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四爺丟了這麼大一個臉,在場的丫鬟僕婦紛紛屏氣凝神,貼邊而戰,假裝不曾目睹之前那一幕,好在她們都是三房的人。

良婷慧上前扶起良馳,掏出帕子為他擦臉,擦袖子上的腳印。

「四哥,你們方才靠那麼近罵什麼呢,怎麼對罵幾句又打起來了?」良婷慧一雙秀眉都要擰成麻花了,「君子動口不動手,你何必跟她計較啊,那種人打不得罵不得的,馬上又被送去江陵馬場,除了回鄉祭祖,再不會來這裡礙著咱們眼,你也真是的。」

妹妹絮絮叨叨的話也不知入沒入良馳的耳,他默然拍拍身上的灰,也不知再想什麼。

「我就是看她不順眼,哪裡知道她這麼瘋啊!」半晌,良馳才憤然道。

莊良珍這是拿他撒氣呢!不就是老太君給她男人塞了女人麼?

這麼有本事怎麼不回家揍自己男人啊,打他算什麼!

話說打完了良馳,莊良珍憋在心口的那股惡氣順遂了不少,柿子自然要撿軟的捏,打人自然也先打娘炮。

作為圍觀嫂嫂暴打小叔整個過程的通房人選——霏兒,她現在已經無法直視莊良珍。

只覺得頭頂彷彿壓了座大山,出征前的豪情壯志早已消弭殆盡。這種潑婦,連小叔都敢打,碾死個通房還不是動動手指的事,她怎麼這麼倒霉,嚶嚶嚶。霏兒如履薄冰的綴在莊良珍身後,這種情況與其想方設法勾搭男主子歡心還不如先跟母夜叉表忠心。

