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完一場令人作嘔的仗,蹂躪著這些已經殺死的哥布林屍體。
穿戴髒污鐵盔、皮鎧與鏈甲的全身,都被怪物的血染成深黑色。
左手綁著用了多年而滿是傷痕的小盾,握著通紅燃燒的火把。
空出來的右手,從牢牢踏住的屍骨頭蓋,隨手拔出插在其上的劍。
一把沾滿了黏膩腦漿,未免太要長不長、要短不短,款式廉價的長劍。
少女肩膀被箭射穿,癱坐在地上,苗條的身軀因害怕而發抖。
她有著一頭黃金色的透亮長髮,纖細的面孔清純可人,如今卻在淚水與汗水中皺成一團。
覆蓋在嬌小身軀與纖瘦手腳上的,是顯示她神官身份的聖袍。
握住錫杖的手頻頻顫抖。
——眼前這個人,是何方神聖?
想著想著,甚至覺得這個人也許就像哥布林,再不然就是一種更加來路不明的怪物。
他的模樣,散發出來的氛圍,以及言行舉止,就是如此異樣。
「……請、請問,你是……?」
少女忍著恐懼與疼痛,出聲詢問對方身份。
而他回答了。
「專殺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
——不是殺龍或吸血鬼,而是最弱的怪物。專殺小鬼,的人。
換做在平時聽到這個滑稽的名號,幾乎會令人忍不住發笑,但現在的她卻絲毫沒有這樣的念頭。
§§§
常有的事。
對於在神殿長大的孤兒來說,十五歲生日就意味著成年,意味著非得選擇自己未來要走什麼路。
是要繼續留在神殿侍奉神,抑或離開神殿,在俗世中活下去。
女神官選擇後者,為此她採取的手段,就是來到冒險者公會。
冒險者公會——據說從前是由一群聚集在酒館裡的人,為了支援勇者而創辦的。
冒險者公會和其他的職業公會不同,不像是互助會,比較像是工作仲介站。
在這場無止盡的「有言語者」和怪物之間的戰爭裡,冒險者擔任的角色就像是傭兵。
如果不是經過妥善的管裡,又如何能夠允許這些武裝游民存在呢?
這棟分部蓋在進了鎮門後沒幾步遠處,女神官的目光受到這壯麗的建築吸引,先停下了腳步。
接著她走進大廳,看見明明還一大早,現場就已經被許多冒險者擠得水洩不通,又嚇了一跳。
一棟像是將大型的旅店與酒館——雖然這兩者往往不做區分——再加上公所組合而成的設施。
實際上這裡也的確是由這三種功能組成,理所當然會這樣的結果。
有身穿鎧甲的凡人(Hume),也有拿著魔杖、穿著厚實外套的森人(Elf)施法者。
另一邊有帶著斧頭、留著大鬍子的礦人(Dwarf),另外還看得到小個子的草原民族圃人(Rare)(注1)。
注1 讀法由英文之野兔(Hare)轉化而來,為原作者創義。
這些武裝、種族與年齡都五花八門的男女,各自三五成群地談笑,女神官就從他們之間穿越而過,走向櫃檯。
也不知道這些人是來接委託、來報告還是來委託的,只見櫃檯前面大排長龍。
「那,山嶺上的蝎獅(Manticore)好不好賺?」
「也沒那麼好賺。從實際進賬來看,還是去翻遺蹟之類的比較好。」
「也是啦,你說得對。可是只翻遺蹟,又不能算成貢獻啊。」
「說到這個,聽說都城那邊最近有些魔神還是什麼的出現,正是好賺的時候呢。」
「如果是低階的惡魔,姑且還有辦法搞定啦。」
扛著槍的冒險者,與穿著厚重鎧甲的冒險者在閒聊。
他們的談話內容是女神官作夢也沒想到的,讓她緊接著又第三度吃驚,滿懷決心地將錫杖往身前抱攏。
「……以後我也……」
她很清楚冒險者這個職業,並不如大家說得那麼輕鬆。
這些年來她親眼看過無數受了傷,來到神殿尋求治癒神蹟的冒險者。
但地母神的教義,就是要給予受傷的人們治療。
她又如何能厭惡為此犯險的行為?
自己是蒙神殿拯救的孤兒,所以這次輪到自己報恩了……
「您好,請問今天有什麼事呢?」
想著想著,排隊人潮已經消化,輪到了女神官。
負責接洽的櫃檯小姐,是個有著柔和表情,比她年長的女性。
她將充滿清潔感的制服穿得整整齊齊,把淺咖啡色的頭髮編成辮子垂下來。
雖說是冒險者公會的櫃檯小姐,只要看看這大廳,一眼就能明白這項工作有多麼繁忙。
但她並未散發出才女特有的緊繃氣氛,證明她明白自己的工作是什麼。
女神官覺得緊張稍稍得到舒緩,吞了吞口水。
「呃,我是想成為……冒險者。」
「這樣、啊。」
儘管外表給人的印象俐落,這位櫃檯小姐卻有一瞬間露出難以言喻的神情,欲言又止。
女神官察覺到對方的視線從她的臉移往身體,不禁有些難為情,忍不住低下頭。
雖然這種感覺也因為櫃檯小姐立刻換上一張盈盈笑臉,而逐漸淡去。
「我明白了。那麼請問您會讀寫文字嗎?」
「呃,會。因為在神殿學過……多少會一些。」
「那麼就麻煩您填寫這些資料。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請儘管問我。」
那是張冒險記錄單(Adventrue sheet)。燙金的文字躍然於淺咖啡色的羊皮紙上。
姓名、性別、年齡、職業、髮色、瞳色、體格、技能、法術、神蹟……
須填寫的事項非常簡要,甚至令她忍不住懷疑只填這些真的可以嗎。
「啊,能耐分數和冒險履歷欄位請空下來喔,因為那邊要由我們來審核。」
「我、我明白了。」
女神官點點頭,用緊張得發抖的手拿起筆,泡進墨水瓶裡,寫下一板一眼的文字。
她把填好的記錄單遞出去,櫃檯小姐逐一點頭查閲,拿起一枝銀尖筆。
她用這只筆,在一塊白瓷製的牌子上,刻下筆觸柔美的文字。
女神官朝對方遞出的這塊牌子一看,發現上面用細小的文字,記下了與冒險記錄單同樣的內容。
「雖然兼作身份證明,但這就算是所謂的能力審核(Status)。」
說完她又慧黠地補上一句:說實在的,上面也只看得出從外表就能判別的事情。
看到女神官連連眨眼,櫃檯小姐嘻嘻一笑。
「遇到什麼萬一時,還會用來比對身份,所以不要弄丟了。」
——遇到什麼萬一時?
