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春,不管是費蕖或賈似珀,格得都很少見到,因為他們已升為術上,可以跟隨「形意師傅」在秘密的心成林研習。學徒級的學生不能進入心成林,所以格得留在宏軒館,與眾師傅學習術士必修的技巧。「術士」是已學會魔法,但還沒執手杖的弟子。術士必修的技巧有:呼風術、氣候控制術、尋查暨捆縛術、法術編造、法術寫構、算命術、誦唱術、萬靈療術、藥草術。格得夜裡獨自在寢室,總會在書本上方放萱燈火或燭火的地方,變出一小團假光,研讀「進階符文」及「伊亞符文」——這類符文皆用於宏深大法。
這些技巧,格得很快便學會,學徒們因而紛紛謠傳,有哪些師傅曾表示少年格得是柔克有史以來最敏捷的學生。這項傳聞漸傳漸誇大,甚至把甌塔客也扯了進來,說它是精靈假扮,會在格得耳邊悄聲傳達智慧。甚至還有傳言,格得初抵學院時,大法師的渡鴉曾以「准大法師」的遠景向格得致敬。
無論大塚是否相信這些傳言傳言,也不管他們喜不喜歡格得,多數學生都欽佩格得,也渴望在格得領導大家競賽取樂時追隨他,畢竟春日的暮光漸長,格得早見的野性也有勃發之時。不過,格得大都把心思放在功課上,努力持守驕氣和脾氣,所以很少加入大夥兒的比賽。格得雖置身於師兄弟之間,但費蕖不在,他就沒有朋友了,而他也沒想過自己想要有個朋友。
格得十五歲了。要學習巫師或法師的高超技術,他還少年幼。但格得學習各種幻術都奇快無比,以至於那位年紀尚輕的「變換師傅」也在不久後就開始單獨教導格得,傳授變形真法了。變換師傅解釋,為何把一樣東西真正變成另外一種東西時,必須重新命名,才能維持咒語的效力;他還告訴格得,如此一來,變換後的束西周遭事物的名稱和本質,將受到何等的影響。
他也提到變換法術的危險,其中最大的危險就是:巫師改變個人形狀之後,極可能被自己的法術定住。由於格得流露出理解的自信,年輕的變換師傅不由得受到驅動,而一點一點多教些;漸漸地,他不止傳授格得變換術而已,甚至指導格得「變換大法」,並把《變形書》借給他研讀。這些事,大法師都不知情,變換師傅這麼做雖然出於無心,其實是不智之舉。
格得也跟隨「召喚師傅」一同習法。召喚師傅是個嚴肅的長者,由於長年傳授艱深沉鬱的巫術,自己也被感染得沉鬱了。他教的不是幻術,而是真正的魔法,就是召喚光、熱等能量,以及牽引磁力的那種力量,還有人類理解為重量、形式、顏色、音聲等的那些力量。
那些都是真正的「力」,源於宇宙深奧的巨大能量。那種力,人類再怎麼施法,再怎麼使用,也無法耗盡或使之失衡。學徒們雖然早已認識天候師傅及海洋師傅呼風喚海的那類技藝,但是只有他曾經讓眾學徒見識到,為什麼真正的巫師只在需要時才使用這種法術:因為召喚這些塵世力量,等於改變了這個世界,而這些塵世力量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他說:「柔克島下雨,可能導致甌司可島乾旱;東陲平靜無浪,西陲可能遭暴風雨夷平。所以除非你清楚施法後的影響,否則千萬不要任意行動。」
至於召喚實體和活人、喚醒神靈和亡魂、召祈無形等等,那些咒語都是召喚人類技藝和大法師力量之高峰,他很少對學生談起。有一兩次,格得試著引導師傅透露一點這種秘術,可是師傅沈默不語,反而表情嚴厲地注視格得良久,害格得漸感不安起來,就不再說什麼了。
格得在施行召喚師傅教他的那些次要法術時,的確偶爾會感到不安。那本民俗書上有幾頁也有某些符文看起來好像很熟悉,卻不記得在什麼書上看過。施行召喚術時必說的某些片語,他也不喜歡講。
這種種總是讓他立刻想起漆黑房間裡的黑影,想起禁閉的房門裡,黑影從門邊角落向他逼近。他急忙把這些想法和回憶拋開,繼續施法。他告訴自己,他之所以會碰到這種恐懼和幽暗的時刻,純粹是因為他個人無知而產生的暗影。他只要學得愈多,懼怕的事物就會愈少;等到他最後擁有巫師的全部力量時,就一無所懼了。
那年夏季的第二個月,全校師生再度聚集在宏軒館慶祝月夜節及長舞節。那一年,這兩個節日出現在同一天,所以節慶將持續兩晚。這種情況每五十二年才會發生一次。
節慶的頭一個夜晚是一年中黑夜最短的月圓之夜。曠野間有笛子吹奏,綏爾鎮到處是鼓聲和火炬,歌唱聲響遍柔克灣月光映照的海面。第二天早晨日出時,柔克學院的誦唱師傅開始誦唱長詩《厄瑞亞拜行誼》。