她悄悄收起先前蠢蠢欲動的春/心,從眼皮底下偷瞄了二奶奶一眼,將要張口說兩句恭維的話卻被二奶奶身邊的春露狠狠瞪了回去

霏兒是月華堂的人,月華堂都不是好人,二奶奶好不容易洩了火怎能再被這些阿貓阿狗帶出火。春露不遺餘力的將霏兒擠的遠遠兒的。

良驍下衙後,莊良珍估計了一下時間,這才攜著丫鬟來到他書房,西寶和北康兩個半大小子正趴在外間練字,看見她皆笑的尖牙不見眼,喊二奶奶。

良驍並未看書,一個人立在窗前的大案前,又在擺弄那盆五針松,聽聞她的腳步聲,轉眸看向她,微微頷首。

莊良珍便將來意簡單說了下。中秋過後她便要回祖宅,自是懶得操心魯公府這邊的雞毛蒜皮,礙著孝道,她不可能公然頂撞「有理有據」的老太君,只好把人帶回來請良驍過過眼。

良驍怎麼可能要來路不明的人,那雙眼睛明顯冷峻下來。

「我明白你的意思,明日你大可以與老太君說……我已經有了東珠,不敢再勞煩她老人家操心。」他道。

莊良珍點了點頭,果然跟她預想的差不多,又見良驍心無旁騖,慢條斯理的修剪松枝,她立在烏紅的高几旁乾站著,也幫不上什麼忙,反而莫名的尷尬。

「那……那我先回去了,晚膳你若是有什麼想吃的便讓西寶知會我一聲。」

良驍嗯了一聲,盯著蒼翠的松針看,又忽然對即將離去的她道:「馬管事是我的人,在那邊,你可以相信他。」

莊良珍點點頭:「謝謝你,我省得。」

他沒有回應,立在原地,餘光目送她的背影沒入珠簾。

外間的大案上還擺著西寶和北康沒有練完的字,人卻不知跑哪兒去了。東珠端著茶盤款款而入,迎面撞上莊良珍,她垂下臉,欠身淡淡的喊了聲二奶奶。

換成平時莊良珍最多頷首答應一聲,這回卻停了下來。

東珠暗暗詫異,面上不顯,依舊垂著臉,只聽莊良珍和緩道:「我此去日久,這裡便要你多費心了。」

這是承認了她是二爺的通房,有這句話足矣。

「不敢當,這是奴婢應該做的。」東珠手心有點濕。

因為該準備的都準備的差不多,剩下的日子就過的特別快。那位一直被傳很厲害的陳氏把追燕治的半死不活,老太爺漸漸失去耐心。這一日,卻在馬廄遇見莊良珍。

這個小丫頭不聲不響的再餵已經一連兩日都不肯進食的追燕,他的長隨大山一面抹汗一面盯緊了莊良珍的一舉一動,彷彿生怕她會弄死了孱弱的追燕。

雖然他從未主動求過莊良珍,但下人們都心知肚明,眼下只有這位二奶奶或許能救追燕了,是以,她提著一桶奇怪草藥而來,不曾受到任何阻攔。

小丫頭的目光一看就是真正的愛馬之人,這種神奇的感覺只有同類才能體察,是以魯國公一望便知,心中不免意外,原以為她會高調的主動請纓,說不定又要借此講條件。

畢竟她可算如願以償的靠近江陵馬場,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嗎?那裡可不單單是馬場,更是個聚寶盆。

可這個小丫頭偏偏就在最安靜的時候,沒有驚動任何人的來到馬廄,默默醫治追燕,第二日也是如此,第三日亦然……直到追燕痊癒。

在痊癒的這段日子裡,魯國公故意不吭聲,彷彿不曾聽聞這件事,他就是要試一試這個小丫頭的耐心。

可是這回又要他大感意外了。

莊良珍治好追燕,便不再踏進月華堂馬廄一步。

她想去江陵馬場的願望已經實現,這些都是她應該為追燕做的。也是因為她,追燕才糟了這番罪,是以,莊良珍還真就沒有一絲邀功的心。

魯國公背著手,意外之餘,對莊良珍的態度明顯改變了一點。

這一點體現在中秋家宴後,一家人圍在一起對弈取樂,他主動點了莊良珍。

眾人雖然意外,但更好奇。講真,莊良珍的人品雖不怎樣,但棋品那可真是高超。觀她下棋,簡直要推翻人品如棋品那句話,她的棋品恬默,仁信,方如行義,圓如用智。

良馳從最初的羞惱中冷靜下來,擰著眉觀察她的路數,與一個臭棋簍子下棋還能下的這般精彩,媽蛋,誰教她的!

很快魯國公就輸了,非但不生氣還給小輩們發了紅包,不難看出莊良珍那份最大。

小賤貨,哦不,母夜叉總算滾了。良馳如願以償的與祖父展開對弈,儘管他一點也不喜歡臭棋簍子,但他很享受與最威嚴的長輩套近乎。

他從濃密的長睫下偷偷瞄到了莊良珍裙擺的一角,真俗,居然用茉莉花的熏香,啊哈哈,茉莉花,他的通房也愛用這個,咦,小兩口不是鬧掰了嗎,良驍怎麼跟她走了?

明日這兩個人就要天涯相隔,難免會有點兒依依惜別。可惜良驍還看不出這個女人的野心,仔細觀察,不難發現莊良珍在走良二夫人的老路。

良馳為自己的發現沾沾自喜,莊良珍在模仿良二夫人,不同之處在於良二夫人拍老太君馬屁,而莊良珍拍老太爺的。當年良二夫人就是博取了老太君歡心,想方設法去了江陵馬場一段時間,在那裡收服了幾個管家才有今日的地位。可惜良二夫人的成功源於老太君急需幫手,但模仿她的莊良珍……因為她姓莊,老太君永遠不會接納她。