對方加重語氣吩咐的這句話,讓女神官一瞬間冒出問號,但隨即想通。
非得比對身份不可的時候,也就是死狀悽慘得令人不忍再看第二眼的時候。
女神官心想,但願自己點頭答應時的聲音並未顫抖。
「不過,原來這麼簡單就能當上冒險者呢……」
「也是啦,只求當上,的確是很簡單——」
櫃檯小姐表情曖昧。女神官分辨不出她是在擔心,還是已經看開。
「若要晉級,就必須針對打倒的怪物、社會貢獻度以及人格進行審查。這點可就相當嚴格囉?」
「人格審查?」
「偶爾就是會有這樣的人嘛。那種覺得『我很強所以全都交給我來解決就好!』的傢伙。」
雖然也有另一種怪人就是了——櫃檯小姐低聲說出這句話時,表情忽然放鬆下來。
那是一種非常柔和、彷彿感到懷念且溫暖的微笑,令女神官產生某個想法。
——原來她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啊。
櫃檯小姐注意到自己被她觀察,趕緊清了清嗓子。
「委託都貼在那邊,基本選法就是照自己的等級來挑……」
她說著指向的,是一塊嵌在牆上的巨大軟木板。
儘管因為被待到剛才的大批冒險者看過、扯下取走,讓軟木板上釘的紙張變得十分稀疏……
但會需要這麼大一塊告示板,應該就表示委託數量真的有這麼多。
「只是,我個人推薦先從清理下水道或水溝慢慢習慣。」
「?所謂的冒險者,不是應該要跟怪物戰鬥嗎……?」
「獵殺巨大老鼠(Giant Rat)也是不折不扣的斬妖除魔,一樣能為社會做出貢獻喔。」
況且若要找新人也能處理的委託,剩下的就只有剿滅哥布林了。
櫃檯小姐喃喃說到這,表情中仍散發出一股欲言又止的氣氛。
「那麼,這樣就註冊完畢了。我謹在此祈禱您日後的活躍。」
「啊,好的,謝謝你。」
女神官一鞠躬,離開了櫃檯。她放下掛在脖子上的白瓷識別牌,鬆了口氣。
總之既然註冊完畢,代表她就這麼不費吹灰之力地成為了冒險者。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要說有什麼家當,也就只有手上這把兼作聖印的錫杖、包含換洗衣物在內的一些行李,以及少許金子。
聽說公會二樓,設有供低階冒險者使用的住宿設施。
那麼,先去訂個房間,今天這一天就用來看看有些什麼樣的委託吧……
「我說啊,可不可以跟我們一起來冒險?」
「咦?」
忽然找她說話的,是一名穿著全新的胸甲,綁著頭帶,腰間掛著劍的年輕人。
他和女神官一樣,脖子上掛著一塊全新的白瓷牌子。
白瓷——從最高階的白金等級算起,一共十等當中的最低等,也就意味著是才剛註冊的新人。
「你不是神官嗎?」
「啊,呃,是。是這樣沒錯。」
「那正好。我的團隊裡沒有神職人員……」
往前一看,劍士身後有著兩名少女。
一名是綁起頭髮,身穿武鬥服,顯得很好勝的少女;另一名則是拿著手杖,以冰冷的視線看過來的眼鏡少女。
想來多半是武鬥家與魔法師吧。
劍士似乎察覺到女神官的視線:「是我的小隊。」他點頭說道。
「可是這委託很趕,至少希望能再多一個人。可以拜託你嗎?」
「你說很趕,是指……?」
「就是剿滅哥布林!」
仔細詢問下,原來打從不知何時起,有哥布林在村子附近的洞窟住了下來。
哥布林——只能以數量取勝,是人們眼中最弱小的一種怪物。
個子和孩童差不多,力量與智慧也同等級。要說有什麼特徵,頂多也只有能在夜間視物。
除此之外則和一般怪物一樣,會做出威脅人類、攻擊村莊、擄走女子等等行動。
就算再怎麼弱小,最好還是不要去招惹怪物。
起初村民也都不予理會……但沒過多久,情況開始生變。
一開始,是為了過冬而儲備的穀物被偷走。
連種子都被搶走,讓憤怒如狂的村民們修好柵欄,開始拿起火把巡邏……
而他們輕而易舉地就被擺了一道。
那些哥布林偷走了羊,還順便把牧羊妹以及發出聲響的村女給帶走了。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村民當然不可能還有心思選擇手段。
村民湊足僅有的財產,來到了公會——有冒險者聚集的冒險者公會。
他們相信只要對冒險者們提出委託,一定就錯不了。
——嗯,這……
女神官聽劍士很快地說明完這一大段,以手指按住嘴唇,陷入思索。
拿剿滅哥布林做為第一次的冒險,也是常有的事。
有人邀她參加這次冒險。能夠有人來邀請她,會不會也是一種緣分呢?
她本來就不認為只憑自己一個人,什麼事情都辦得到。
神職人員單獨行動,無異於自殺行為,遲早總是要組成團隊的。
但和陌生人一同行動,還是令人很不安。
既然如此,加入主動前來邀約的人,是不是還比較能放心?
受到男性邀請,也同樣是她的第一次經驗,但既然除此之外還有兩名女性……
——那麼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我明白了……只要幾位不嫌棄的話。」
過了一會兒,女神官坦率地點了點頭,劍士高興得喜形於色。
「真的嗎!太棒了各位,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出發去冒險了!」
「請問……幾位打算就四個人去,是嗎?」
櫃檯小姐看不下去而插嘴,但劍士對此似乎並未抱持疑問。
「我想,再等一下,應該就會有別的冒險者來了……」
「哥布林這種怪物,有四個人不就夠了嗎?」
劍士以令人放心的態度環顧同伴,問了一聲:「對吧!」爽朗地笑著。
「被擄走的女孩子還在等我們去拯救呢。不能再花更多時間了!」
然而,聽到劍士這麼告知後,櫃檯小姐的表情依然欲言又止……
「……」
女神官心中因此產生一絲莫名的不安,卻也是事實。
§§§
一陣腥臭的風呼嘯而過,令火把的火顯得無助地搖曳。
白晝的陽光,在踏進洞穴入口後被滿滿的黑暗遮住,根本照不進裡頭。
隨著火焰搖晃,粗獷的岩石影子彷彿成了壁畫上的怪物,在岩壁上蠢動。
男女合計共四名的年輕人,各自身穿簡陋裝備。
他們在深沉的黑暗中,戰戰兢兢地組成隊形前進。
打頭陣的是握著火把的劍士,接著是女武鬥家,殿後的是擔任後衛的女魔法師。
而被夾在中間的第三人,則是手持錫杖、畏畏縮縮前進的神官服少女。
提議采這個隊形的是女魔法師。
她認為只要不在中途遇到岔路,應該就不需考慮來自背後的奇襲。
只要前鋒好好扛住攻勢,身為後衛的她們就很安全,只要負責支援就好。
「……真的,不要緊嗎?」
但女神官的喃喃自語中,仍帶著濃厚的不安。
打從進入洞窟後,她的不安變得愈來愈顯著。
「我們連對手的情況都不清楚,就這麼貿然闖進來……」
「你實在很會操心耶。不過這樣也的確很有神官的樣子啦。」
劍士那與洞窟的空洞很不搭調的爽朗嗓音,碰出回聲而漸漸消失。
「哥布林這種東西,連小孩子也知道吧?我還曾經趕跑過跑來村子裡的哥布林呢。」
「打倒哥布林根本沒什麼好得意的,別拿來說嘴,多難為情?」
何況那也不算真的打倒過吧?
女武鬥家諷刺地這麼一說,劍士就噘起嘴唇:「我又沒說錯。」
女武鬥家一副拿他沒轍,卻又有些開心地嘆了一口氣。
「也是啦,就算這個笨蛋砍漏了,我也會一拳把哥布林打飛,你就別這麼擔心了。」
「喂喂,說笨蛋也太難聽了吧……」
劍士沮喪的臉被火把照亮,但隨即轉而悠哉地舉起劍。
「沒關係啦,憑我們的本事,就算有龍跑出來,也總會有辦法的!」
「……你還真心急。」
女魔法師輕聲這麼一說,女武鬥家就嘻嘻笑了幾聲。談笑聲在洞窟中迴蕩。
這些回聲又讓女神官覺得會從黑暗中吸引某些事物過來,讓她連開口都有所遲疑。
「可是,遲早還是希望能成為屠龍者呢。你們說是不是?」
劍士與女魔法師點了點頭,女神官也默默微笑附和。
她藉由陰影,遮掩住和櫃檯小姐同樣曖昧的表情。
——真的是那樣嗎?
女神官絶口不提如此疑問,哪怕不安已經在胸中翻騰。
『憑我們的本事』。他是這麼說的。
但萍水相逢的一行人,又如何能相信彼此真有這種本事?