那首詩歌講述黑弗諾島建造白色塔樓的經過;以及厄瑞亞拜如何由伊亞太古島出發,經過群島區和邊陲,抵達西陲的最西邊,並在開闊海的邊緣遇見歐姆龍。最後,他的骸骨被破碎的盔甲覆蓋,倒臥在歐姆龍的龍骨之間,一同棄置在偕勒多島的孤獨海岸邊,但他的劍卻高懸在黑弗維島最高塔樓的頂端,至今仍在內極海海面上的夕陽霞光中閃現紅光。
詩歌唱畢,長舞開始。鎮民、師傅、學生、農民等等,男女老少簇擁在柔克島街上,置身燠熱的灰塵和暮色中,一同隨著鼓聲、風管、笛聲一直跳舞,沿路跳到海灘和海上。天空圓月高懸,音樂聲融合在碎浪聲中。
東方既白,大夥兒便爬上海灘,走回街道,鼓聲停了下來,只有笛子輕柔傾訴著。當天晚上,群島區每個島嶼都是這樣慶祝:一種舞蹈、一種音樂,把眾多被海洋分隔的島嶼連結了起來。
長舞節結束,很多人第二天竟日高枕,到了傍晚又聚在一起吃喝。有一群年輕的小夥子、學徒和術士,他們把膳房的食物搬出來,聚在宏軒館的院子裡舉行私人晚宴。這群人就是:費蕖、賈似拍、格得與六、七個學徒,還有幾個從孤立塔暫時釋放出來的孩子,因為這種節慶也把坷瑞卡墨瑞坷帶出塔房了呢。這伙年輕人盡情嬉鬧吃喝,為了純粹的玩興,也像王宮裡的奇幻表演一樣要耍魔術。
有個男孩變出假光,合成一百顆星星照亮院子,這些光有珠寶般的七彩,散落在這群學徒和天空真星光之間的空中,一撮撮緩緩前進。另兩個學徒把碗變成一球球線色火焰和圓滾柱,只要火球一靠近,柱子就彈起跳開。
費蕖呢,一直疊腿坐在半空中,拚命啃烤雞。一個比較年幼的學徒想把他拉到地上,費蕖卻反而飄得更高,讓他搆不著,然後鎮靜地坐在空中微笑。他不時朝地面拋棄雞骨頭,丟下來的雞骨頭轉眼變成貓頭鷹,在假光星群間咕咕叫著。格得將面包屑變成箭,射到空中把貓頭鷹逮下來。
貓頭鷹與箭一落地,又變成了雞骨頭和面包屑,幻術就消失了。格得也普飛到空中與費蕖作伴,可是由於他還沒學通這項法術的秘訣,所以必須不停拍動手臂,才能浮在主中。
大夥兒看他邊飛邊拍的怪樣子,都笑起來。為了讓大家繼續笑,格得便繼續耍寶,與大家同歡。經過兩個長夜的舞蹈、月色、音樂、法術,他正處在高昂狂野的情緒中,預備迎接任何來臨的狀況。
末了,他終於輕輕在賈似珀身邊著地站立。從不曾笑出聲的賈似珀挪了挪位置,說:「一隻不會飛的雀鷹……」
「賈似珀是真的寶石嗎?」格得轉身咧嘴笑道:「噢,術士之寶;噢,黑弗諾之玉,為我們閃耀吧!」
操作假星光,使光線在空中跳躍的那位少年,這時移了一道光過來,纏著賈似珀的頭跳躍發光。賈似珀當晚雖沒像平常那麼冷酷,這時卻皺起眉,揮揮手,用鼻子噴氣,把星光呼走。「我受夠了小男孩吵吵鬧鬧的蠢把戲!」
「少年人,你快步入中年了。」費蕖在空中評論道。
「如果你現在想要寂靜和陰沉的話,」一個年紀較小的男孩插嘴說:「你隨時都可以去孤立塔呀。」
格得對賈似的說:「那你到底想要什麼,賈似珀?」
「我想要有旗鼓相當的人作伴。」賈似珀說:「費蕖,快下來讓這些小學徒自己去玩玩具吧。」
格得轉頭面向賈似珀,問:「術士有什麼是學徒缺乏的?」他的聲音平靜,但在場男孩突然全部鴉雀無聲,因為由格得及賈似珀的語調中聽來,兩人間的恨意,此時宛如刀劍出鞘般清晰分明。
「力量。」賈似珀回答。
「我的力量不亞於你的力量,我們旗鼓相當。」
「你向我挑戰?」
「我向你挑戰。」
費蕖早己下降著地,這會兒他趕緊跑到兩人中間,臉色鐵青。「學院禁止我們用法術決鬥。你們都清楚院規,此事就此平息吧!」
格得與賈似珀呆立無語,因為他們確實都曉得柔克的規矩,他們也明白,費蕖的行為出於友愛,他們兩人則是出自怨恨。他們的憤怒只稍稍停歇,並沒有冷卻。只見賈似珀向旁邊挪動一點點,好像只希望讓費蕖一個人聽見似地,冷冷微笑說:「你最好再提醒你的牧羊朋友,學院的規定是為了保護他。瞧他一臉怒容,難道他真的認為我會接受他的挑戰?跟一個有羊騷昧的傢伙,不懂『高等變換術』的學徒決鬥?」
「賈似珀,」格得說,「你又知道我懂什麼了?」
頃刻間,在沒有人聽見格得念了什麼字的情形下,格得就憑空消失了。他站立的地方,有一隻隼鷹在盤旋,並張開鷹小嘴尖叫。頃刻間,格得又站在晃動的燭光中,雙目暗沉沉地盯著賈似珀。賈似珀先是驚嚇得後退一步,但現在他只聳聳肩,說了兩個字:「幻術。」