待她從江陵馬場歸來,只會賠了夫人又折兵,唯一得到的可能是一窩庶子庶女。

這個良馳真是閒吃蘿蔔淡操心,他哪裡知道莊良珍壓根就沒打算回來,哦,也許知道,但是……他沒去想。

而且莊良珍也不是他認為的那樣落寞,她只是攜著兩個小丫鬟去魯公府最大的花園,也就是月華堂的呈月園賞燈。大齊的中秋燈會一般都設在十六晚間,十五則用來全家團聚。

所以最熱鬧的燈會在明晚,明晚她大概在驛館,只能今晚先飽飽眼福,畢竟魯公府的也不差,光是這些形狀各異,大小不一近千盞燈籠就準備了數月。

良驍走過來遞給她一盞白胖的兔子燈,莊良珍唇角微揚,拎在手中,心底很是喜歡。

「想划船麼?」良驍問她。

「想。」莊良珍回。

幾個小丫鬟目光不由黯淡,二爺和奶奶在依依惜別。

小夫妻倆越走越遠,身邊的下人卻越走越慢,知情識趣的拉開距離,只有小蝶還悶頭往前衝,被春露一把拉住:「傻瓜,快去跟你的廖先生玩吧,說不定他正到處找你呢。」

小蝶一聽廖先生眼睛亮了亮。

小夫妻倆來到悠然閣的岸邊,這條河從北至南,連通了整個魯公府,兩個人可以慢慢的劃,劃很久很久。

河面星光璀璨,然而天上沒有星子,這盈盈之光皆為兩岸迎風輕揚的精緻小燈籠,不時還飄過幾盞水燈,做成蓮花的形狀,淡黃色的火光印著淺紅的花瓣,忽閃忽閃的,良驍的心也忽閃忽閃的。

登船之時稍許搖晃,良驍不禁伸手扶了她一把,他已經兩個月沒碰她,此時忽然抓在手裡,心頭一悸,待她一站穩便縮回了手。

莊良珍臉似火燒,文靜的坐在他對面,將兔子燈擱在身畔,顧目打量這一河粼光:「這個兔子燈是你做的嗎?」

良驍嗯了聲,略有疑惑:「你怎知是我做的?」

她笑了,一剎那這漆黑夜色彷彿也跟著點亮:「你猜。」

這個他略一思忖便猜到了。良驍看著她:「又是那多嘴的西寶。」

「一早他就告訴春露,說你做了兔子燈。」

然後他又把這盞兔子燈送給了她,莊良珍心中莫名的輕鬆,連呼吸都淡淡的發甜。

小船緩緩離開岸邊,她不由看向沿岸,不遠處的慕桃朝她擠眉弄眼,儘管看不清,但她知道這個丫頭在擠眉弄眼,然而目光一轉,神情便凝滯了。

良驍以為她是怕水,一時還未習慣飄搖的小船:「別擔心,這個很穩,我也會水,不會讓你掉進河裡。」

莊良珍急忙收起異樣的神色,對他笑了笑,卻不如之前那般的明亮,彷彿克制又彷彿歸於靜謐。

她看見東珠,面有憂傷的望著這面,手裡提著一盞一模一樣的兔子燈,又匆匆離開,背影孤寂。

同樣是女人,在這樣的日子大概是想陪在良驍左右,可惜兩個主子此刻身邊都不需要下人。

莊良珍輕輕的撫著身畔的兔子燈,告誡自己這條路無法回頭。

「江陵祖宅那邊院子都不大,也沒有特別名貴的花,相對這邊而言十分簡樸,就像我們在上谷那時的條件。」良驍道。

「那也挺好的,在我看來已經很好。」

「你會給我寫信嗎?」

「當然,我們可是同夥。」

「嗯,是同夥。」良驍陷入沉默,緩緩道,「將來你想去哪兒便去哪兒,也不用可以隱瞞我,我不會打擾你。」

她輕輕點了下頭,白皙的小臉微垂,可惜燈光終究蓋不過這無邊夜色,他知道她有多美,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他盡量克制靠近她的念頭,也克制著輕輕碰她一下的想法。