女神官也看得出他們不是壞人。看是看得出來,但……
「可是,還是多做一點準備比較好吧……我們連藥都沒有。」
「就算你這麼說,我們既沒錢也沒時間去張羅啊。」
劍士對女神官發抖的嗓音也不放在心上,英勇地說了。
「而且我又很擔心被擄走的女孩子……要是她受傷了,你應該會幫忙治療吧。」
「我的確蒙地母神賜予了治癒和光的神蹟,可是……」
「那就沒問題啦!」
只能用三次啊……女神官含糊其辭的這句話,沒有一個人聽得進去。
「自信滿滿是很好啦。不過你應該不會迷路吧?」
「喂喂,走到這裡明明都只有一條路,是要怎麼迷路啊?」
「誰知道呢。你這個人動不動就得意忘形,得時時看著才行。」
說是同鄉的劍士與武鬥家,就和先前一路走來時一樣,一團和氣地開始拌嘴。
女神官跟在他們兩人身後,輕輕用雙手抓住錫杖,口中無數次唸誦地母神的名諱。
——還請保佑我們,讓這一切平安結束。
她的祈禱並未形成回音,落在黑暗中而漸漸消失。
也不知道是祈禱傳進了地母神耳中,還是她為了祈禱而仔細傾聽。
「喂,你落後了。不要拖垮隊形。」
「啊,好的,對不起……!」
最先注意到的,果然就是女神官。
就在女神官因祈禱而被女魔法師超前,經她這麼一催而小跑步趕過她時。
只聽見輕微的喀啦一聲——像是岩石滾動的聲響。
「……!」
「又來了?這次又怎麼啦?」
見女神官全身一震停下腳步,走在最後面的女魔法師不耐煩地問起。
她以優秀的成績從都城的學院畢業並學會法術,很受不了女神官這種人。
女神官膽顫心驚、畏畏縮縮,給她的第一印象就糟透了,而進入洞窟之後又變得更糟糕。
「剛剛,好像有什麼東西崩塌的聲響……」
「哪裡傳來的?前面嗎?」
「是……後面。」
——真希望她不要太過分。
這樣根本就不是慎重,而是膽小了。對一個冒險者而言,那豈不是致命的缺陷?
因為女神官停下腳步,讓她們與走在前面的兩人已經拉開一大段距離。
他們聊得熱絡,顯然絲毫沒有察覺到異狀。
女魔法師在因為光源遠離而濃度更增的黑暗中,嘆了一口氣。
「我說你喔,我們可是從入口就一直線走來的耶?後面怎麼可能會有什麼……」
說著女魔法師一副拿她沒轍的樣子轉過身去,冷靜的嗓音當場……
「哥布林!?」
——轉為尖叫。
岩石的確崩塌了。不,是被挖開了。
一群醜惡的怪物從岩壁上的橫坑跳出來,大舉湧向不幸待在最後排的她。
手上握著簡陋武器,有著駭人表情、個子接近孩童的——躲在洞窟的小鬼。
哥布林。
「咿、咿!?」
女魔法師喊得口吃,舉起了做為畢業證明的石榴石法杖。
她打結的舌頭能夠編織出咒語,簡直是是種奇蹟。
「『沙吉塔(箭)……印夫拉瑪拉耶(點火)……拉迪烏斯(射出)』!」
她塗消刻印在腦海中的咒語,能夠竄改世界、擁有真實力量的言語從口中迸出。
一道火紅的「火焰箭(Fire Bolt)」,從拳頭大的石榴石射出,命中了哥布林的臉。
傳來把肉燒焦的噁心聲響與臭味。
——解決了一隻!
確切的勝利,讓一種昂揚感隨著剽悍的笑容而生。
她足足能夠施展兩次法術,這帶給她莫大的自信。
「沙吉塔(箭)……印夫拉瑪拉耶(點火)……拉迪——呀!?」
但敵人遠比他們要多。
女魔法師尚未詠唱完下一次法術,細瘦的手臂就被哥布林抓住。
她甚至來不及用力抗拒,整個人就被重重摔到岩石地面上。
「啊,嗚!?」
眼鏡飛了出去,當場摔破。
她視野立刻陷入朦朧,法杖轉眼就被搶走。
「啊、啊……!還、還給我!那不是你們這種東西可以碰的……!」
法杖或戒指等魔法的發動體,是施法者的生命線,更是她的尊嚴所在。
但法杖就在歇斯底里大喊的女魔法師面前被折斷了,彷彿故意要折給她看。
女魔法師立刻表情扭曲,名為冷靜的面具已經完全被扯了下來。
「混帳……混、帳!」
她搖動豐滿的胸部,甩著沒怎麼鍛鍊過的腳瘋狂亂踢、掙扎、抗拒。
但這個舉動害了她。小鬼不耐煩了,毫不留情地將生鏽的短劍往她腹部插了下去。
「嗚啊啊啊啊……!?」
一聲五臟六腑被割開而悲痛的女子尖叫。
其他同伴……不,應該說女神官當然並未袖手旁觀。
「你、你們!離她遠一點!住手……!」
女神官用她纖瘦的手臂拚命地來回揮舞錫杖,試圖趕走哥布林。
神職人員當中,當然也有人擅長武術。
相信也有人在長期的冒險之中,練就出了像樣的力量。
但女神官的攻擊軟弱無力。
何況在恐怖驅使下莽撞揮動的武器,自然不可能有效擊中對手。
錫杖的杖頭不斷砸中岩石或地面,發出輕響。
但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這些哥布林遲疑地退開了一步。
不知道是提防她有可能是武僧,還是不想被這種雜亂無章的攻擊打中。
女神官抓準這一瞬間的空檔,把女魔法師從大群哥布林裡拖了出來。
「你振作點……振作一點……!?」
沒有反應。她一邊呼喊一邊搖動女魔法師,手卻沾到一種黏膩的深紅色液體。
女魔法師肚子上仍然插著那把生鏽的刀刃,而且已經慘不忍睹地被割開、攪動過一番。
這幅慘狀太悽慘,讓女神官的喉嚨發出細小的深深吸氣聲。
「啊……啊……」
但她還活著。即使頻頻痙攣,仍尚未死去。
還來得及。非得來得及不可。女神官咬緊了嘴唇。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御手撫平此人的傷痛』……!」
她將錫杖拉回胸前,一手像要壓住內臟以免破肚而出似的按著不放,懇求神的神蹟。
若說魔法是竄改世界的定律,那麼「小愈(Heal)」無疑是諸神的作為。
女神官的手掌接收到了這磨耗靈魂的祈禱,發出淡淡的光芒,轉移到女魔法師身上。
隨著這陣光芒起泡似的消失,破開的肚子開始漸漸癒合。
這群哥布林當然不會任由她悠哉地治療,然而……
「你們這些該死的哥布林!竟敢把她們!」
既然劍士總算察覺到後方異狀,衝過來保護同伴,哥布林也就無法隨心所欲。
他丟下火把,雙手牢牢握住長劍,往前就是一刺。刺穿了哥布林的喉嚨。
「Guia!?」
「下一個……!」
他強行拔出劍,轉身之際一劍斜斜劈出,砍中另一隻哥布林的上半身。
劍士在駭人的怪物鮮血飛濺下,威武地吼叫:
「好啊,怎麼啦!來啊!」
有句話說,殺紅了眼。
他——劍士,是個農村家庭的次子,從小時就夢想能夠成為騎士。
雖然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成為騎士,但至少可以確定,太弱小就當不上騎士。
因為床邊故事裡描述的騎士,都會打倒怪物,討伐邪惡,拯救世界。
而自己像這樣擊潰大批小鬼,拯救無力的女性、拯救同伴的模樣,實實在在就是個騎士。
想到這裡,劍士臉上露出了笑容。
揮劍的手上也充滿了力氣,沸騰的血液沖腦引發耳鳴,一切都集中到眼前的一隻敵人身上。
「慢著!你一個人不行的!」
女武鬥家這句話尚未傳進耳裡,就有一把生鏽的短劍插上劍士的大腿。
「!啊!?臭、臭傢伙!」
是只胸前有著一道極深傷口的哥布林。沾上鮮血與油脂而變鈍的刀刃。就差了那麼一點,沒能徹底殺死他。
劍士嚴重失去平衡的同時,揮出了第二劍,這次哥布林終於無聲無息地斷氣。
但下一瞬間,又有別只哥布林朝劍士背上撲了過去……
「少、礙事!」
為了回身砍去而揮到底的長劍——發出喀的一聲悶響,卡在洞窟的岩壁上。
他的氣數就到這裡。
掉在地上的火把燒完,一湧而來的黑暗中,悶濁的哀號響亮得令人吃驚。
劍士因為嫌不好看又沒錢買,既沒有盾牌也沒有頭盔,只有薄薄一件胸甲能夠保護自己。
他被拉倒而一刀刀凌遲,已經無從迴避就這麼毫無價值死去的命運。
「……!怎麼會……!」
女武鬥家未能來得及出手相救,目睹這名她其實並不討厭的男子之死,臉色蒼白地站在原地發愣。
光是能握緊發抖的拳頭擺出架式,或許已經算是很了不起。
「……你們兩個,趕快走。」
「可、可是……!」
女神官反駁女武鬥家這句平靜的指示,但她也看出事態已經無可挽回。
女魔法師明明在她懷裡接受了「小愈」的神蹟,但呼吸仍然淺而急促,反應也很微弱。
仔細一看,大群哥布林正朝著剩下的獵物慢慢逼近。
現在他們多半還在提防女武鬥家,但顯然再過不久就會一擁而上。
女神官看了看女魔法師與女武鬥家,以及還在凌遲斃命劍士的哥布林們。
女武鬥家見她們兩人不動,微微啐了一聲。
「嘿,呀……!」
她做好覺悟而發出的吆喝聲顯得十分堅毅,主動衝進大群哥布林當中。
鍛鍊得強健有力的四肢,使出的是亡父傳授的格鬥技精髓。
自己不能死在這裡。亡父的武術,不可能會敗給這些小鬼。
——最重要的是,你們殺了他。這件事我絶對不會原諒!
