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歐爾克博格。」
這名森人,以詠唱咒語似的清新嗓音,搶先這麼說。
上午,晚起床的冒險者,為了尋求剩下的委託而在公會現身的時段。
雖說人比早上少了些,但大廳裡仍然充滿喧囂,而現在人群的視線全都集中在她身上。
「哇啊……喂,你看看,她超漂亮的。」
「……你喔。」
還是個新手戰士的少年忍不住吹起口哨,隨即被團隊中的見習聖女頂了一下。
少年笑著說:「抱歉抱歉」,但視線仍不時瞥向森人。
這也難怪。畢竟森人這種生物,本來就有著脫俗的美貌,而她又更加鶴立雞群。
去揣測森人的年齡也沒有意義,但她外表看起來大約是十七、八歲。
她體態修長,一身獵人裝束服貼地穿在苗條的身上,舉手投足就像鹿一樣輕快。
從背上背著大弓這點來看,不是獵兵就是弓手。掛在她脖子下的識別牌,是一塊銀牌。
「她應該是上森人啊……是真正的妖精後裔喔。」
「的確,她的耳朵很長呢。比其他森人還長……」
重戰士隊上的圃人督伊德少女,與半森人輕劍士悄聲交談。
在一旁聽著的少年斥候(Scout),擺出一臉知情的表情裝懂地說:「錯不了。」
櫃檯小姐面對這樣一個人物,儘管並不緊張,仍為了她所提到的陌生字眼而歪起頭。
「呃,請問……您是指橡木(oak)嗎?」
冒險者一來到櫃檯就指定怪物名稱的這種舉動,從某種角度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但這個字眼她卻不曾聽過。
當然怪物的種類成千上萬(並非誇飾!),所以相信世上也有可能存在著這麼一種未知的怪物。
還是說,這是她的名字?雖然森人的語言,發音都會像是咒語或歌曲。
「不是,是歐爾克,歐爾克博格。」
妖精(Elf)弓手重複一次後,自己也歪頭覺得納悶,小聲說了句:「這就奇怪了。」
「我聽說是在這裡。」
「呃,所以您指的是冒險者囉?」
冒險者多如牛毛,即使是櫃檯小姐,也並非全都記在腦子裡。
她轉過身去,正要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名冊時……
「蠢材,所以我才說長耳人心高氣傲不懂事。」
站在妖精弓手身旁的一名矮咚咚圓滾滾的礦人(Dwarf)插了嘴。
隔著櫃檯看去,勉強可以看見這人滑溜的禿頭。只見他捻著一大把白鬍鬚。
他身穿東洋風的奇裝異服,腰間掛著裝滿各種像是破銅爛鐵的大腰包。
櫃檯小姐判斷他應該是施法者——礦人道士(Shaman)。他的脖子下也同樣掛著銀的識別牌。
「這裡是『高個兒(凡人)』的領域,長耳話怎麼可能會通?」
「哎呀,那請問我該怎麼稱呼那人才好呢?」
妖精弓手以不像上森人會有的表情哼了一聲,帶著嘲諷反問。
聽她這麼說,礦人道士自豪地捻了捻鬍鬚。
「想也知道是『嚙切丸(注3)』!」
注3 かみきり丸。改寫自J·R·R·托爾金所著之《哈比人歷險記》系列名劍「獸咬劍(Orcrist)」,此劍亦被哥布林稱為「Biter(日譯:かみきり丸)」。漢字經原作指定為嚙切丸。
「不好意思,叫這種名字的人……」
櫃檯小姐的語氣很過意不去。
「……沒有嗎!?」
「說來抱歉,呃,是的。」
妖精弓手刻意擺出一副拿他沒轍的模樣搖搖頭,就等這一刻似的聳肩嘆氣。
「果然礦人就是搞不定。頑固又古怪,總以為只有自己是對的。」
「你說啥!?」
礦人道士逼上去追問,但他與她的身高差了快一倍。
即使跳起來也夠不著妖精弓手。妖精弓手顯得更加得意了。
礦人道士低吼幾聲,但似乎注意到一件事,露出剽悍的笑容。
「……實在是喔,森人的心靈這麼狹隘,跟鐵砧身材搭調得很吶。」
「你!?」
這次換妖精弓手滿臉飛紅。她不由得遮住胸部,瞪著礦人道士:
「這、這和這件事無關吧!要、要說身材的話,礦人女性根本就是水桶吧!」
「那叫作豐滿。至少比鐵砧要好。」
吵吵鬧鬧。
森人與礦人水火不容,似乎已經是從神紀就持續到現在的傳統。
但真要說起來,理由卻不太清楚——就連沒有壽命概念的森人,都不確定答案。
是從太古時代的戰爭持續到今日的恩怨,還是尊木厭火的森人與伐木焚火的礦人之間原本就合不來?
