬下把這幾樣野草湊齊。」
她擺出大方的姿態,這可是《馬經》第三卷裡的方子,是她的命,都敢這樣洩露給他,不比他那滿肚子小人之心磊落的多。
卻也不想想就憑這幾樣良驍能看出什麼,更別提對症下藥。他接過藥方,也順便捏住她的手:「珍珍吩咐的,為夫自然盡心竭力。還有事嗎?」
她搖了搖頭,卻抽不回手。
那麼輪到他了。良驍正色道:「此前我提過的那位神醫廖先生已經在慎德園的宜寧館落腳,他這個人有點怪,行事手段可能跟宮裡的太醫不大一樣,可是……我們不能諱疾忌醫,總要配合郎中才是。」
彷彿是怕她有所排斥,他又補充了句:「你信不過我難道還信不過大姐嗎?」
正是這位廖神醫,良婷安才得以恢復了大半的健康,不然恐怕是連做女人的尊嚴都保不住。
莊良珍胸腔咯登亂跳,也不再試圖抽回手,柔聲笑道:「你這說的什麼話,有神醫為我調理身體,這是天大的好事,我又怎會諱疾忌醫。」
那便好。因為她一直不太想要孩子,良驍唯恐她私下裡不願配合。
卻沒想到莊良珍比預料中的爽快。
他一時歡喜,忘了她渾身的刺,手肘撐在案上,稍一傾身便湊近了她,在她微微瞠大的美眸上落下一個吻:「我的好乖乖,你真漂亮。」
「我的小日子還未結束。」她不躲閃,笑意含譏。
良驍滿臉的柔情蜜意果然僵硬。
沒結束就不能親你嗎?他望著她。
她的紅唇在他的瞳仁裡一啟一合:「難道你親我不就是為了做那種事?」
也不知這話是刺到了他的自尊還是戳到了他的良心,良驍怔怔看著她,不,那種表情其實也不算怔然,幾乎很難形容。
他的眼角還是挑著的,嘴角微微扯起,那是她從未見過的表情,既像痛苦又像震怒,似乎又有些茫然。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她成功的傷害了他一次。莊良珍幸災樂禍的暗笑,可是嘴角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她收回手,喊丫鬟進來伺候更衣。
這件事大概是導致良驍此後半年都不再碰她的一個引子,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相敬如冰,平靜合作,但令他直接心冷成灰的大概還是冷香丸。
此時莊良珍尚存僥倖,也不認為那位廖神醫就真的神奇到立時就能發現太醫都發現不了的東西,但是出於謹慎起見,她還是停用近一個月的斷香丸。
然後以藥湯清洗下面,並服用避子湯。孬好她也是這慎德園的女主人,真想偷熬幾次藥也不是那麼難。
至於林媽媽,找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打發其離開更不是什麼難事,就算她有心懷疑,一時也懷疑不到這上面,只會認為世孫夫人還不是很信任她。
不過這種事肯定瞞不了良驍太久,但只要維持一兩個月足矣,就不信那廖神醫真成了神。
是以莊良珍胸有成竹的見了那位廖先生,又見其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更是暗笑不已。
廖先生的絕技懸絲聽脈看上去很像耍雜技。
只在她手腕上綁一根絲線,然後他捏著線的另一端便能聽出東西?
「表演」完了懸絲聽脈,廖先生又盯著莊良珍的眼睛和紅唇看了片刻。
這兩個部位,除了親近之人,被外人如此盯視不免顯得荒唐,可是這位廖先生看人的目光全無猥瑣,柔和卻又不失犀利,很難令人心生反感,但有種不好的預感。莊良珍警惕的瞪著他。
直到廖先生說出那句聽了不止一遍的話:「沒甚大礙,不過體寒比一般女子略重,我開個溫養的方子先喝著,其他容我回去再研究研究。」
春露和莊良珍同時舒了口氣。
因為身體沒有大礙而慶幸的舒口氣合情合理,沒有人懷疑。
可廖先生的下一句話就不太正常了。
他仔細看了莊良珍一眼,又道:「為了得出最準確無誤的結論,還請夫人允許在下取一杯血。」
一杯血!
這是要她命嗎?