其他人都竊竊私語。費蕖說:「這不是幻術,是真正的變換身形。夠了,賈似珀,你聽我說——」
「這一招足夠證明他背著師傅,偷窺《變形書》。哼,就算會變又怎樣?放羊的,你再繼續變換呀。我喜歡你為自己設下的陷阱。你愈是努力證明你是我的對手,就愈顯示你的本性。」
聽了這番話,費蕖轉身背對賈似珀,很小聲對格得說:「雀鷹,你肯不肯當個男子漢,馬上停手,跟我走——」
格得微笑往視他的朋友,只說:「幫我看著侯耶哥一會兒,好嗎?」他伸手把原本跨乘在肩頭的小甌塔客抓下來,放在費蕖手中。甌塔客一向不讓格得以外的任何人觸摸,可是這時它轉向費蕖,爬上他的手臂,蜷縮在他肩頭,明亮的大眼一直沒離開過主人。
「好了。」格得對賈似珀說話,平靜如故:「賈似珀,你打算表演什麼,好證明你比我強?」
「放羊的,我什麼也不用表演。不過我還是會,我會給你一點希望,一個機會。嫉妒就像蘋果裡的蟲一樣啃蝕著你。我們就把那條蟲放出來吧。有一次在柔克圓丘上,你誇口說弓忒巫師不隨便要把戲。我們現在就到圓丘去,看看不耍把戲的弓忒人都做些什麼。
看完以後,說不定我會表演一個小法術讓你瞧瞧。」
「好,我倒要瞧瞧。」格得回答。他暴烈的脾氣稍有侮辱的跡象就爆發,其他師兄弟平常已習慣,所以此時反而訝於格得的冷靜。費蕖卻不驚訝,而是越來越擔心害怕。他試著再度斡旋,但賈似珀說:「費蕖,快撒手別管這件事了。放羊的,你打算怎麼利用我給你的機會?你要表演幻術讓我們看嗎?還是火球?還是用魔咒治癒山羊的羊皮癬?」
「你希望我表演什麼,賈似珀?」
年紀較長的少年聳聳肩說:「我什麼也不感興趣,不過既然如此,你就召喚一個亡靈出來吧。」
「我就召。」
「你召不出來的,」賈似珀直視格得,怒氣突然像火焰般燃燒著他對格得的鄙視。「你召不出來,你不會召喚,又一直吹噓……」
「我以自己的名字起誓,我會召喚出來!」
大家一時之間都站著動也不動。
費蕖使盡蠻人,想把格得拉回來,可是格得卻掙脫他的拉力,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出院子。原本在大家頭上舞動的假光,已然消失淡之。賈似珀遲疑一秒鍾,尾隨格得去了。
其他人零零散散跟隨在後,不發一言,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柔克圓丘的陡然向上攀升,沒入月升前的夏夜黑暗中。以前曾有許多奇術在這山丘施展過,因此氣氛凝重,宛如有重量壓在空氣中。他們一行人聚攏到山麓時,不由得想到這山丘的根基多麼深遠,比大海更深,甚至深達世界的核心中那團古老、神秘、無法親睹的火焰。大家在東坡止步,山頂黑壓壓的草地上方,可以瞧見星斗高懸,四周平靜無風。
格得往坡上爬了幾步,稍微離開眾人,便轉身以清晰的聲音說:「賈似珀!我該召喚誰的靈魂?」
「隨你喜歡。反正沒人會聽你的召喚。」賈似拍的聲音有點顫抖,大概是生氣的關係。
格得用挖苦的口氣回道:「你害怕了?」
就算賈似珀回答,他也不會仔細聽,因為他已經不把賈似珀放在心上了。站在柔克島這個圓丘上,怨恨與怒火已然消逝,代之而起的是十足的把握。他犯不著嫉妒任何人,此時此刻站在這塊幽暗著魔的士地上,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比以往都更為強大,那股力量在他體內充塞,讓他幾乎無法抑制而顫抖。他知道賈似珀遠不及他,或許他只是奉派在今晚將格得帶裡到此處;他不是格得的對手,只是成全格得命運的一個僕人。腳底下,格得可以感覺山根直入地心黑暗,頭頂上,他可以觀望星辰乾爽遙遠的閃爍。天地間,萬物均服膺於他的指揮及命令。他,立足於世界的中心。
「你不用怕,」格得微笑說:「我打算召喚一個女人的靈魂。你不用怕女人。我要召喚的是葉芙阮,《英拉德行誼》中歌頌的美女。
「她一千年前就死了,骸骨躺在伊亞海的深處。再說,可能根本沒有這麼一個女人。」
「歲月與距離對死者有關係嗎?難道詩歌會說謊?」格得依舊有點譏諷。他接著又說:
「注意看我兩手之間的空氣。」他轉身離開眾人後立定。
他以極為緩慢的姿勢伸展雙臂,那是開始召靈的歡迎手勢。接著他開始唸咒。