無論原因何在,都不是能夠輕易阻止的,櫃檯小姐拚命把笑容往焦急的心情上貼。
「呃……那個,請不要吵架……」
「不好意思,你們二位,要吵架麻煩去貧僧看不到的地方吵。」
忽然間一個巨大的人影遮住眾人,打斷了這場爭執。
這人的身軀高大得令人必須仰望,全身長著鱗片,尖鋭地呼出腥臭的氣息。
這名讓櫃檯小姐也差點忍不住發出「哇」一聲的男子,是一名蜥蜴人(Lizardman)。
他穿著前所未見的民俗服裝,脖子底下除了掛著銀牌,還掛著一種奇妙的護符。
蜥蜴人僧侶以不可思議的手勢合掌,對櫃檯小姐鞠躬。
「貧僧的同伴鬧了事,真是對不住啊。」
「啊,哪裡!冒險者都是些很有精神的人,所以我早就習慣了!」
只是話說回來,他們一行人實在奇妙。
並不只是因為種族各不相同。
上森人(High Elf)固然罕見,但高潔的森人當中,也有些好奇心較強的「年輕人」會跑出來當冒險者。
頑固的礦人也和凡人一樣,喜好武勛與財寶的天性很強,所以冒險者也很多。
蜥蜴人有時會被當成怪物看待,但某些部族態度友好,有極少數會當上冒險者。
但這樣的人卻同時出現三個,而且三個人的脖子上都掛著象徵第三階的銀牌。
就連櫃檯小姐,也從未見過由這樣的異種族人士組成的團隊陣容。
「呃……」
櫃檯小姐朝還在繼續唇槍舌戰的妖精弓手與礦人道士瞥了一眼,然後將目光移到蜥蜴僧侶身上。
儘管外表兇殘得像是隨時都可以張開血盆大口撲上來……
「那麼,請問您要找哪位……?」
到頭來,她還是認為蜥蜴僧侶最好說話,於是決定向他問起。
「唔,不巧的是,貧僧也不熟悉人族的言語。」
「是。」
「他們說的歐爾克博格、嚙切丸,是這個人的名字。意思就是……」
蜥蜴僧侶回應她的期待,重重地點了點頭,說道:
「小鬼殺手。」
「啊啊!」
一聽到這句話,櫃檯小姐立刻表情一亮,接著忍不住雙掌一拍。
然後猛力壓抑住想大聲稱快的衝動。
——為了他好,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這個人我認識,我跟他非常熟!」
「喔喔,原來如此啊!」
蜥蜴僧侶睜大眼睛,頻頻從嘴裡吐出舌頭。看樣子他是在笑。
櫃檯小姐面對他這猙獰的笑容,卻毫不動搖。
「啊,如果不介意,要不要喝杯茶?」
「不了,貧僧……喂,你們兩個,我們要找的人物似乎就在這喔。」
「看吧,果然就跟我說的一樣嘛。」
「你根本辭不達意,有什麼好神氣的?」
「輪不到你來說我。」
「你說啥!?」
蜥蜴僧侶咻的一聲呼氣。妖精弓手與礦人道士互看一眼,不再說話。
「……那麼,這位小姐,小鬼殺手兄人在哪裡呢?」
「呃,他三天前出發去剿滅哥布林……」
「喔喔……原來如此,不負其名啊。」
「我是覺得差不多該要回來了啦。」
櫃檯小姐朝公會大門悄悄瞥了一眼。
儘管擔心,但她確信他一定會回來。
這事已經不用再多說,但那個人,不可能輸給哥布林。
「啊!」
就在這時,兩名冒險者推響門上搖鈴走了進來,櫃檯小姐立刻對他們喊了一聲。