身心都鍛鍊到極致的這記正拳,漂亮地打進了一隻哥布林的心窩。
她甩開吐得滿地都是而往後倒地斃命的敵人,回身手刀一閃。
致命一擊(Critical Hit)。
哥布林的頸子受到強烈的損傷,往不應該別折的角度折斷。
同時她朝因此空出的間距猛力一跨步,右腳橫空掃去。
這是一記精純無比的迴旋踢,踢得兩隻哥布林一起重重撞在岩石上斷氣……
「啊……!?」
但這一腳被第三隻哥布林輕而易舉地擋下,腳踝更被抓住。
人們說哥布林的個子只有孩童大小。然而……
「HURGGGGGGG……!」
這只喉嚨咯咯作響,吐出腐臭氣息低吼的哥布林,卻很巨大。
體格差距大得連絶對不算嬌小的女武鬥家,都必須抬頭仰望。
被抓住的腳痛得像是骨頭都要散了,讓她發出哀號。
「!啊、痛、痛死了……!放開,我——啊!?」
這一瞬間,巨大的哥布林就這麼抓住女武鬥家的一隻腳,隨手將她往洞窟的牆上摔去。
乾燥的物體碎裂的聲響。
女武鬥家痛得連聲音都發不出,接著又被摔向另一邊的牆上。
「咿、咕!?」
怎麼聽都不像是人類會發出的哀號。女武鬥家嘔出摻了血的嘔吐物,被往地上一扔。
剩下的哥布林立刻朝她一擁而上。
「嗚嘎!?咿嗚!?嘎!?咳!?咦!?嗚!啊!」
女武鬥家大聲哭喊,卻被無數棍棒毫不留情地毆打,衣服也被撕破丟開。
哥布林對於來殺他們的冒險者,不抱任何慈悲心。
受到駭人暴行的少女高聲尖叫。
女神官確切地聽見了尖叫聲中的話語。
——快、逃……
「……!對不起……!」
女神官摀住耳朵,不去聽洞窟內迴蕩的凌辱聲響,攙扶著女魔法師跌跌撞撞地舉步奔跑。
奔跑。奔跑。再奔跑。差點一跤摔倒,又拚命站穩腳步,繼續往前跑。
即使身在黑暗中,腳下又滿是石塊,看不清楚路況,女神官仍然拚命奔跑。
「……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一口氣喘不過來,呻吟著張開嘴。
即使明知自己被逼得不斷深入已經沒有燈光的洞窟內……
「嗚、嗚、啊……!」
哥布林留下迴蕩的哀號,腳步聲慢慢地、慢慢地逼近,讓她覺得比什麼都要可怕。
別說停下腳步,連回頭都不敢。
雖說即使回過頭去,黑暗中也看不見東西。
此刻,她終於理解櫃檯小姐之所以表情曖昧的理由。
原來如此。哥布林的確很弱小。
就連還是菜鳥冒險者的劍士、女武鬥家、女魔法師,也都各自打倒了幾隻哥布林。
無論體格、智力、力量,幾乎全都和孩童差不多。就和人們說的一樣。
然而,如果有十名以上的孩童,各自懷抱殺意與兇器,發揮他們的狡猾展開襲擊,又會是什麼情形呢?
女神官他們想都不曾想過。
他們弱小、不成氣候、生疏,沒有錢也沒有運氣,而哥布林的數目遠比他們多。
就只是這麼一件……常有的事。如此罷了。
「啊……!」
女神官的腳被神官服的衣擺一絆,狼狽地摔倒在地。
比起臉與手掌被沙土磨傷的痛,不小心把女魔法師摔了出去要更加嚴重。
女神官趕緊跑過去,抱起才剛認識的同伴身體。
「對、對不起!你還好嗎!?」
「嘔、惡……」
女魔法師不回答,而是吐出一口血。
女神官只顧拚命奔跑,所以並未注意到,女魔法師已經全身痙攣,頻頻顫動。
她全身發起高燒,汗水讓這件厚實的魔法師長袍變得又濕又沉。
「為、為什麼……!?」
女神官第一個就懷疑起自己。會不會是自己的祈禱,未能正確地送進神的耳中?
女神官想到這裡,於是花費寶貴的時間,掀開女魔法師的服裝,摸索著檢查她的傷勢。
但神蹟早已正確降臨。
即使被血弄髒,但她的腹部很平滑,摸不到一處傷痕。
「……呃、呃,這、這種時候,這種時候,該怎麼辦……!」
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
她多少有急救的知識,相信也還施展得出神蹟。
但只要再施展一次治癒的神蹟,就能治好她嗎?是不是該試試別的方法?
不,憑自己現在早已紊亂如麻的心思,有辦法讓請願上達天聽嗎——……?
「嗚,啊啊……!?」
而這一瞬間非常致命。突如其來的劇痛,讓女神官痛得軟倒在地。
黑暗中才剛聽到咻的一聲輕響竄過,緊接著就是一陣火熱的劇痛貫穿左肩。
轉頭一看,肩上深深插進了一枝箭。紅色的鮮血滲到了法衣上。
女神官並未穿著鎧甲。這枝箭貫穿衣服,毫不留情地撕裂了她嬌嫩的肩膀。
這固然是因為戒律禁止神官進行過度的武裝,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沒有錢。
只要微微一動,痛楚就會擴大成幾百倍,就像被火鉗插進傷口似的又燙、又痛。
「嗚嗚,嗚嗚嗚嗚……!」
女神官能做的,就只有咬緊牙關,忍住眼淚,瞪著這些哥布林。
拿著武器接近的哥布林,只有兩隻。
他們咧嘴賊笑,口水從嘴角滴下。
如果能夠咬舌自盡,也許還比較幸運。
但她的神不允許教徒自絶生命,讓她眼看將無法避免地走上與同伴們相同的末路。
會被一刀刀凌遲,還是會受到可怕的侵犯,又或者兩者皆是?