他唸著歐吉安書中召喚咒語的符文,那是兩年前或更久以前的事了,那次之後他再也沒有看過那些符文。當時,他在黑暗中閱讀;現在,他置身於黑暗中,彷彿回到那天晚上,把展開在面前的書頁符文,重新讀過一遍。不同的是,這次他看得懂所讀的東西,不但可以一字一字大聲讀出來,而且還看見一些記號,曉得這個召喚術必須融合聲音和身、手的動作,才能運行。
別的學生站著旁觀,沒有交談、沒有走動,只有些微發抖——因為大法術已經開始施展了。格得的聲音原本保持輕緩,這時變成深沈的誦唱,但大家聽不懂他唱的字是什麼。接著,格得閉嘴靜默。突然,草地間起風了。格得跪下,大喊出聲,然後他俯身向前,彷彿以展開的雙臂擁抱大地。等他站起來時,緊繃的手臂中似乎抱著某種陰暗的東西,那東西很重,他費盡力氣才站了起來。熱風把在山丘上黑壓壓的青草吹得東倒西歪。如果星星還閃爍著,也沒人看得見了。
格得兩唇間,先是唸著咒語,唸完後,清清楚楚大聲喊出來:「葉芙阮!」
「葉芙阮!」他再喊一次。
他剛舉起來的那個不成形的黑團,一分兩半。黑團碎裂了,一道紡綞狀的淡淡幽光在格得張開的雙臂間閃現。那道幽光隱約呈橢圓狀,由地面延伸到他手舉的高度。在那個橢圓狀的微光中,有個人形出現了片刻:是個高挑的女子,正轉頭回顧。她的容貌很美,但神情憂傷,充滿恐懼。
那靈魂只在微光中出現剎那,接著,格得雙臂間那道灰黃的橢圓光越來越亮,也越來越寬,形成地面與黑夜間的一條縫隙,世界整個結構的一處裂口。裂縫中閃現出一道刺眼的強光,在這明亮畸形的裂縫中,有一團像黑影塊的東西攀爬著,那東西又敏捷又恐怖,倏地便直接跳到格得的臉上。
在那東西的重量撲擊之下,格得搖搖晃晃站立不穩,並惶急嘶吼一聲。甌塔客在費蕖肩頭觀看,它本不會發聲,這時竟大叫出聲,並跳躍著好像要去攻擊。
格得跌倒在地,拚命掙扎扭打。世間黑暗中的那道強光在他上方加寬擴展。一旁觀看的男孩都逃了,賈似珀跪伏在地,不敢正現那道駭人強光。現場只有費蕖一人跑到他朋友身邊,因此只有他一人見到那團緊附著格得的黑塊,正撕裂格得的筋肉。它看起來就像一隻黑色的怪獸,大小如幼兒般,只是這幼兒似乎會膨脹縮小,而且沒有頭也沒有臉,只有四隻帶爪的掌,會抓又會撕。費蕖嚇得嗚咽抽垃,但他仍然伸出雙手,想把格得身上那東西拉開。但就在他碰著那東西之前,身體就被鎮縛住,不能動彈了。
那道刺眼難耐的強光逐漸減弱,世界被撕裂的邊緣也慢慢閉合。附近有個聲音,說話輕柔得宛如樹梢鈿語或噴泉流淌。
星光恢復閃爍,山腳的青草被初升的月亮照得發白,治癒了黑夜,光明與黑暗的平衡呈現復元與穩定。那隻黑影怪獸不見了。格得仰面橫躺在地,手臂張開,彷彿還保持著歡迎與召魂的姿勢。他的臉被糾染黑,衣服有很多污漬。甌塔客蜷縮在他肩頭顫抖著。他上方站著一位老人,老人的斗篷在月色中呈現蒼白的微光:原來是大法師倪摩爾。
倪摩爾手杖的尾端在格得胸膛上方旋轉,發出了銀光。它一度輕觸格得的心臟,一度輕觸格得的嘴唇,同時,倪摩爾口中還唸唸有辭。不久,格得動了一下,張開嘴唇吸氣,大法師這才舉起手杖,放到地上。他垂下頭,倚著手杖,樣子沈重得彷彿幾乎沒有力氣站立了。
費蕖發現自己可以行動了。他環顧四周,看到召喚師傅與變換師傅也己經到場。施展宏大巫術時,不可能不驚動這些師傅,而且必要時,他們也自有辦法火速趕到。只不過,沒有人比大法師來得快。這時,兩位師傅已經派人去尋求協助。來者有的陪伴大法師離開,有的(費蕖是其中之一)把格得抬到藥草師傅那裡。
召喚師傅整夜待在圓丘守候監視。剛才,世界在這個山腳下給撕開了,如今卻沒有任何風吹草動:沒有黑影會趁著月色,匍伏到這裡來尋找裂縫,以爬回自己的疆域。那黑影躲過了倪摩爾,也避開了法力無邊、環繞保護柔克島的咒語城牆,但它現在就在人間,在人間的某處藏匿著。假如格得當晚喪命,它可能早就想辦法找到格得開啟的那扇門,追隨他進入死亡之境,要不就是偷偷溜回它原來的什麼地方;為此,召喚師傅才在圓丘邊守候。但格得活下來了。
大夥兒把格得放在治療室的床上。藥草師傅先處理他臉孔、喉嚨、肩膀的傷。那些傷口很深,且參差不齊,顯見傷人者極其惡毒。傷口的黑血流個不停,藥草師傅施了魔咒,還包覆網狀藥草葉,血仍汨汨流滲。格得躺在那裡又瞎又聾,全身發燒,像出火悶燒的一根棍子。沒有咒語能把燒灼格得的東西冷卻下來。