蜥蜴僧侶、妖精弓手與礦人道士,也跟著看了過去……結果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
一名在嬌小身軀上穿著神官服,雙手握住錫杖的年輕女子。是女神官。這邊還不要緊。
問題是毫不猶豫,大剌剌走在她前面的男子。
他穿著髒污的皮甲與鐵盔,佩掛要長不長,要短不短的劍,手上綁著圓盾……模樣十分寒酸。
即使是剛出道的冒險者,多半也會穿得像樣點。
他筆直往櫃檯信步走來。
女神官得要小跑步才追得上,他放慢步調,兩人才總算能夠並肩而行。
「歡迎回來,哥布林殺手先生!兩位都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櫃檯小姐朝他們兩人大大揮手,辮子也跟著活力充沛地甩動。
「平安結束了。」
「……是,總算,平安。」
哥布林殺手淡淡地說完,女神官就以有些疲憊的模樣接著道。
她露出堅強的微笑,然而……櫃檯小姐點了點頭,心想這也難怪。
哥布林殺手夙夜匪懈,幾乎是全年無休地一直在執行委託。
要跟上他,想必十分辛苦。
「啊,那麼晚點再讓我聽您報告囉。不用急著現在說。」
「是嗎。」
「是啊。有訪客喔?來找哥布林殺手先生的。」
他彷彿聽她這麼說才注意到似的,看向並列在身旁的一支隊伍。
森人弓箭手、礦人施法者、蜥蜴人僧侶。
女神官或許是吃了一驚,趕緊按住差點驚呼出聲的嘴。
「……哥布林?」
「才不是。」
妖精弓手擺出「你在說什麼鬼話」的狐疑表情,他則很乾脆地點點頭說:「是嗎。」
「……你就是,歐爾克博格?看起來實在不太像……」
「那當然。不曾有人這樣叫過我。」
妖精弓手噘起嘴,礦人道士強忍笑意捻了捻鬍鬚。
看來經常勞心的蜥蜴僧侶,也早已習慣他們兩人這樣。
他以奇妙的手勢合掌,接著用緩慢的動作,對哥布林殺手一鞠躬。
「貧僧有要事相談。可以耽誤小鬼殺手兄一點時間嗎?」
「無妨。」
「既然這樣,二樓有會客室,如果各位不介意……」
櫃檯小姐這麼一招呼,蜥蜴僧侶就合掌表達感謝。
女神官本來一直默默看著他們的互動,然而……
「那,走吧。」
「請、請問,我、我呢……」
哥布林殺手正要邁出腳步,她就趕緊以哀求般的嗓音開口詢問。
「我一起列席……比較好吧?」
哥布林殺手從上到下看了看她纖痩的身體,然後搖了搖頭。
「你去休息吧。」
他這句話說得冷漠。女神官微微點頭。
接著哥布林殺手頭也不回,踩著大剌剌的腳步走上樓梯。
「那麼,我們就借用一下囉。」
妖精弓手對女神官打了聲招呼,從她面前走過。礦人道士與蜥蜴僧侶也跟上前去。
女神官被留在了原地。
§§§
「唉……」
孤零零的一個人。
女神官在大廳角落牆邊那張已經成了他固定座位的椅子上,縮起身體坐著。
雙手捧著的,是櫃檯小姐幫她泡的紅茶茶杯。
相信櫃檯小姐是費心特地泡的。她輕輕將茶端到嘴邊。
「啊……」
不由得鬆了口氣。一陣暖意慢慢行遍全身。
女神官最近才總算習慣這種感覺,這是活力藥水。
櫃檯小姐在紅茶中滴了幾滴的這種藥水,讓累積疲勞的身體覺得十分舒暢。
——我是不是,礙手礙腳?