「咿、嗚、嗚……嗚……」
她的齒列咯咯作響,顫抖個不停。
女神官把女魔法師擁進懷裡,像是要保護她,忽然間卻覺得自己的下半身傳來一陣暖流。
兩隻哥布林嗅出這股氣味,露出下流的表情。
女神官撇開眼睛不去看,拚命唸誦地母神的名諱。
神並未伸出援手。
然而……
「……啊……?」
黑暗深處卻有了光。
就像被湧來的黃昏填滿的天空中,一顆驕傲發出光芒的夜空明星。
小小一丁點,卻又鮮明的光芒,慢慢接近過來。
同時一陣信步前行,卻又充滿決心、毫不猶豫的腳步聲,響徹了這一帶。
兩隻哥布林不解地轉過身去。是他們的同伴讓獵物給跑了嗎?
下一秒,女神官隔著怪物的肩膀,看見了他。
是一名實在太過寒酸的男子。
他穿戴髒污的皮甲與鐵盔,綁著一面小盾的手上拿著火把,右手握著一把要長不長,要短不短的劍。
還是菜鳥冒險者的他們幾個,身上穿著裝備還比較像樣。女神官這麼想。
——不行……!不可以,過來……!
要是能喊出這句話就好了。恐懼讓她整個舌頭都動彈不得,發不出聲音。
自己沒有女武鬥家那樣的勇氣,讓她無地自容。
多半是覺得像她這種無力的獵物,大可晚點再來慢慢料理。
轉身面向男子的兩隻哥布林當中,其中一隻彎弓搭箭,射了出去。
這枝箭十分簡陋,箭頭是石製的,弓術也稚拙得不值一提。
但黑暗站在哥布林這一邊。
從人類不能視物的黑暗中射出的箭,終究無從閃躲……
「哼。」
然而男子哼了一聲,並以犀利揮出的一劍輕易拍掉箭矢,幾乎是在同時。
在無法理解這代表什麼的情況下,另一隻哥布林就撲了上去。
哥布林飛身刺出的,同樣是把生鏽的短劍。短劍朝著肩膀的鎧甲縫隙,深深插了進去。
「啊啊……!」
女神官發出尖叫。然而耳中卻只聽見自己這聲尖叫,再來就是輕微的金屬碰撞聲。
擋住短劍的,是皮甲底下的鏈甲。
哥布林大惑不解之餘,仍然灌注力道試圖刺穿。
「GYAOU!?」
這一瞬間非常致命。
在一聲悶響中砸上來的盾牌,把哥布林按到牆上壓扁。
「先是一隻。」
他淡淡地說道,女神官立刻聽懂了意思。
男子隨手將火把的火焰——按上哥布林的臉。
一陣肉燒焦的臭味,伴隨渾濁得令人不忍聽下去的哀號,瀰漫在整個洞窟中。
哥布林半發狂地掙扎,但遭到盾牌阻擋,連伸手去搔臉都做不到。
男子確定哥布林很快地不再動彈,四肢無力垂下後,慢慢放開了盾牌。
咚一聲沉重的聲響,臉被燒焦的哥布林從牆上軟倒。
男子隨意一腳踢開,往前踏上一步。
「下一隻。」
那是一幅反常的光景。害怕的不是只有女神官。
也難怪手持弓箭的哥布林會忍不住後退,想拋棄同伴逃走。
畢竟勇敢是與哥布林相距最遙遠的一個字眼。
但現在這只哥布林的背後,還有女神官在。
「……!」
女神官這次有了行動。
即使身上中箭、失禁、腿軟,還抓著垂死的同伴,狼狽到了極點。
她仍然以還能動的一隻手,朝哥布林挺出錫杖。
這是一次沒有多少意義的,小小的抵抗。而且並未經過深思熟慮,只是反射性的動作。
然而,要引發哥布林一瞬間的遲疑,已經太足夠了。
哥布林這一輩子,就屬這一瞬間用了最多腦袋,思考該怎麼辦。
而哥布林得出結論前,這輩子最後一個答案,就隨著鎧甲戰士擲出的劍飛散在岩壁上。
隔了一瞬間後,頭蓋骨被擊碎的哥布林斃命了。
「這樣就是兩隻。」
他打完一場令人作嘔的仗,蹂躪著這些已經殺死的哥布林屍體。
穿戴髒污鐵盔、皮鎧與鏈甲的全身,都被怪物的血染成深黑色。
左手綁著用了多年而滿是傷痕的小盾,握著通紅燃燒的火把。
空出來的右手,從牢牢踏住的屍骨頭蓋,隨手拔出插在其上的劍。
一把沾滿了黏膩腦漿,未免太要長不長、要短不短,款式廉價的劍。
少女肩膀被箭射穿,癱坐在地上,苗條的身軀因害怕而發抖。
眼前這個人,是何方神聖?
想著想著,甚至覺得這個人也許就像哥布林,再不然就是一種更加來路不明的怪物。
他的模樣,散發出來的氛圍,以及言行舉止,就是如此異樣。
「……請、請問,你是……?」
少女忍著恐懼與疼痛,出聲詢問對方身份。
而他回答了。
「專殺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
——不是殺龍或吸血鬼,而是最弱的怪物。專殺小鬼,的人。
換做在平時聽到這個滑稽的名號,幾乎會令人忍不住發笑,但現在的她卻絲毫沒有這樣的念頭。
§§§
自己連肩膀的疼痛都忘了而發呆的模樣,不知道這名男子——哥布林殺手是怎麼看的?
男子大剌剌地走到女神官身前蹲下,讓她全身一震。
即使在火把的火光下湊得這麼近,遮住面孔的鐵盔後方,還是看不見他的雙眸。
就彷彿鎧甲當中也充斥著黑暗。
「是菜鳥啊。」
哥布林察看完她掛在脖子上的識別牌,靜靜地說道。
將火把放到地上的他胸前,也有一塊識別牌在搖動。
在黑暗中仍反射出朦朧清輝的顏色,千真萬確是白銀的光。
「啊……」
女神官小聲驚呼,她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冒險者公會的十個等級當中的第三階。
白金等級是史上只存在過寥寥幾人的例外,黃金等級則會參與國家規模的疑難案件。
白銀就僅次於這兩個等級,是實質上最優秀的在野冒險者。
「……銀的,冒險者。」
和最低階的白瓷等級女神官天差地遠,是不折不扣的老手。
——我想,再等一下,應該就會有別的冒險者來了……
櫃檯小姐的話從女神官腦海中閃過。她指的該不會就是這個人……?
