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要不是那天聊起喜歡這個話題,可能方茴和陳尋永遠都不會再提到以前的事了。方茴說,現在想想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可是所謂覆水難收,她也沒辦法告訴那時候的自己不要好奇去聽,一切終歸來不及。
大家吃完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方茴沒騎車,她晚上去媽媽家住,陳尋送她回家。以前要是也有這樣的時候,方茴可能隨意讓他們來載,喬燃和趙燁都行。但自從她和陳尋的事曝光之後,陳尋的自行車後座就成了她的專座。喬燃站在馬路另一邊跟他們揮手道別,槐樹下三個身影,偏偏只有他顯得有點孤單。
初秋的北京是天氣最好的時候,五四大街兩旁的銀杏樹落下金黃的葉子,洋洋灑灑鋪滿了一地,方茴坐在陳尋身後,手扶著車架,兩隻腿交替晃悠著,像小女孩一樣的調皮。
「你看著吧,趙燁要對嘉茉下手了!」陳尋蹬著車,扭過半邊臉說。
「誒?不會吧?」方茴驚訝的說。
「肯定的!他那點花花腸子,逃不過我的法眼!」
「嗯,他看上去對嘉茉還真的挺認真的……」
「切!他對誰不認真啊!什麼小學的麗麗,初中的小嬪,到高中,就輪到嘉茉了。」
「啊?這樣啊,那也好,反正嘉茉也不會同意的。」方茴皺著眉說,「男生對第一個喜歡的人,是最看重的吧?算是初戀對不對?」
「也許吧,可我覺得兩個人彼此喜歡才算初戀吧,比如咱倆這樣。第一個喜歡的人……不是一般都是單戀麼?」
「我也不知道……」
「呵呵,是不是我不算你初戀啊,是李賀吧!」陳尋酸溜溜的說,他總覺得,不管是好還是不好,李賀這人給方茴留下的東西太深刻了,這麼多年過去,做夢居然還會夢到他。
「你……你胡說!」方茴有點生氣了,「我和他從來就沒……」
「知道了知道了!」陳尋向後伸出胳膊拍了拍她說,「我逗你呢!」
「那你呢!我是你初戀麼?」方茴問,她有點緊張,手不自覺的抓緊了車架。
「靠!當然了!要不然我也不會這麼狼狽啊!」陳尋大叫。
「沒有單戀過誰?」方茴放鬆下來,笑著逗趣的問。
「沒……」陳尋不假思索的說,卻又突然停住,「有吧……」
方茴的腳後跟猛地磕在了車後軲轆上,狠狠的疼了一下。
「聊會兒天再回去吧。」陳尋停下來,轉過身說。
「好……」方茴恍惚的回答,她的心剛才停滯了一下,模模糊糊的搞不清楚陳尋剛才說的到底是沒還是有。
「我請你吃冰棍!我都騎出汗了!冰冰怎麼樣?你要橘子的還是荔枝的?」
「橘子。」
「好!等我啊!」陳尋把車停到路邊,跑向了旁邊的小賣部。
陳尋買回了冰棍,兩個人就坐在了旁邊馬路崖子上。方茴輕輕咬了一口,橘子味的冰塊讓她打了個哆嗦,她咳嗽了兩聲,裝作不在意的問:「是有吧?」
「啊?什麼?」陳尋吸了一口快流下來的冰水,轉過頭說。
「單戀的人……」方茴小聲說,「是王曼曼?」
「怎麼可能是她!」陳尋使勁擺擺手說。
「那是誰?」
「其實那也算不上什麼單戀……嗯……你認識的。」陳尋有些侷促,低下頭說,「是……吳婷婷。」
「哦……」方茴儘量平淡的表現,她想起吳婷婷那漂亮的低領衣服,姣好成熟的模樣,活潑開放的言語,心裡突然有點難受。
「你上回不是問我白鋒是誰麼?我乾脆給你講講我們以前的事吧。」陳尋望著遠處,已經沉浸在了過去的思緒裡。
「好吧。」方茴隨著他的目光,也茫然的望向了另一邊,她有種感覺,那裡可能是她怎麼也看不清的地方。
當陳尋和唐海冰他們梳著板寸,穿著背心褲衩,吸著鼻涕,自稱女神的聖鬥士滿胡同亂跑時,吳婷婷還是個天真漂亮人見人愛的小丫頭片子。那時候她根本不會罵人,更不會抽菸,也絕對沒穿過暴露的衣服。她總是一身乾淨的小花裙子,梳著兩個小辮,一顛一顛的跟在他們後面,奶聲奶氣的說:「等等我,等等我。」這種時候唐海冰通常不會理會吳婷婷的呼喊,繼續向前衝殺,而陳尋總會停下來,回過頭喊:「快點啊!」如果她實在慢了,陳尋就乾脆拉著她一起跑。
不過陳尋和吳婷婷並不是傳統意義上浪漫的青梅竹馬。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北京這地界兒上,這些孩子還根本不知道浪漫兩字怎麼寫。他們會分搶金雞片和蝦條,以至於吵得不可開交;會因為玩三個字時拍打的使勁了,去告彼此家長;同時也會開開心心的掰開大大泡泡糖或雙棒冰棍,一人一半;會偷偷買五毛錢一碗的豆腐腦,頭碰頭湊在一起大口的吃。這樣的生活醞釀不出什麼激烈的情感,只有站在對方院門口大聲呼喊名字時所帶來的歡愉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喜歡。