他是銀等級,自己則是白瓷等級。她始終覺得,縱使有這段差距,自己也不至於只會拖累他。然而……
女神官一再揉著眼睛。她的眼瞼十分沉重。
聽得見冒險者們的聲浪。今天公會也聚集了許多人。
耳邊傳來一些聲音。但聽不懂每個字眼的意思。女神官打了個呵欠。
「欸,你。」
「哇!?」
再度聽到有人說話,女神官跳了起來,趕緊端正姿勢。
抬頭一看,眼前站著一名神情有些緊張的少年——白瓷等級。
是名偶爾會看見的新手戰士。另外還有一名見習聖女也站在他身旁。
聖女脖子底下掛的是天秤劍,是司掌法律與正義的至高神聖符。
「請問,你……就是跟那傢伙在一起的女生吧?」
「那傢伙?」
「就是一~直戴著頭盔的那個傢伙。」
女神官本來睜大眼睛,歪頭納悶,但聽態度帶刺的見習聖女補上這句話後,便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兩位指的是哥布林殺手先生吧?」
「沒錯,就是他……我說啊。」
新手戰士忽然壓低音量,擔心似的窺看四周情形,然後說:
「……你不也一樣是白瓷嗎?如果不介意,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行動?」
「——」
女神官倒抽一口氣。
無數難以言喻的感情在胸中翻騰,幾乎就要一舉爆發。
女神官用雙手使勁捏緊這些情緒,拚命忍耐。
隔了短短一瞬間,她緩緩搖了搖頭。
「……不了。謝謝你們,的好意,但不了。」
「可是,這樣不是很奇怪嗎?他都銀等級了,卻老是在打哥布林。」
新手戰士噘起嘴唇,繼續強調。換成是正常的銀等級,應該會挑更強大的獵物。
「而且還拖著新人跑來跑去……我還聽說有人懷疑他是在拿你當誘餌呢?」
見習聖女說完,甚至擔心地湊過來仔細打量她。
「我還聽到奇怪的傳聞,說他剿滅哥布林時,都對其他冒險者見死不救……」
「沒有這……!」
女神官忍不住就要拉開嗓子大吼……
「哎,呀。不可以,這麼粗魯喔……」
忽然有個柔軟而甜美的嗓音插了進來,輕輕撫平了她的情緒。
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湊過來的,不,應該問她是什麼時候開始在場的。
這位扭動豐滿的身體,掛著銀印記的魔女,就站在她身邊。
「粗魯?才沒有,我們只是……!」
「不要,說了。到一邊,去,懂了嗎?」
新手戰士還想再說,見習少女就用力扯了扯他的袖子。
看到他們這樣,魔女溫和地眯起眼睛,嘻嘻笑了幾聲。
「之後,就交給我,好嗎?」
結果就是這句話使整件事落幕。
兩人互相示意「我們走吧」,眼帶關心地看著女神官,離開了現場。
女神官又被留了下來。她坐在椅子上,捧著紅茶茶杯。
魔女溜到她身旁坐下。
「那麼……你,跟他在一起,沒錯吧?」
「啊,是!承蒙他讓我一起。」
女神官把捧著茶杯的雙手放到膝上,坦率地點了點頭。
「『讓你一起」,是嗎?」
魔女若有深意地笑了。女神官歪頭納悶。
沒關係——魔女揮揮手說。
「他,很難搞,吧。畢竟他,那麼遲鈍,對不對……?」
「……?呃——」
「你,不懂,我的意思,吧?」
女神官過意不去地難為情起來,魔女憐愛地看著她。
接著她不知從哪取出一根長煙管,以優美的動作塞起了煙草。
「可以抽個煙嗎……『印夫拉瑪拉耶(點火)』。」
魔女不等女神官回答,用食指在煙管前端一敲。
隨即傳來一陣淡淡的甜香,冒出桃紅色的煙霧。
「這是在浪費,蘊含真實力量的話語,浪費法術……對吧?」
魔女對愣住的女神官嘻嘻一笑。
「你,能用,幾種神蹟……?」
「呃……之前是兩種,後來增加到四種。雖然,可以祈禱的次數大概是三次,左右。」
「你是白瓷等級,沒錯吧?這樣會用四種,算是很有才能,囉。」
「謝、謝謝你的誇獎……」