「似乎還能說話吧。」
「咦?」
「你運氣不錯。」
哥布林殺手手上的動作輕描淡寫到了殘酷的地步,讓女神官甚至來不及開口。
「嗚、啊……!?」
箭頭的倒鈎撕開皮肉,過度的痛楚讓女神官發出呻吟。
隨著鮮血從被強行拔出箭的傷口溢出,眼眶含著的淚也一滴滴落下。
哥布林殺手以同樣輕描淡寫的動作,從腰包中拿出一個小瓶子。
「喝下去。」
那是一種隔著玻璃發出淡淡磷光的綠色藥水——治癒藥水(Heal Potion)。
是女神官他們一行人想要,卻因為沒有時間也沒有錢而放棄購買的東西。
女神官伸手接過,視線卻在小瓶子與受傷的女魔法師之間來回。
「請、謹問!」
不可思議的是,一旦出了聲,接下來的話就流暢地說了出來。
「我、我可以,給她喝嗎!憑我的神蹟實在……」
「她哪裡,被什麼傷到?」
「呃、呃,是被短劍,刺中腹部,好像是。」
「……短劍。」
哥布林殺手仍然老實不客氣,伸手就摸向女魔法師的肚子。
手指用力一按,她就再度嘔出一口血。
對滿懷盼望在一旁凝視的女神官看也不看一眼,他迅速診察完之後,淡淡地丟下一句:
「死心吧。」
「……!」
女神官臉色蒼白,倒抽一口氣,抱著女魔法師的手上加重了力道。
「你看。」
哥布林殺手拔出還陷在自己肩膀鏈甲上的短劍給她看。
刀身上佈滿一層黏膩又渾濁,不知道是什麼成分的黑色黏液。
「是毒。」
「毒、毒……?」
「把山上采來的草,和他們的糞尿、唾液,隨意摻在一起做成的。」
——你運氣不錯。
女神官弄懂了先前哥布林殺手對她說的這句話意味著什麼後,當場倒抽一口氣。
射中她的箭頭並未塗上這種毒。所以自己才能像這樣好端端的。
當初若是兩隻哥布林之中,拿著短劍的一隻先攻擊她……
「中了這種毒,會喘不過氣、舌頭發抖、全身痙攣、發高燒,意識渾濁,然後死亡。」
他用哥布林的腰布擦了擦這把刀刃缺損的短劍,掛到腰帶上,從頭盔底下說話。
「畢竟他們很髒。」
「這、這麼說來,只要能夠解毒,她就……」
「解毒劑是有,但毒已經行遍全身。來不及了。」
「啊……」
此時女魔法師空洞的眼神微微聚焦。
她喉頭的血沫發出咕嘟聲,嘴唇顫抖,用分不清是嗓音還是雜音的聲音,小聲說出一句話。
「……殺,呃……我。」
「好。」
下一瞬間,哥布林殺手毫不遲疑地一劍刺進女魔法師咽喉。
伴隨啊的一聲呻吟,女魔法師全身一跳,隨即噴出大量血沫,就此斷氣。
哥布林殺手檢查拔出的劍刃,發現因為沾到油脂而變鈍,啐了一聲說:「別讓她多受苦。」
「為什麼!?她明明,也許,還有救……」
女神官抱著女魔法師癱軟的屍骨,臉色發白地大喊。
——可是。
下一句話卻說不下去。她沒救了。這是真的嗎?
即使真是如此,在這裡殺了她,真的是為她好嗎?
女神官不懂。
不管怎麼說,女神官都尚未獲得「解毒(Cure)」的神蹟。
即使想餵她喝解毒劑,也只有眼前的男子才有,不屬於女神官。
女神官不喝藥水,也不起身,只能坐在原地發抖。
「你聽好。他們雖笨,卻不傻。」
哥布林殺手以撂狠話的口氣說了。
「至少,還知道要先鎖定魔法師攻擊……看。」
他指向掛在牆上的老鼠骷髏與烏鴉羽毛。
「這是那些哥布林的圖騰。換言之,他們有薩滿。」
「薩滿……?」
「你不知道?」
女神官顯得不安,但仍微微點頭。
「就是施法者。還比這丫頭高段。」
女神官從不曾聽過哥布林會施展魔法。
如果知道有這樣的敵人存在,她的團隊是否就不會全軍覆沒了?
——不。
女神官死了心似的,在內心否定。
即使他們聽說了,想必也不會認為這有什麼威脅性可言。
哥布林是種冒險者第一次冒險時就能擊潰的怪物,最適合讓新手用來試身手。
至少,直到剛才,他們都還這麼認為。
「有看見大個子的傢伙嗎?」
哥布林接著就往癱坐在地的女神官湊過來,看著她的臉。
這次,她微微看見了他的眼睛。
髒污的鐵盔底下,有著像是機械的冰冷光芒。
被他從頭盔下盯著,讓女神官不自在地全身一震,僵住不動。
因為她突然想起下半身的溫熱與濕潤。
受到哥布林襲擊,同伴轉眼間都死了,團隊當場瓦解,只剩自己活下來的事實。
實在太沒有現實感。
相較之下,肩膀一陣陣的抽痛、失禁的感覺與羞恥,還來得確切多了。
「我想,應該有,可是……我,光顧著逃命……」
女神官拚命翻找因此而模糊不清的記憶,無力地搖了搖頭。
「是大傢伙(Hob)啊。多半是找了『過客』來當保鏢吧。」
「你說的是……鄉巴佬(Hob)?」
「差不多。」
哥布林殺手檢查武器,察看完裝備狀況,站了起來。
「我要從那個橫坑過去。非得現在擊潰他們不可。」
女神官仰望他的身影。他已經不再看她,雙眼直視前方的黑暗。
「你要怎麼做?回去,還是在這等。」
女神官用使不上力氣的手,重新握好錫杖。
她往發抖的膝蓋灌注力道,淚流滿面,卻仍站了起來。
「我……也去……!」
無論獨自回去,還是獨自被丟在這,女神官都承受不了。她別無選擇。
哥布林殺手點了點頭。
「那就喝了藥水。」
女神官上氣不接下氣地喝完裝在小瓶子裡的苦澀藥水,肩膀傷口的滾燙就漸漸淡去。
這種用十餘種藥草製成的藥水,不會讓傷勢急遽好轉,但能夠止痛。
也難怪她會鬆了一口氣。這還是她第一次喝藥水。
「好。」
哥布林殺手看她喝完藥水,踏入了黑暗之中。
他的腳步毫不遲疑,亦不曾回頭看上女神官一眼。
女神官趕緊小跑步跟上,以免被丟下。
臨去之際,她朝背後瞥了一眼,看向已經斷氣的女魔法師。
「……」
女神官緊咬嘴唇,深深一鞠躬。
晚點我一定會來接你。
§§§
返回橫坑所在處,距離也不算太遠,莫名地就是沒看見那群哥布林的身影。
相對的,有些連本來是不是人都已經難以分辨的肉塊,悽慘地被棄置在地上。
令人作嘔的血與內臟臭味,混在洞窟的空氣裡翻騰。
「!咕、嗚、惡惡惡……」
女神官看了看劍士的屍骨,忍不住跪下嘔吐。
在神殿的最後一餐,享用了麵包與葡萄酒,感覺已經像是好幾年前的事情。
不,真要說起來,就連劍士找她一起冒險,也已經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九隻嗎。」
哥布林殺手無視於悽慘的景象,清點哥布林的屍體,點了點頭。
「以這種規模的巢穴來說,剩下的應該不到一半。」
他從劍士的屍體上撿起劍與短劍,掛到腰帶上。
哥布林的武器他也檢查過,但似乎沒找到滿意的貨色。
女神官按住嘴角,用責怪的眼神看他,但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幾個人?」
「咦?」
「櫃檯小姐只跟我說,新人跑來剿滅哥布林。」
「咦,啊,四個人……」
說到這裡,女神官差點忍不住「啊!」的一聲叫出來,趕緊用雙手按住嘴。
「這、這個,我還有,另一個同伴……」
為什麼先前都一直忘了呢?
哪兒都看不見那個替她承受可怕命運,受盡筆墨難以形容之暴行的武鬥家。
「女人嗎?」
「是……」
哥布林殺手把火把拿近,仔細檢查洞窟地面。
地上有幾個全新的腳印,血跡、污水,以及拖行某種物體的痕跡。
「看來是被帶進去了。不確定是否還活著。」
哥布林殺手把幾根還連著頭皮的長髮繞上手指,做出這樣的結論。
「那,我們得去救她……」
女神官拚命振奮自己的精神這麼說。
但哥布林殺手不回答,把火接到新的火把,然後將舊火把往岔路上一扔。
「他們在黑暗中也看得見。總之多點些火。黑暗是敵人。要聽聲音。」
女神官照哥布林殺手的吩咐,靜靜傾聽。
從火把的光絶對照不到的洞穴深處,有著啪啪幾道腳步聲跑了過來。
——哥布林!