不遠處,噴泉流淌的露天庭院裡,大法師也毫不動彈地躺著,但全身發冷,非常寒冷,他只有眼睛還在活動,凝望著月光下的噴泉滴落、樹葉搖動。他身邊那些人,既不施咒,也不治療,只偶爾安靜交談,然後轉頭俯看他們的大法師。大法師靜靜躺著,他的鷹鉤鼻、高額頭、白頭髮等,讓月光一漂白,全部呈現骨頭似的顏色。為了制止格得輕率施展的咒語,驅趕貼附格得的那個黑影,倪摩爾耗盡全部的力量,他的體力散失了,奄奄一息地躺著。不過,像他這般崇高的大法師,一輩幹涉足死亡國度乾萎的陡然無數次,所以辭世時都十分奇特:因為這些垂死的崇高法師並不盲目,而是一清二楚地踏上死亡之路。倪摩爾舉目望穿樹葉時,在場的人都不知道,他看見的是夏季破曉時隱淡的星辰,還是不曾在山丘上方閃爍、也不曾見過曙光的異域星辰。
甌司可島的渡鴉是倪摩爾三十年來的寵物,而今已不見蹤影。沒人看到它去哪裡了。「它比大法師先飛走了。」大夥兒守夜時,形意師傅這麼說。
天亮了,第二天暖和又晴朗。宏軒館和縲爾鎮的街道一片沉靜,沒有熙熙攘攘的聲音,直到中午,誦唱塔的鐵鍾才刺耳地大聲響起。
次日,柔克九尊在心成林的某處濃蔭下聚首。即使在那兒,他們仍然在四周安置九座靜默牆,如此一來,他們從地海的所有法師中選擇新任大法師時,才不至於有人或力量來找他們談話或聽見他們討論。威島的耿瑟法師中選。選定後,馬上有條船奉派航越內極海,前往威脅,負責把新任大法師帶回柔克島。風鑰師傅站在船首,升起法術風到帆內,船很快就啟程離開。
這些事,格得一概不知。那個燠熱的夏季,他臥床整整四周,是目、耳聾、口啞,只偶爾像動物一樣呻吟吼叫。最後,在藥草師傅耐心護理下,治療開始生效,他的傷口漸漸癒合,高燒慢慢減退。雖然他一直沒講話,但好像漸漸可以聽見了。一個爽利的秋日,藥草師傅打開格得臥床的房間門窗。自從那晚置身圓丘的黑暗以來,格得只曉得黑暗。
現在,他看見天日,也看見陽光照耀。他掩面哭泣,埋在手中的,是留有傷疤的臉。
直到冬天來臨,他仍只能結結巴巴說話。藥草師傅一直把他留在洽療室,努力引導他的身體和心智慢慢恢復元氣。一直到早春,藥草師傅才終於釋放他,首先就派他去向新任的大法師耿瑟呈示忠誠,因為耿瑟來到柔克學院時,格得臥病,無法和大家一起履行這項責任。
他生病期間,學院不准任何同學去看他。現在,他緩步經過時,有些同學交頭接耳問道:「那是誰?」以前,他步履輕快柔軟強健;現在,他因疼痛而跛行,動作遲緩,臉也不抬起來,他的左臉已經因傷疤而澹白了。那些人不管識與不識,他一概躲避,就這樣一直走到湧泉庭。他曾經在那裡等候倪摩爾;如今耿瑟在等候他。
這位新法師與前任大法師一樣,穿著白斗篷,但他和威島及其他東陲人一樣,是黑褐色皮膚,濃眉底下的面色也黑絲絲的。
格得下跪呈示忠誠與服從。耿瑟沈默了片刻。
「我曉得你過去的行為。」他終於說:「但不曉得你的為人,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忠誠。」
格得站起來,一隻手撐著噴泉邊那棵小樹的樹幹,穩住自己。他仍舊十分緩慢地尋找自己要講的話:「護持,我要離開柔克島嗎?」
「你想要離開柔克島嗎?」
「不想。」
「那你想要什麼?」
「我想留下來,想學習,想收服……邪靈……」
「俄摩爾本人都收服不了……放心,我不會讓你離開柔克島。只有島上師傅們的力量,以及這島上安置的防衛,才能保護你,使那些邪惡的東西遠離。要是你現在離開,你放出來的東西會立刻找上你,進入你體內,佔有你。如此一來,你就會變成屍偶,只能遵從黑影的意志行事的傀儡。你務必留在島上,直到你恢復力氣和智慧,足夠保護自己為止,這就要靠你自己了。即使現在它也還在等你。它必定在等你。那晚之後,你有再見到它嗎?」
「曾在夢裡見過。」過一會兒,格得沈痛慚愧地繼續說:「耿瑟法師,我實在不曉得它是什麼,那個從咒語中蹦出來黏住我的東西——」
「我也不曉得。它沒有名字。你天生有強大的內力,卻用錯地方,去對一個你無從控制的東西施法術,也不知道那個法術將如何影響光暗、生死、善惡的平衡。你是受到自尊和怨恨的驅使而施法的。毀滅的結果難道有什麼出人意料嗎?你召喚一名亡靈,卻跑出一個非生非黑的力量,不經召喚便從一個沒有名字的地方出現。邪惡透過你去行惡,你召喚它的力量給予它凌駕你的力量:你們連結起來了。那是你的傲氣的黑影,是你的無知的黑影,也是你投下的黑影。影子有名字嗎?」