女神官把嬌小的身體縮得更小,低頭道謝。魔女不改臉上的笑容。
「我也是,呢。之前,我曾經,接過奇怪的委託。是來自他。」
「咦……」
女神官忍不住看了魔女的臉一眼。魔女維持勾人的表情,歪了歪頭。
「你想像了,怪怪的事,沒錯吧?」
「沒、沒有……!」
「我是幫他,弄了很多,捲軸(Scroll)……很辛苦,吧?跟他『一起』。」
「哪裡,這……是的……畢竟,他是銀等級。」
女神官讓疲憊的臉微微鬆馳下來。一低下頭,就看見捧在雙手手掌上的小小茶杯。
她透過紅茶淡淡的顏色看著杯底,言語一滴一滴地,從嘴唇滑落。
「憑我這點本事,光是跟上他,就已經費盡全力……一直都在給他添麻煩。」
「何況他也,已經相當緊繃了,說。」
魔女從煙管深深吸了一口,吹出了煙圈。
這些輕飄飄的煙圈,碰到女神官的臉而消散。
女神官連連咳嗽。對不起喔——魔女笑著說。
「畢竟,啊。雖然只剿滅哥布林,但他已經好幾年,幾乎沒休息過,了。」
白瓷等級根本沒得比——魔女喃喃說出這句話,手上煙管一轉。
「剿滅哥布林這件事本身,的確對社會有貢獻,對吧。比隨便找些怪物打,要有貢獻多了。」
魔女用煙管頭,朝聚在公會裡的冒險者們一指。
看得見長槍手打了個噴嚏。魔女眯起眼睛盯著他。
「但話說回來,也並非,只要專打,哥布林,就好。」
「……」
「在都城,有一大堆惡魔(Demon)。這世上,也還是一樣四處充斥怪物,對吧?」
不用說也知道。若非如此,哪怕剩下再多遺蹟,冒險者這一行都無法成立。
在廣大範圍內分散地發生各式各樣的威脅,只靠軍隊是應付不完的。
本來他們就應該要去應付鄰近諸國,或是邪神、死靈咒術師之類的敵人。
哥布林是明確的威脅。然而,並非只有哥布林才是威脅。
「除此之外……如果是助人,之類的,跟剛剛那兩個人一起,也一樣,辦得到,吧?」
「這……!話是,這麼說沒錯……」
女神官忍不住拉高音量,探出上半身——之後的反駁卻說不下去。
這句話愈說愈小聲,愈來愈含糊,最後完全消失。
「……呵呵,路,有很多條。沒有所謂,正確答案。這,很難……」
魔女對縮起身子的女神官說聲「對不起喔」,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到了這一步,連那輕飄飄的甜香煙味,也不可思議地讓她覺得有助於安寧身心。
「至少……若要『一起』,的話,就該好好,由自己,決定。」
雖然這可能是在多管閒事。
魔女留下這句話,然後就和出現時一樣,悠悠地起身離去。
「啊……」
「那我走囉……我等一下要跟他,去冒險(約會)。」
說著輕輕揮手,她就扭腰擺臀地消失在人群中。
「自己,決定。」
女神官再度獨自被留下,輕輕啜了一口手上的紅茶。
到剛才都還有的溫暖,已經消失無蹤。
§§§
「……所以,你真的是銀等級?」
另一頭,進了會客室的妖精弓手,才剛把大弓從肩上解下,劈頭就問出這句話。
椅子鋪有紅銅色的布,桌子擦拭得能夠照出臉孔。
擺設在架上的怪物頭蓋骨或牙齒,是冒險者們留下的戰利品。
「公會認定我是。」
一名身上髒污皮甲與鐵盔都和這一切毫不搭調的冒險者,重重坐到椅子上。
「坦白說,我沒辦法相信。」
妖精弓手始終未發出腳步聲,走到他對面坐下後,搖了搖頭。
「因為你看起來就很弱啊。」
「少說傻話了,長耳朵。」
嗤之以鼻的礦人道士則和她相反,老實不客氣地盤坐在地板上。
雖說已經考慮到不同種族的身材,但凡人的椅子,對圃人與礦人來說仍舊太大了。
「無論寶石或金屬,琢磨前都是石塊。這世上沒有一個礦人,會用外表來判斷事物。」
「……這樣喔?」
「就是這樣。在我看來,選皮甲是因為重視靈活度,鏈甲則是為了防止被小鬼用短劍突襲……」
礦人道士睜大眼睛,鑒定起哥布林殺手的裝備。
礦人多半擔任主教(Bishop),但在武具這方面,連礦人的小孩都足以令老工匠落荒而逃。