多半是注意到火把的光而跑來察看的吧。
哥布林殺手拔出繫在腰帶上的短劍,朝黑暗深處擲出。
一聲刺中物體的尖鋭聲響傳來。火把朦朧的火光,照出了哥布林躺下的身影。
哥布林殺手迅速撲了過去,朝心臟補上一刀。
喉嚨插著短劍的哥布林無聲無息地斷氣。這一連串動作快得令人目不暇給。
「十。」
哥布林殺手淡淡地數著。女神官朝橫坑望進去,膽顫心驚地問:
「……你也能在黑暗中看見東西嗎?」
「怎麼可能。」
哥布林殺手讓沾上血與油脂而變鈍的劍插在哥布林身上,並不伸手去拔。
他改而換上先前劍士所持的劍,對這在狹隘空間裡太礙事的刃長咂舌。
接著他從剛殺死的哥布林身上取走長槍。
這是一把用獸骨製成的簡陋長槍,但拿在人類手裡,則只有標槍的長度。
「我練習過。瞄準他們喉嚨高度。」
「練習?你練了多少次……」
「很多次。」
「很多……」
「你一直在問問題。」
「……」
女神官難為情地低下頭。
「你會什麼。」
「……咦?」
女神官不明白他這麼問的意圖,但仍趕緊抬起頭。
哥布林殺手毫不鬆懈地監視洞口,繼續問下去:
「我是說神蹟。」
「……神授與我『小愈』和『聖光(Holy Light)』。」
「次數呢。」
「一共三次……還剩下,兩次……」
儘管她從不曾拿這件事炫耀,但以菜鳥神官而言,她算是很優秀的。
首先,光是能對神獻上祈禱、懇求,得到神賜予神蹟,就是一種才能。
而多次讓靈魂與神相連,更沒有太多人能夠承受。這需要經驗。
「比預料中好太多了。」
話雖如此,她還是無法將哥布林殺手的話當成是在「稱讚她」。
他的口氣終歸只有義務,平淡,感覺不出任何情緒。
「那就用『聖光』。反正『小愈』派不上用場,別浪費次數。」
「知、知道了……」
「剛才那傢伙是斥候(Scout)。這個洞果然沒錯。」
標槍的槍尖,指向哥布林跑來的洞穴深處。
「但斥候沒回去,殺了你同伴的傢伙也沒回去。因為我殺了他們。」
「……」
「怎麼做?」
「咦?」
「如果你是哥布林會怎麼做?」
問題來得突然。女神官把纖細的手指抵在下巴,拚命思索。如果她是哥布林,會怎麼做?
那雙想必過去都在神殿擔任義工的手,白得怎麼看都不像是冒險者。
「……我會,埋伏。」
「正是。」
哥布林殺手淡淡地說道。
「我們就是要去硬闖埋伏。做好覺悟吧。」
女神官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
哥布林殺手拿出一捆繩索與木樁,開始在腳下架設。
「這就像個小小的幸運魔咒。」
哥布林殺手說話時,目光仍不曾從手上移開。
「記清楚。就在岔路入口。別忘了,會死喔。」
「好、好的。」
女神官雙手用力握緊錫杖。
岔路的入口。岔路的入口。她拚命在口中覆誦。
她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這位來路不明,自稱是哥布林殺手的男子。
一旦被他拋棄,無論是她、女武鬥家,還是被擄走的村女,都將不再有望得救。
她還想著這些,哥布林殺手就已經把機關設置完畢。
「我們上。」
女神官拚命跟上他,跨過繩索,踏進洞穴。
這洞穴意外牢固,一點都不像是挖來進行奇襲用的。
除了每走一步,都會有泥土從長了樹根的洞頂落下外,並不需要擔心崩塌。
但慢慢往下的平緩坡道,卻讓女神官不安。
這裡,已經不是人——不是凡人(Hume)的領域。
這是她從一開始就非得知道不可的事。雖然現在總算察覺到,也已經太遲了。
——因為哥布林,就是住在地下的生物……
只要試著思考,就應該想得到。即使不如礦人(Dwarf)那麼徹底。
為什麼他們會只因為哥布林身體瘦弱,就如此小看哥布林呢?
——雖然現在後悔也已經遲了……
女神官一邊靠著火把微弱的火光看清楚地面,一邊悄悄窺視男子的背影。
他的動作裡,看不出絲毫迷惘或恐懼。
他是否知道再過去會有什麼事物等著他……?
「差不多了。」
哥布林殺手忽然停下腳步,讓女神官差點跌倒。
女神官趕在他以無機質的動作轉身前,趕緊端正姿勢。
「準備『聖光』。」
「好、好的。我隨時,都能祈禱。」
她深深吸氣,吐氣,然後牢牢握好錫杖擺出架式。
同樣的,哥布林殺手也用雙手重新握好火把與標槍。
「動手。」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將神聖的光輝,賜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哥布林殺手蹬地飛奔,女神官朝黑暗伸出錫杖。
她舉起的錫杖杖頭亮起了有如太陽般燦爛的光芒。這是地母神的神蹟。
哥布林殺手背負著這光芒,毅然闖進小鬼群埋伏的大廳。
相信他們是直接沿用了洞窟中最大的空間。
聖光照出在簡陋大廳內守株待兔的小鬼們那醜惡的樣貌。
「GAUI!?」
「GORRR?」
大廳裡的哥布林有六隻。除此之外還有一隻大個子,以及一隻坐在椅子上、頭戴骷髏的角色。
這群小鬼突然被純淨的光芒直射而覺得刺眼,眯起眼睛,狼狽地驚呼。
除此之外,大廳裡還躺著幾名一動也不動的女子。
不用說也看得出,先前這裡正在進行慘不忍睹的行為,然而……
「六,外加大個子一、薩滿一,剩下八隻。」
哥布林殺手語調並未因此發顫,淡淡地數清楚剩下的敵人數目。
當然哥布林也並非只會閉著眼一味尖叫。
「OGAGO……GAROA……」
在王座上睥睨的薩滿,高高舉起手上拿的杖,開始詠唱來路不明的咒語。
「GAUI!?」
但哥布林殺手的標槍飛了過去。
薩滿的軀幹被標槍刺穿,發出垂死的哀號,整個人從椅子上翻了下來。
族長的慘狀,讓小鬼們一時無法反應。哥布林殺手並未放過這個空檔。
他在唰一聲響亮的拔劍聲中,抽出了繫在腰間的劍士長劍。
「好,撤退。」
「咦!?啊,是!」
哥布林殺手一說完,立刻轉身拔腿就跑。
女神官被他的轉變之快嚇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照做。
跟在他們後頭的,是一群從光線消失的混亂中恢復過來的哥布林。
哥布林殺手丟下拚命在坡道上奔走的女神官,一口氣爬上了坡道。
這會是前鋒與後衛的職業差異,又或經驗與鍛鍊所帶來的差距嗎?