格得站在那兒,難受而憔悴,半晌才說:「最好我當時就死掉。」
「為了你,倪摩爾捨卻自己的生命,你是何許人,竟敢自判生死?既然在這裡安全,你就住下去,繼續接受訓練。他們跟我說,你很聰明,那你就繼續進修吧,好好學習。目前你能做的就是這樣。」
耿瑟講完,忽然間就不見了,大法師都是如此。噴泉在陽光下跳躍,格得看了一會兒,聆聽泉水的聲音,憶起了倪摩爾。在這個庭院裡,格得曾覺得自己像是陽光傾吐的一個字。而今,黑暗也開口了:說了一個無法收回的字。
他離開湧泉庭,走向南塔,回自己從前的寢室,院方一直替他留著那個房間。他獨自待在裡面。晚餐鑼響時,他去用餐,卻幾乎不跟長桌邊的其他學徒交談,也不抬頭面對他們,連那些最溫柔招呼他的人也不例外。因此一兩天後,大家便由他獨行了。格得渴望的就是獨行,因為他害怕自己不智,可能會不出惡言或做出惡行。
費蕖和賈似珀都不在,格得也沒有打聽他們的去向。他已經落後了好幾個月,所以他原本帶領或主導的那些師弟,如今都超越了他,於是那年春天和夏天,格得都和較為年幼的學徒一同學習。格得在那些人當中,也不再顯露鋒芒,因為無論哪個法術的咒語——連最簡單的幻術魔咒,都會在他的舌尖上打住,兩隻手操作時也沒有力氣。
秋天,格得準備再赴孤立塔,隨「命名師傅」學習。他曾經畏懼的功課,現在反而欣然面對,因為沈默是他所尋求的,這兒的長時間學習也毋須施咒,而且這段期間,他自知仍在裡體內的那股力量,也絕只會受到召喚而出來行動。
他前往孤立塔的前一晚,有個客人來到他的寢室。這個客人穿著棕色旅行斗篷,手持一根尾端鑲鐵的橡木杖。格得起身,盯著那根巫師手杖。
「雀鷹……」
聽這聲音,格得才抬起雙眼,站在那裡的是費蕖,他紮實穩當一如往昔,直率的黑臉孔略為成熟,微笑卻未變。他肩上蹲伏著一隻小動物:花斑的毛色,明亮的眼。
「你生病期間,它一直跟著我,現在真不捨得和它分離。但更捨不得的是和你分離,雀鷹。不過,我是返鄉回塚去。好了,侯耶哥,去找你真正的主人吧!」費蕖拍拍甌塔客,把它放在地板上,甌塔客走向格得的草床,開始用土色的難舌頭當做葉子似地搓洗身上的毛。費蕖笑起來,但格得微笑不起來。他彎下身子把臉藏住,撫摸著甌塔客。
「費蕖,我以為你不會來看我。」格得說。
他沒有責備的意思,但費蕖答道:「我沒辦法來看你,藥草師傅禁止;而且,冬天起,我一直在心成林的師傅那兒,等於把自己鎖起來了一樣。要等到我拿到木杖,才能自由。聽我說,等你也自由的時候,就到東陲來,我會一直等你。那邊的小鎮很好玩,巫師也很受禮遇。」
「自由……」格得嚅嚅,略微聳肩,努力想微笑。
費蕖注視著他,樣子不太像以前注視格得的樣子,他對朋友的愛沒有減少,卻多了點巫師的味道。費蕖溫和地說:「你不會一輩子綁在柔克島的。」
「嗯……我想過這件事,說不定我會去和孤立塔的師傅一同工作,當個在書籍和星辰中尋找失落名字的一員,那麼……那麼就算不做好事,也不至於再做害事。」
「說不定……」費蕖說:「我不是什麼預言家,但我看見你的未來,不是房室和書籍,而是遙遠的海洋,龍的火焰,城市的塔樓。這一切,在鷹鳥飛得又高又遠時,就看得見。」
「可是我背後……你看見我背後有什麼嗎?」格得問著,同時站起身來,只見兩人頭頂上方之間燃放的那枚假光,把格得的影子照在牆上和地上。接著,格得把頭別到一邊,結結巴巴問道:「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裡,打算做什麼。」
「我要回家看我的弟弟妹妹,你聽我談過他們。我離開家鄉時,小妹還小,現在就快舉行命名禮了——想起來真奇怪!然後嘛,我會在家鄉那些小島之間的某處,找個巫師的工作。噯,我真希望留下來繼續和你說話,但是不行,我的船今天晚上開航,現在已經轉潮了。雀鷹,要是哪一天你途經東陲,你就來找我。還有,要是哪一天你需要我,就派人來告訴我,我的名字叫艾司特洛。」
聽到這裡,格得抬起帶著傷疤的臉,迎視朋友的目光。
「艾司特洛,」他說:「我的名字叫格得。」
接著,兩人靜靜地互相道別,費蕖轉身走下石造走廊,就離開了柔克巫師學院。