「……頭盔也是如此。劍和盾牌都偏小,但我想應該是考慮到要在狹窄的地方揮動。」
哥布林殺手不回答。
妖精弓手用打量可疑人物的視線盯著他。
「至少,應該把頭盔或鎧甲弄乾淨點吧?」
「這是為了消除金屬氣味必須做的處理。」
哥布林殺手嫌麻煩似的答道。因為那些哥布林鼻子很靈。
「受不了,你們就是只會用弓箭,見識才這麼狹隘。」
「嗚……」
被礦人道士嘲笑,讓妖精弓手氣得咬牙。說來懊惱,但這的確是事實。
森人們是天生的獵人,對於消除氣味的方法,多少也知道一些。
但她在上森人當中年紀較輕,才正因為無聊而跑出故鄉的森林。
雖說已經在俗世生活了幾年,但對森人而言仍然十分短暫,經驗還太少。
礦人道士自豪地捻了捻鬍鬚。
「如何?要不要趁這機會,稍微向年長的人看齊一下啊?長耳朵。」
「……哼嗯?」
但妖精弓手對這句話有了反應,她就像找到了獵物的貓一樣眯起眼睛。
「我兩千歲,你多大?」
「……一百零七。」
「哎呀哎呀。」
這次換妖精弓手嘻嘻直笑,礦人道士則表情一轉,鬧彆扭地捻著鬍鬚。要是放著不管,相信他們會拌嘴拌個沒完。
哥布林殺手心想,也許差不多該回去了,蜥蜴僧侶立刻急忙揮手。
「你們兩個,別再扯年齡了。只能活到定壽的貧僧等人,聽了可不是滋味。」
至於他,則靠在牆上站著。
蜥蜴人之所以不坐凡人的椅子,似乎純粹是因為長尾巴很礙事。
「那麼,找我何事。委託嗎?」
哥布林殺手說話的口氣還是一樣平淡。
「……是啊,你說得沒錯。」
妖精弓手點了點頭。她的表情很正經。
「我想你應該知道,都城那邊的惡魔變多了……」
「不知道。」
「……原因是魔神復活。他正率領大軍,試圖毀滅世界。」
「是嗎。」
「……所以我們,來找你幫忙——……」
「另請高明吧。」
哥布林殺手十分乾脆地一口回絶。
「哥布林以外的與我無關。」
妖精弓手的臉猛然僵住。
「……你懂不懂啊?」
她以緊繃的表情低聲說道,清新的嗓音中透出了怒氣。
一對上森人特有的長耳朵頻頻顫動。
「惡魔的大軍都逼近了耶?事關世界的命運,你真的有理解嗎?」
「理解是沒問題。」
「既然這樣……!」
「但在世界毀滅前,哥布林會先滅了村子。」
哥布林殺手以冰冷、呆板而無機質的嗓音回應。
「世界的危機,不構成放過哥布林的理由。」
「你這人……!」
這一瞬間,妖精弓手一張雪白的臉漲得通紅,踢開椅子站起。
她上半身探到桌上,伸手就要去揪哥布林殺手……
「慢著慢著,長耳朵,你先想想。」
按住她的是礦人道士。
「……幹麼啦?礦人。」
「我們也不是打算要叫他來解決混沌吧,那是白金等級的領域。」
「話是這麼說,沒錯……」
「既然明白你就冷靜點。不然怎麼談得下去?」
礦人道士搖了搖他那小而粗獷的手掌告誡森人。
「……好啦。」
妖精弓手心不甘情不願地重新坐了回去。
礦人道士看看她,再看看絲毫不為所動的哥布林殺手,心滿意足地笑了:
「小夥子,你不愧是『嚙切丸』,很有膽識。」
「那麼,我們就這麼拜託他,可以嗎?」
蜥蜴僧侶問起,礦人反倒吊人胃口似的沉吟了幾聲。
「……我是無所謂。」他說著捻了捻鬍鬚。「比起膽小鬼,要好多了。」
「小鬼殺手兄,請你不要誤會。貧僧等人,是來委託你剿滅小鬼的。」
「原來如此,果然是哥布林嗎。」
哥布林殺手說了。
「那我就接。」
「……」
「在哪。數量呢?」
妖精弓手的表情明顯抽搐,蜥蜴僧侶眼睛瞪得老大,礦人道士愉悅地大笑。
「小夥子,你別這麼急。可不可以先讓這個長鱗片的講幾句話?」
「當然。」哥布林殺手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情報是必要的。巢穴規模,有無薩滿或鄉巴佬?」
「……貧僧還以為你會先問起酬勞金額呢。」
蜥蜴僧侶連連吐信,舔了舔自己的鼻尖。這多半相當於人伸手遮臉的動作?