莊良珍小聲驚呼,指著河面對良驍道:「你看,好多魚。」

良驍看著她:「大概是被燈光吸引。」

而她喜愛花鳥魚蟲的天性似乎沖淡了離別的憂傷。莊良珍笑著趴在船舷,纖嫩的小手伸入沁涼的水面,逗著那若即若離的魚群。

良驍怕她翻下去,便不再划槳,轉而盤腿坐在她身側,稍稍拉著她衣袖。

「這樣做是不是會翻船?」她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不妥。

「沒事,你玩吧。」

他說沒事自然就是真的沒事,莊良珍笑著掬起一捧水,沾了水的細嫩手指彷彿上等的暖玉,在他眸中翻飛,撩撥。良驍垂著眼,盯著手心那截沾著她體香的衣袖,只在她動作稍大時牽一牽,免得她翻下去。

莊良珍直起腰轉首對他笑道:「這些魚兒一點也不怕人,一直跟著我,可是我一伸手,只是想要碰碰它們,它們又躲得飛快,真是膽小鬼……」

後面的聲音越說越小,因為她沒想到只是往後挪了挪轉過頭竟會與他離得那樣近。

近到他溫熱的呼吸就在鼻樑周圍縈繞,近到他微垂的視線深邃而銳利,猶如實質般落在她僵硬的眸中。

她有點兒緊張,目光躲閃,直到他的氣息一點一點下移,拂過她唇畔,她才慌亂不已,四肢卻更僵硬,她知道他接下來會做什麼,一顆心也不斷的急跳,可是在巨大的慌亂與緊張背後,她竟生出了一絲期盼,無比荒唐。

然而良驍並沒有吻她,兩道黏住她紅唇的目光很快移開,默默的與她拉開距離。

安靜了好一會兒,他才沙啞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還要上路。」

他將她送回房中,陪她說了會兒話,便迫不及待離開,在書房獨坐至天明。

翌日,又親自送她離去。

她並不需要太多的東西,行禮很簡單,牽著不甘不願的玉青,玉青不知被廖先生使了什麼手段染成了灰白色,至今魯公府還無人發現它是青驄馬。

直至承載她的車輛消失在晨輝,良驍才從恍然中清醒,調轉馬頭朝著相反的方向絕塵而去。

那之後,他努力將心思放在其他重要的事情上,從不關注江陵馬場的消息,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就是她過的很好的意思,只要她過的好就行,他不想聽細節。

在那邊過了一個月,他才收到她的信,信中寥寥數語,平淡又友好,都是他已經知道的消息。

休沐那日,他並未如之前所說的那般去見她。

只在夜深人靜時佇立她的妝台前,沉默無言。

那隻大號的紫檀妝奩還放在原位,裡面多是他買給她的珠寶,她只帶了一部分,將來說不定就托個人還給他了。

他努力的想要把她忘了,保持著從前的生活習慣,但是沒用的,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飲一壺酒,似醉未醉那時,心裡才是真的暢快,那時他不再想她。

東珠從未見過良驍喝醉,多少有些擔心,好在他酒品不錯,除了安靜的閉上眼並不會說奇怪的話或者做奇怪的事。

她傾身為他蓋好薄衾,南貞走了,二奶奶也走了,可是他還是沒有看見始終立在他身影中的她。

對他而言,她就像個影子,早已習慣,卻走不進心裡。

也許是被他與莊良珍親口承認了通房的身份,這一刻的東珠忽然生出了一絲妄想,就這樣默默望著沉睡的他,默默落淚,然後俯身將唇印在他的唇上。

這本是蜻蜓點水的一吻,她剛要離開,卻被男子的手猛然扣住,良驍翻身吻住她,東珠的腦子轟然炸開,所有血液全部湧上頭部。

良驍閉著眼,滾燙的唇卻忽然頓住,抱了她一會兒,然後轉過身熟睡,東珠還在暈眩中不能自已,默默的躺在他身畔。

他很想她,但是這個女人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