格得默然站立了片刻,有如剛剛收到天大消息的人,非得振奮精神,才能接收。費蕖剛才送他的是一份大禮;讓他得知他的真名。
除了自己與命名的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一個人的真名。他可能在最後決定告訴他的兄弟,或妻子,或朋友,但即使是那些少數人,只要有第三者可能聽到,他們也不會以真名相稱。在別人面前,他們就像其他人一樣,以通稱或綽號來稱呼,例如雀鷹、費蕖、歐吉安(意思是「樅樹毬果」)。要是一般人都把真名藏起來,只告訴幾個他們鍾愛且完全信任的人,那麼,巫師這類終日面對危險的人就更須隱藏真名了。知道一個人的名字,就掌握了那人的性命。所以,對已經喪失自信的格得而言,費蕖送的是只有朋友才會相贈的禮物:那是一項證明,證明末曾動搖、也不可動搖的信賴。
格得在草床上坐下,任頂上假光像耗盡一陣微弱的沼氣般,慢慢熄滅。他撫摸甌塔客,甌塔客舒服地伸展四肢,伏在他的膝上睡著了,就像沒在別的地方睡過一樣。宏軒館靜悄悄的,格得突然想起:今天,是他個人的成年禮前夕。成年禮那天,歐吉安授與他具名。如今四年過去了,他仍記得當時赤身無名地走過山泉時那股寒意。他開始回想阿河裡其他鮮亮的水池,他曾經在那些水池裡游泳;他也懷念山間大斜坡林下的十楊村,懷念早晨走過村裡灰塵飄揚的街道時太陽投射的影子;懷念某個冬天下午在銅匠家裡,熔爐內風箱下跳躍的火焰,懷念女巫幽暗芳香的茅屋內,瀰漫著煙霧和咒語盤旋的空氣。
他很久沒有想起這些點點滴滴了,在他十七歲的這個夜晚,這些事又重回記憶裡。他短暫破碎的人生所歷經的歲月和處所,一時又全都浮現心頭,成為一個整體。經歷了這段漫長、苦澀、荒廢的時期,格得然於再度認清他自己是誰,他身在何處。
然而,未來方向如何,他卻見不著,也畏懼一見。
次日,他啟程穿越島嶼,甌塔客和以前一樣跨騎在他後頭。但他這次花了不止兩天,而是三天的時間,才走到孤立塔。格得半島嶼北端的淘淘白浪上見到孤立塔時,已疲累到骨子裡去了。塔內一如他記憶般幽暗,也如他記憶般陰冷。坷瑞卡墨瑞坷在他的高座中,正在書寫長串名字。他瞥一眼格得,沒說什麼歡迎之辭,彷彿格得根本沒離開過。「去睡吧。疲倦使人愚拙。明天,你可以翻閱《創作者的體會》那本書,研習裡面的名宇。」
冬季結束,他重返宏軒館,並升為術土。耿瑟大法師也接受他呈示的忠誠。從那時起,他開始學習高等技術與魔法,超越幻術的技巧,邁入真正的法術,也是獲授巫杖必要的學習項目。經過這幾個月,已漸漸克服唸咒時的困難,雙手的技巧也恢復了。不過,他也不像以前一樣學得那麼快,因為他已由恐懼中學到漫長艱辛的教訓。幸而,施行創造及變形的宏深大法時,已經沒有邪惡勢力或險惡會戰了,因為那是最危險的狀況。所以,他有時不由得想,那個被他釋放出來的黑影,是否變得衰弱了;或者已經設法逃離人間界,因為已經有頗長一段時間,黑影不復出現在夢中。
然而,他心裡明白,那種希望是愚思妄想。
由眾師傅及古代民俗畫裡,格得儘可能瞭解他釋放出來的「黑影」這種存在體,但能學到的不多。都沒有直接描述或提到這種存在,頂多只在事物書裡零零星星看到一些暗示,說可能像一種「黑影獸」。它不是人類鬼魂,也不是地底太古力的產物,但看起來可能與兩者有點關聯。格得非常仔細閱讀《龍族本質》那本書,裡面講到古代一隻龍王的故事,說它受到一種太古力給制,那太古力是一塊位於遙遠北方的「能言石」。書上說:「在那塊石頭操縱之下,那隻龍王果真開口,將一個靈魂從死亡之域舉升上來。但由於龍王誤解石頭的意思,結果竟除了那個死靈以外,把某樣東西也召喚了出來。那東西后來吞噬龍王,並假借龍王的身形出沒人間,危害世人。」但書上沒有說明那東西是什麼,也沒說故事結局如何。眾師傅都不曉得這樣一個黑影由何而來。大法師曾說,由無生界而來;變換師傅說,從世界錯誤的一邊而來;召喚師傅乾脆表示:「我不知道。」
格得生病期間,召喚師傅常來陪伴格得。他每次來,照例是沈鬱嚴肅的樣子,但如今格得領會了他的慈悲,所以十分敬愛他。「我不清楚那東西,我知道的只有一點:惟有巨大的力量能夠召喚這樣一種東西。說不定,靠的只是一種力量:一種聲音——你的聲音。