然而他身穿皮甲與鏈甲,視野被鐵盔遮住,竟然還能那麼敏捷地活動。
看到他在橫坑的出口輕輕一跳,女神官也得以想起一件事。
「咦,呀……!」
當她好不容易跳過機關,哥布林殺手已經背靠在牆上。
女神官見狀,也趕緊有樣學樣,把背貼到另一邊牆上。
「GUIII!」
「GYAA——」
漸漸接近的怒罵聲與腳步聲,證明這些哥布林正沿著坡道跑上來。
女神官偷偷一瞥,便看見帶頭的大個子——大哥布林。
「再一次……動手!」
哥布林殺手一聲令下。
女神官點點頭,將掛著聖符的錫杖往坑道伸出,毫不遲疑地念出祈禱的話語。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將神聖的光輝,賜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慈悲的地母神再度賜予的光,毫不慈悲地燒灼著大哥布林的眼睛。
「GAAU!?」
大哥布林視野被強光斷絶,必然無從注意到腳下的繩索,當場狼狽地一絆……
「十一。」
哥布林殺手撲了上去,毫不留情地把劍朝他腦幹上一插,用力一剜。
大哥布林口齒不清地喊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痙攣幾下之後就死了。
「下、下一只要上來了……!」
神蹟已經用盡,連續進行磨耗靈魂的祈禱,讓女神官臉上失去血色,一片慘白。
「我知道。」
哥布林殺手迅速從腰包取出一隻瓶子,用力砸在大哥布林的屍體上。
陶器碎裂,裝在裡頭的一種黑色污泥般黏稠的液體濺了開來。
不單氣味沖鼻,女神官更從未見過這種東西,只覺得是一種來路不明的毒。
「再見啦。」
哥布林殺手把這弄得又黑又髒的巨大身軀,朝坑道裡踢了下去。
從後方跟來的這群哥布林,朝著突然滾下來的肉塊用力刺出武器。
畢竟事出突然,因此當這群哥布林發現肉塊就是他們的保鏢時,當然慌了手腳。
小鬼們好不容易拔出深深刺進屍體的武器,正要擦去沾在上頭的黏稠液體……
「十二、十三。」
卻是為時已晚。
哥布林殺手殘酷地將火把扔了過去。
只聽得咚的一聲響,兩隻哥布林連同大哥布林的屍體,一起被籠罩在火焰中。
「GYUIAAAAAAA!?!?!?!?」
尖聲哀號。兩隻哥布林被火焰燒灼,掙扎著往坑道底部滾落。
肉燒焦的氣味與濃煙充斥在洞窟內,讓女神官連連咳嗽。
「剛、剛剛那是……」
「美狄亞之油,或叫石油之類的,是一種會燃燒的水。」
跟一個煉金術士買來的——哥布林殺手輕描淡寫地說。
「賣這麼貴,效果卻挺弱的啊。」
「啊、裡、裡面!那、那些被擄走的女性還在……」
「只有兩三具屍體,延燒不了多大範圍。就算她們還活著,也不會就這麼死了。」
而那些哥布林也不會全軍覆沒。聽到他補上的這句話,女神官用力咬了咬嘴唇。
「……那,我們,要再闖進去嗎?」
「不。等到沒辦法呼吸,他們就會自己出來。」
哥布林殺手的劍插在哥布林身上並未拔出,已經無劍可用。
相信他本來也就不打算拿著被腦漿弄得黏呼呼的劍應戰。
他撿起從大哥布林手上脫落的石斧,緊緊握住。
這件武器就只是把石頭綁在樹枝上,從各方面來看都非常粗野,但也正因如此,不需要講究用法。
他空揮幾下,檢查石斧的狀況。看來單手揮起來也沒問題。
哥布林殺手下一步就伸手翻找腰包,拿出新的火把。
「啊。」女神官拿出打火石,但他看也沒看一眼。
「看來那些傢伙作夢也沒想到會中埋伏。」
「……」
「放心吧。」
哥布林殺手一邊靈活地用拿著石斧的手敲擊打火石,一邊說話。
「很快就會結束。」
事實也的確如此。
他輕描淡寫地解決了從火焰與煙霧中跑出來的哥布林。
一只是趁他被繩索絆倒時擊碎頭蓋骨。
第二只是在他跳過繩索時的落地處揮出石斧。第三隻也一樣。
第四隻斃命時,石斧陷進他額頭,於是哥布林殺手搶走了他的棍棒。
「十七隻了。我們進去。」
「好、好的。」
哥布林殺手踏進煙霧瀰漫的坑道內,女神官拚命跟上。
大廳裡的景象極為悽慘。
有燒得焦黑,不成原樣的大哥布林與哥布林屍體。
有被標槍刺穿而仰倒在地的哥布林薩滿。
還有一群渾身污物,倒在地上的女子。
哥布林殺手說得沒錯,濃煙位於比她們高的位置。
然而,即使沒死,卻未必稱得上幸運。
當女神官找出女武鬥家時,深深體認到這一點。
「嗚,嗚咕!惡惡惡……」
女神官從空蕩蕩的胃裡,大聲吐出胃液。
喉頭難受得不得了,火燒似的作痛,讓她眼角再度滲出淚水。
「好了。」
哥布林殺手不理她,踏熄了靠地板上的油持續燃燒的火焰。
他大剌剌走向被標槍刺穿而仰躺著斃命的薩滿。
薩滿臉上仍掛著為自己的死震驚的表情,一動也不動。
他那玻璃珠般的眼球,照出了哥布林殺手低頭看著他的模樣。
「果然啊。」
哥布林殺手立刻舉起棍棒。
「GUI!?」
薩滿驚嚇地想跳起,但下個瞬間就被一棒打得腦袋開花,這次真的死了。
「十八。高階種就是無謂地命厚。」
說著,哥布林殺手將這張名實兩方面都空了出來的王座,粗暴地一腳踢倒。
這張應聲垮掉的椅子,是由人類的骨骼拼合而成,讓女神官又反胃起來。
「還真老套……你看。」
「……嗚,惡?」
女神官擦擦眼角,再擦擦嘴角,抬起了頭。
王座後頭,釘著快要腐朽的木板來代替門板。
是隱藏的倉庫——不對,會有這麼單純嗎?
聽到內側傳來的推擠碰撞聲,讓女神官用力握緊了錫杖。
「你,運氣不錯。」
哥布林殺手一扯開木板,就聽到裡頭傳來好幾聲尖鋭的慘叫。
倉庫裡除了掠奪來的財物,還躲著四隻一臉害怕表情的哥布林幼童。
「他們繁殖很快,要是再晚一陣子,多半已經增加到五十隻左右而展開攻擊了吧。」
女神官想像那樣的光景,再想像自己將會走向什麼樣的未來,不由得毛骨悚然。
自己被多達幾十隻哥布林一擁而上,成了哥布林之母。
哥布林殺手面對這些縮起身體發抖的小鬼,重新握好棍棒。
「……連小孩,也要殺嗎?」
——也許連問都不必問。
女神官留意到自己說話的嗓音冷漠得驚人,打了個寒顫。
是心靈,或是心情,面臨到現實——因而麻痹了嗎?
希望是這樣。她心想,只有當下這個時刻,她希望是這樣。
「那還用說。」
哥布林殺手淡淡地點了點頭。
相信他已經反覆看過這樣的光景很多很多次。
女神官對於他為何自稱是「專殺小鬼之人」——並非無法理解。
「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仇恨。巢穴裡活下來的小鬼,就會學到教訓,學聰明。」
哥布林殺手隨手舉起棍棒,薩滿的腦漿一滴滴往下滴落。
「沒有任何理由放他們活命。」
「……即使裡面有善良的哥布林……?」
「善良的哥布林?」
哥布林殺手由衷感到不可思議似的喃喃覆誦,然後唔了一聲。
「如果去找,也許會有。但……」
「……」
「只有不會出現在人前的哥布林,才是好哥布林。」
哥布林殺手說了。
「這樣就是,二十二隻。」
§§§
說來這都是常有的事。
包括村莊受到哥布林襲擊,以及女子被擄走。
包括新手冒險者選擇剿滅哥布林做為第一次冒險。
包括他們被哥布林逼得無路可逃,全軍覆沒。
包括女子被冒險者從哥布林的巢穴救出來。
包括被救出來的這些女子,因為成了哥布林泄欲的工具而絶望,輾轉進了神殿。
包括失去同伴的冒險者茫然自失,躲回故鄉。
這一切的一切,在這個世界都是家常便飯,是常有的事。
女神官不太明白。
像這樣毀掉一個人一生的事件,真的是常有的事嗎?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自己……面臨這個現實時,還能夠繼續信仰地母神嗎?
到頭來,她明白的只有兩件事。
一是自己仍然繼續當著冒險者。
至於另外一件——
就是哥布林殺手,至今肯定把所有哥布林都殺掉了。
然而就連這件事,同樣也只不過是件常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