「……首先就如貧僧的同伴所言,如今,惡魔大軍正要展開侵略。」
「……」
「被封印的魔神王(Demon Lord)之一覺醒,企圖驅逐我們,不過呢……」
「我沒興趣。」哥布林殺手說。「十年前,也有過這種事。」
「……唔,貧僧也料到你沒興趣。」
蜥蜴僧侶眼睛轉了一圈,苦笑似的點了點頭。
其間妖精弓手仍在表演變臉。
簡直難以置信。
她帶著這種含意,眼角上揚地瞪著他,但他的臉被鐵盔遮住。
完全看不出他現在有著什麼樣的表情。
「所以貧僧的族長,人族諸王,還有森人與礦人的領袖,就聚集在一起開會。」
「圃人不適合戰鬥這點姑且不談……總之我們,就是被派來跑腿的。」
礦人道士伸手一拍肚子。
「畢竟我們是冒險者嘛。再說又有給旅費。」
「……我想遲早,會發展成一場大戰。」
雖然你想必沒興趣吧。妖精弓手似乎終於放棄爭執這件事了。
「問題是最近,森人的土地上,那些壞心眼的小鬼活動變得頻繁起來。」
礦人道士捻著鬍鬚,繼續說道。
「……有英雄(Champion),或王(Lord)誕生了嗎。」
哥布林殺手小聲這麼一問,礦人道士便回答:也許是。
這幾個字眼很陌生。妖精弓手好奇心旺盛地動了動一對長耳朵。
「Champion……還有Lord,是什麼?」
「那些哥布林的英雄,還有王。相當於對他們而言的白金等級吧……」
哥布林殺手雙手抱胸,沉吟思索,顯得極為正經嚴肅。
看在妖精弓手眼裡,總覺得他似乎已經在盤算些什麼。
「……算了。情報不夠,繼續說下去。」
「而貧僧等人查探後……找到了一個大巢穴。不過,之後就牽扯到政治了。」
「無法為了哥布林調動軍隊。常有的事吧。」
聽蜥蜴僧侶說完,哥布林殺手用分不出是提問還是徵求同意的口氣說了。
「畢竟凡人的王即使會把我們當成同等的個體,卻不會當成同胞看待。」
妖精弓手聳了聳肩。
「如果這個時候擅自出兵,又會被人質疑是心懷不軌。」
「因此,他們決定送冒險者去解決……只不過,倘若只有貧僧等人,那凡人又會面目無光。」
「所以囉,歐爾克博格……這令箭就插到你頭上來了。」
「長耳朵這句話,可就不是玩笑話了。」
礦人道士在喉頭悶笑。妖精弓手瞪了他一眼,但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有地圖嗎。」
哥布林殺手淡淡地問起。
「在這邊。」
蜥蜴僧侶從僧衣的內襟取出捲軸。
哥布林殺手用草率的動作攤開。
地圖是用染料寫在樹皮上,這種抽象但正確的筆觸,是森人地圖的特徵。
荒野的正中央,畫著一棟古風的建築物。哥布林殺手用手指划過。
「遺蹟嗎。」
「多半是。」
「數量。」
「只知道規模很大。」
「我馬上動身,要付給我的酬勞你們決定就好。」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隨手捲起地圖,粗魯地站起。
接著他把地圖塞好,迅速檢查完裝備,就大步走向門口。
「給、給我慢著!」
這舉動讓妖精弓手也慌了手腳。她一雙長耳一震,和先前一樣踢開椅子伸出手。
「聽你剛剛的口氣,似乎要一個人去……」
「對。」
哥布林殺手答得簡短。
妖精弓手皺起眉頭,要他別開玩笑了,蜥蜴僧侶則興味盎然地沉吟一聲。
「就貧僧所見,那位地母神的巫女小姐,不是小鬼殺手兄的隊友嗎?」
「你打算一個人解決……瘋了嗎?」
哥布林殺手停下腳步,緩緩說道:
「我是這麼想。」
接著他頭也不回,離開了會客室。
他這句話究竟是在回答哪一個問題?