但這樣到底代表什麼意思,我就不懂了。不過,你會明白的,你非明白不可,不然就得死,甚至比死更不堪……」召喚師傅說話的語氣祥和,但他注視格得的目光卻很沉鬱。
「你還年幼,以為法師無所不能。我以前也這麼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有那種想法。
但事實是,一個人其正的力量若增強,知識若拓寬,他得以依循的路途反而變窄。到最後他什麼也不挑揀,只能全心從事必須做的事……」
十八歲生日過後,大法師派格得去和形意師傅學習。在心成林研習的功課,在其他地方很少人談起。據說那裡不施法,但那地方本身就是魔法。那片樹林的樹木有時可以看見,有時卻看不見,而且那些樹木並非老是在相同的地方、也非總是屬於柔克島。有人說,心成林的樹木都有智慧。有人說,形意師傅是在心成林修練得到極致法術的,所以,要是那裡的樹木死去,師傅的智慧也會隨之消亡;屆時,海水將升高並淹沒地海所有島嶼,淹沒所有人與龍居住的陸地而這些島嶼和陸地是早在神話時代以前,由兮果乙人從海水深處抬升起來的。
凡此種種均為傳聞,巫師皆不願談起。
又數月過去了。在春季的某一日,格得終於返回宏軒館。院方接下去將安排他做什麼,他心中一點譜也沒有。穿越曠野之後,在通往圓丘的小路上那扇門的門口,有個老人在等他。起初格得不認得這老人,凝神一想才回憶起來:這老人就是五年前他初初柔克時,讓他進入學院的人。
老人微笑著先叫出格得的名字,做為招呼問候,然後問道,「你曉得我是誰嗎?」
格得回答之前先想一想。人家都說「柔克九尊」,但他只認得八位:風鑰師、手師、藥草師、誦唱師、變換師、召喚師、名字師、形意師。一般人好像把新任大法師稱為第九位師傅。可是,遴選新任大法師時,是九位師傅集合選出的。
「我想,你是守門師傅。」格得說。
「格得,我是守門師傅沒錯。幾年前,你講出自己的名字,才得進入學院。現在,你得說出我的名宇,才能獲得自由離開。」老人微笑說著,靜候答覆。格得怔立無語。
當然,他已經曉得千百種找出人事物名字的方法和技巧,他在柔克巫師學院學習的每件事情,都含有這種技巧。倘若沒有這項技巧,那麼,能夠施展的有效魔法,就沒有幾個。然而,要找出法師和師傅的名字,是截然不同的情況。論隱藏,法師名字比上海腓魚藏得高明;論防衛,則比龍穴防衛得緊實。如果你施展探尋咒語,對方會有更強的咒語來應對,你用妙計,妙計會失敗;你拐彎抹角采問,會被拐彎抹角擋回;你使蠻力,那蠻力會回頭反擊自己。
「師傅,你看守的這扇門好窄,」格得終於說:「我想,我必須坐在外頭這片礦野裡齋戒,一直到瘦得擠得進去為止。」
「隨你喜歡。」守門人微笑說。
於是,格得走離門口一點,在綬爾溪岸邊一棵赤楊樹下落坐。他讓甌塔客跑到溪裡玩耍,在河泥裡尋獵溪蟹。夕陽西下,時候雖晚,但天色仍明,因為春天已經來臨了。宏軒館的窗戶有燈籠和假光在發亮,山坡下的綏爾鎮街道漆黑一片。貓頭鷹在屋頂咕咕叫,蝙蝠在溪河上方的暮色中翻飛。格得坐著一直想:要如何用武力、計謀或巫術,獲知守門人的名字。他越是思索,尋遍這五年來在柔克巫師學院習得的全部技藝,越是發覺,沒有一個技巧可以用來捕捉這麼一位法師的這麼一個秘密。
他在野地裡躺下睡覺。星空在上,甌塔客安頓在衣袋內。日昇之後,他仍然沒有吃東西,起身去門口敲門,守門人來開門。
「師傅,」格得說:「我還不夠強大,所以無法強取你的名字,也還不夠明智,所以無法騙得你的名字。所以我甘心留在這兒,聽從尊意,學習或效勞除非你剛好願意回答我一個問題。」
「問吧。」
「師傅大名?」
守門人莞遜一笑,說出自己的名字。格得仿著重說一遍,才得以最後一次踏進那扇門,進入宏軒館。
再離開宏軒館時,格得穿了件厚重的深藍色斗篷,那是下托寧鎮鎮方贍送的禮物,他正要前往下托寧鎮,因為當地需要一名巫師。格得還帶了一根手杖,手杖長度與他身高相仿,以紫杉木雕成,杖底是黃銅製的金屬套。守門人向他道別,為他打開宏范館的後門,那道龍角和象牙切割製成的小門。出了門,格得往下走到綬爾鎮,一條船就在早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等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