春露和慕桃臉色陡然變得比莊良珍還黑。
廖先生笑了笑,掏出一隻奇怪的只有拇指大小的小杯子:「我取血不疼。」
莊良珍緊張的看向良驍,即使她不怕也得裝出怕的樣子,因為她莫名的討厭這個廖先生。
良驍道:「夫人怕生,我來取吧。」
那日晚間,遣走所有下人,不管她如何反抗,良驍還是抱住她,哄了半晌,動作卻乾脆利落,毫不含糊的取了她指尖血。
莊良珍哽咽出聲,不是疼,而是堵在心口已久的不甘與怒意。
良驍摸了摸她頭髮,既心疼又好笑,然後輕輕含著那根受傷的手指,溫柔的裹著,無聲的安慰著她。
莊良珍渾身發顫,慌忙奪回手,胳膊起了一層小粟米,分不清是熱還是冷,是麻還是酥,唯一的本能便是推開他。
良驍愣了下,輕握她雙肩:「是不是很疼?我幫你上點藥好嗎,上了藥便不疼。」
針尖兒大的傷口哪裡需要上藥。莊良珍搖了搖頭,慌忙拭去淚意,漠然的望著神情專注的他。
一般這種時候,他會俯身愛憐的吻她,但這次似乎遲疑了下,並未碰她。
不碰也好,說到底在那方面,她還是有點兒怕他,儘管不疼了,也沒有再發生那種掌握不好力度,直接讓她頭撞床欄上的尷尬事,但她還是下意識的緊張。
覺得自己就像個泥捏的小人偶,脆弱又無力,隨時會被恐怖的力道撞碎、碾碎或者摔碎。
她一點兒也不懂,他幹嘛要花費那麼大力氣在她身上?
就像良驍也不懂明明是很快樂的事為何才入佳境她就推累嫌疼?
問診一事總算有驚無險的過去三日,而廖先生給她的開的藥也看不出什麼神奇之處,說難聽點還不如宮裡的太醫,只其中一味曬乾的雞胗皮兒就讓莊良珍想將湯碗扣他臉上。
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她不想落下任何不配合郎中的把柄令良驍生疑,畢竟……萬一暴露了冷香丸,他生氣事小,影響以後的合作可就不妙。
卻說那位叫小蝶的丫鬟才是個妙人,也不能稱之為丫鬟,莊良珍稱其為私人女護衛。
小蝶果然是個秉性純良的,也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小胖丫,是的,她有點兒胖,但真是漂亮。莊良珍看著喜歡,相處幾日漸漸熟了,便有心暗示她少吃點,女孩子還是要瘦瘦的才漂亮嘛。
不過這只是她的私人建議,她完全尊重小蝶的個人生活習慣。
春露趴在莊良珍耳畔小聲提醒:「奶奶,沒用的,再少也少不多少。奴婢勸過她,她不聽,奴婢就住在她隔壁,那日見親眼她吃了一桶飯。」
這些一等丫鬟皆有專門的屋子,每日用膳前又有專門的小丫頭送過去,其中最小的裝米飯的竹筒足夠盛放三人的量,但通常只裝三分之一,而小蝶的竹筒卻是廚房最大的那種,都不應該稱「筒」了,那簡直就是「桶」,且還得盛滿。吃完後還嫌不夠,那時春露早就傻眼了,喃喃道:「我這裡還有一碟綠豆糕,要不……要不你先墊墊。」
小蝶羞怯的道謝,然後真的將那一盤綠豆糕全吃了。
全吃了!
莊良珍怔怔瞅著小蝶。
小蝶憨厚的笑著撓撓頭。
但很快,莊良珍就理解了為什麼,小蝶一拳將那金絲楠木的的矮墩砸裂縫了。
裂縫了!