被丟下的人們自然不會知道。
§§§
他吸氣,呼氣。停滯只有一瞬間。
哥布林殺手信步下了樓梯,劈頭就走向櫃檯。
該說的只有一句話。他一如往常,淡淡說道:
「哥布林。」
「果然是別的地方來委託的吧!」
櫃檯小姐正在辦公,聽了後猛一抬頭。
待在附近的長槍手露骨地咂舌。他正準備找櫃檯小姐說話。
「那麼,請問是什麼樣的委託內容?我這邊會先幫您受理。」
「晚點那個蜥蜴人會拿來,我要動身了,需要預算。給我上次的酬勞。」
「嗯嗯……雖然都還沒報告……可是,既然是哥布林殺手先生,應該沒關係吧。」
櫃檯小姐笑眯眯地說要保密,於是在文件上籤名,從保險箱取出皮袋。
即使是連一個白瓷等級團隊都未必僱用得起的金額,若是孤身一人完成委託,金額倒也不少。
哥布林殺手能夠只靠剿滅哥布林的微薄酬勞購置裝備,正因為他是單獨行動。他把貧村農夫拚命賺來的那些沾滿了泥土的貨幣分成兩半,把其中一半收進懷裡。
「……剩下的幫我交給她。」
「好的……等等,咦,您一個人去嗎?她——……」
「我叫她休息。」
哥布林殺手只對歪頭納悶的櫃檯小姐說完這些,就大步往前。
長槍手冷眼旁觀從自己身前走過的他,皺起了眉頭。
「那小子是怎樣?真會裝模作樣。」
但哥布林殺手並未聽見他這揶揄似的低語。這些對他不重要。
要考慮的事情堆積如山。他一邊行走,一邊在腦裡計算裝備的剩餘量。
繩索、木樁、油、解毒劑、藥水等各式各樣的消耗品,都得去添購一番才行。
出了公會後,就應該隨便找間店,把糧食也買一買。身體也要養好。
露營用具沒有問題。一個人行動,只要有最低限度該整頓好的環境就夠了。
捲軸方面沒有問題……
「哥布林殺手先生!」
這時一陣腳步聲,朝正要走出公會的他接近。是一陣輕快的皮鞋聲響。
哥布林殺手哼了一聲。
「請、請問!有委託對吧!」
是女神官。
儘管只是大廳中的一小段距離,但或許是因為小跑步趕來,她有些臉紅氣喘。
「對。」哥布林殺手說了。「要剿滅哥布林。」
「……我就覺得,是這樣。」
女神官答完,死了心似的微笑。要對他的行動逐一吃驚,自己會先受不了。
「那,我馬上去準備——……」
「不。」
哥布林殺手用他粗獷的手,制止急忙握緊錫杖的女神官。
「我一個人去。」
「哪有這樣的……!」
也難怪這句說得平淡的話,會讓女神官驚呼。
這接近哀號的呼喊,讓還留在公會裡的人們一口氣把視線集中過來。
雖然其中有幾個人發現原來是哥布林殺手,就立刻撇開了目光……
女神官直視他,繼續說下去。
不能讓他一個人去。即使他一定會回來,也不可以,這樣。
「至少,怎麼說呢,決定前可以先跟我商量一下的話……!」
「……?」
哥布林殺手以由衷覺得不可思議的模樣,歪了歪他的頭盔。
「我不是正在做嗎。」
女神官連連眨眼。
「……啊,這個……是在商量對吧?」
「我是這麼想。」
唉。又有誰能怪她會忍不住嘆氣呢?
「……看似有選擇,其實沒有,這可不叫作商量喔?」
「是嗎。」
——真拿他沒辦法呢。這個人。
「我一起去。」
她堅強地說了。說得明明白白,毫不猶豫。
哥布林殺手隔著鐵盔的面罩,看著女神官。
女神官讓他那髒污且滿是傷痕的頭盔映照在自己的眼睛裡。
「因為我不能放著你不管。」
兩人視線交會。
「……」
「……」
「……隨你便。」
過了一會兒,哥布林殺手重重呼出一口氣,一句話說得似乎很嫌麻煩。
但女神官雙手牢牢握住錫杖,露出花朵盛開似的微笑。
「好的,就隨我便。」
「那,你先去領酬勞。」
「好的!那麼,請你等我一下喔……啊,報告呢……」
「說是之後補也行。」
「我明白了!」
哥布林殺手站在門邊,等候跑走的女神官。
幾名異種族人從樓梯間的平台,透過天井低頭看著他這副模樣。
妖精弓手、礦人道士與蜥蜴僧侶等三人面面相覷,有人先舒了一口氣。
「連我們的個性也沒那麼難懂啊……這小夥子實在有看頭。」
礦人道士第一個走下樓梯。邊走邊笑著撚鬚。
「……身為冒險者,若只提出委託,自己卻不隨行,貧僧可也無顏去見先人啊。」
接著蜥蜴僧侶重重點頭,對妖精弓手合掌。
然後他就搖著尾巴,一階一階踏穩了腳步往下走。
「……」
妖精弓手啞口無言。
歐爾克博格,專殺小鬼的冒險者。
他的樣貌與她想像中完全不一樣,非她所能理解。
沒錯,無法理解。是未知的事物。
——事到如今,我怎麼還會被這種事情嚇傻?
妖精弓手笑了。
自己之所以離開森林,尋求的不就是這個嗎?
她檢查大弓的狀況,重新在肩上牢牢掛好。
「實在是,難道都沒有一點敬老尊賢的概念?」
她說完踩著輕快的腳步,沿著樓梯往下跑。
團隊的結成,往往就是這麼令人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