如果這一拳砸在良駿……良馳……余塵行身上……
莊良珍主僕三人六雙眼睛,熠熠生輝的瞪著小蝶。
所以說小姑娘飯量大也是可以理解的,小蝶這般漂亮,瘦些胖些都一樣。
除了力氣大,小蝶還能從地上蹦到樹梢,飛簷走壁不在話下,礙著男女大防,莊良珍雖不會讓小蝶與府中侍衛一較高下,但卻篤定這個小姑娘絕對不遜色男兒。
擁有這樣一名女護衛意味著什麼,莊良珍心知肚明,看向良驍的目光漸漸比平日裡軟和許多。
甚至不再偷奸耍滑,親手為了他做了一身新衣,從前為他做的衣服鞋襪,那都是在他面前可勁兒的裝賢惠,待他一轉身便丟給丫鬟。
可這回,她是誠心誠意的,每一針每一線都飽含了誠摯的東西,用她力所能及的事情來表達。
關於莊良珍偷奸耍滑這件事說來話長,良驍心知肚明,卻從不點破。這一日,見她服侍自己穿新衣,自然也沒當回事,很平靜的道了句:「還不錯,長度剛剛好。」
那就好。莊良珍見他臉上的滿意不像是偽裝的,心情竟不由自主的騰起一絲愉悅。
良驍微微皺了下眉:「領子有點不舒服,稍微有點兒緊。」
果然是不常做的緣故,她的手有些生了。莊良珍訕笑兩聲:「那我再拿去改。」
良驍嗯了聲,將衣服丟給她。領子上的小問題,半天便改好了,但一晃半個月過去,盛夏一天至少要更兩次衣的良驍卻一次也沒碰她做的這件。
這件事良驍壓根就沒放在心上,因為這件衣服其實並不怎樣,也不符合他的審美,更糟糕的是肩膀還有點窄,但他實在不想挑毛病了,那會顯得他好像嫌棄她一樣,儘管那是繡娘的問題。
話說莊良珍也看出了自己做衣服的手藝略有欠缺,便將那件淺藍的杭綢直裰疊好收進了箱底,沒敢再拿出來,顯得好像有多期待他穿,不過她做的鞋一向不錯。
莊良珍為良驍做了一雙鞋。
這個他看上去還挺喜歡,穿了一次。
自廖先生問診已經過去了足足二十天,平靜如此,莊良珍懸著的心漸漸放下了,故弄玄虛的江湖郎中罷了,倒是她有點兒風聲鶴唳。
不過在這二十天裡還有件事情令莊良珍滿腹狐疑,說不出該高興還是慶幸……或者是……說不出的古怪。
良驍不再熱衷床笫之事,當然也要過她一次,但明顯心不在焉,從前盯著她不斷冒光的眼睛彷彿有些心不在焉,最後幾下力氣大了,她微微皺眉,他便停了下來,都省得她喝避子湯了。
當時她不免要詫異,沒想到他終於學會了克制,不再像個急躁的都不知該怎麼使勁的……變態。
而是平靜了很多。
第二次看得出他確實很想要,但她當時有點睏,他便在她身後一直喘粗氣……後來她睡著了,不知他怎麼解決的,反正他沒碰她。
然後他彷彿有點故意的迴避她,經常悶在書房,每天與東珠待的時間比與他還多,不過答應她的事情還是照樣去做,這讓莊良珍提心吊膽的同時又放下了點心。
可是慕桃有些不高興,覺得良驍這樣有點冷落了她。
其實冷落什麼的莊良珍也能接受,這條路最不能期待的就是感情,但如果良驍還不到一年便跟通房那個的話……多少也會損了她的臉。
但她相信良驍。
良驍不是那種為了私/欲而不顧大局的人,起碼也得堅持六個月,新婚滿一年再給通房開臉。
他這樣的幫她,給她臉面,那麼她也會成全他與東珠。
「你在想什麼呢?」良驍一進門便見莊良珍在發呆。
她慌忙醒神,笑了笑問:「你不來我正要吩咐人將百合薏米湯給你送去,不要總是看書練拳,也該勞逸結合。」
良驍只覺得她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根本就沒注意她說什麼,便也笑著點點頭。
兩人難得坐在一起說了會兒話,良驍派去的人已經將草藥配齊,其他瑣事不提也罷,那之後兩人又在這還算不錯的氣氛裡用了晚膳。
晚膳後又下了會棋,但掌燈時分,他推說還有些公文沒處理,今晚便不回來了。
這段時間,他很少碰她,隔三差五還會睡書房,莊良珍雖有些納悶,但還是叮囑了他幾句,諸如不要看書太晚,注意身體什麼的,然後吩咐春露將他貼身換洗的衣物找出來,交給西寶。
誰知沒過多久春露便氣呼呼的返回,先給莊良珍請了安,又尋了個借口,拉過慕桃避在芭蕉旁義憤填膺道:「二爺又不是沒有小廝,那個東珠還真當自己可以紅袖添香了,穿了一身妖妖嬈嬈的水紅色紗裙,戴了一對兒米粒大的紅寶石,頭上還別了朵石榴絹花。」
一個下人,又是紅寶石又是紗衣,平時也就算了,畢竟那是一等丫鬟,可放在大晚上,書房又只有她一個丫鬟,弄成這副樣子在二爺跟前飄,分明就是要……春露死死咬著下唇說不出口,腦子裡卻全是東珠和西寶出來迎接良驍的畫面,當時東珠微微將雕花的八角宮燈舉高,輕紗滑落,露出一截白膩的小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