白鋒和他們不一樣,他比這些孩子大兩三歲,不管是上學、懂事、還是闖禍,都比他們先行一步。他家裡情況並不好,父親因為盜竊被判刑,母親是同一個監獄的女犯,兩人不知道怎麼著出來之後就結婚生孩子了,接著又不知道怎麼著就互相看不順眼不過了。最後他們誰也不要這個孩子,把他扔在了他爺爺家。白鋒他爺爺收養了他,那老頭已經什麼都看開了,眼珠子都指望不上,還能指望眼眶子?不過多付碗筷,白鋒就權當是小貓小狗養大的。
好在這些都沒影響白鋒快樂成長,至少最先開始沒影響,他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和身高個頭充當起了這一片的孩子王。比如他玩砍包時總能抓住包,多掙幾條命,玩踢鍋時攻守俱佳,捉蟲子也最靈巧,放在玻璃罐裡的蛐蛐永遠叫得最響,打架更是幾條胡同裡的NO。1。所以大家都愛跟他一頭和他一起玩,傍晚吃完飯就像聚會一樣紛紛跑到白鋒那裡去,在他們的胡同裡,總能聽見孩子們稚嫩的呼喊聲:「走!找白鋒去!」
在那時,陳尋、唐海冰和孫濤是白鋒的忠實擁躉,而楊晴和吳婷婷則是白鋒的忠實崇拜者。小孩子不懂得怎麼表現愛慕,男孩通常用追跑打鬧來引起女生的注意,而每次陳尋「欺負」了吳婷婷之後,她都會扁著小嘴一臉委屈的說:「我告白鋒去!」然後一顛一顛的跑走。留在原地的小小陳尋,也會因此而感到一絲絲的難過。就這樣,三個人之間勾成了無比單純的三角關係。
可惜好景不常,隨著年齡的增長,大人們漸漸的介入其中。找白鋒玩得人越來越少了,原因很簡單,就是家長不讓,怕跟著犯人的孩子學壞了。其實白鋒他爸不見得有多大道行,但是經過人們口口相傳,這事就深了。張家二大媽經常跟她孫子說:「白鋒他爸殺過好幾個人!現在凶刀還在他們家床鋪下頭壓著呢!跟白鋒玩,萬一他看你不順眼了,就得給你三刀六洞!」小口兒王叔叔嚇唬他兒子:「白鋒家是祖傳的殺人病,發起瘋來你爸爸我都制不住他!以後不許跟他玩,聽見沒有!」相比較起來陳尋他媽還比較科學客觀,她只是淡淡的說:「別去白鋒那院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些事白鋒心裡明鏡似的,他也不怒不怨,乾脆和學校的同學鬼混起來,不在胡同露頭了。
唯一不太聽話的就是吳婷婷,她照樣天天往白鋒家跑,敲門問他爺爺:「白鋒在家麼?」只不過她的期待問話常常得到失望回答,他爺爺總是搖搖頭說:「不在,外面野去了!唉!隨他爸隨了個鐵!」就這麼三番五次之後,吳婷婷終於遇見了白鋒,確切的說不止白鋒,還有他身邊一個挺古怪的女孩子。那女生穿了很緊身的衣服,小小的胸脯形狀能看得一清二楚,白鋒和她坐得很近,一邊吐著髒字笑罵,一邊抽菸。
「婷婷!進來啊!」白鋒看見她,高興的笑了。
吳婷婷怯怯的走進去,白鋒一把拉住她,往她手裡塞了一大把酸三色。
「看我們婷婷漂亮吧!」白鋒很驕傲的對身邊的女孩說。
「你丫不會戀童吧!」女孩不屑的瞥了吳婷婷一眼。
「滾蛋!你丫吃醋了吧!」白鋒毫不顧忌的拍了她屁股一下。
吳婷婷手心裡出了汗,糖果好像化了一點,黏黏的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她是誰啊?」吳婷婷小聲的問。
「她呀!你嫂子!」白鋒壞笑著說。
「嫂子?」
「就是我媳婦!」白鋒大笑了起來,那個女孩有點不好意思,狠狠的捶了他一下。
吳婷婷從白鋒家出來時哭了,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吃糖,在路上她遇見了陳尋,陳尋慌慌張張的湊到她臉上看,不停的問怎麼了。吳婷婷後退兩步,把小花裙子緊緊向後勒住弄得像緊身衣一樣,抬起眼問陳尋:「好看麼?」
「不太好看。」陳尋歪著頭,困惑的說。
「好看!你不懂!」吳婷婷氣鼓鼓的轉了個圈。
「那……好看吧。」陳尋無奈的說。
「其實……」吳婷婷低下頭,「我也覺得不太好看……」
說起來白鋒沒給過吳婷婷什麼好處,更談不上情感的付出。他就像喜愛一個洋娃娃一樣的對她好,直到他徹底離開都是如此。
那天他見到吳婷婷的時候照例跑過來塞給她糖,他兜裡好像總能變出點她喜歡的東西。吳婷婷接過來含在嘴裡,學賴寧把糖紙挫成小棍。
「好看麼?」吳婷婷突然想起了點什麼,她手忙腳亂的把裙子又弄成了緊身的形狀。
「好看!我們婷婷最好看了!」白鋒笑著看她折騰。
「比你媳婦好看麼?」吳婷婷的童音念出「媳婦」這兩個字,聽著特別的彆扭。
「嗯!比她好看!」白鋒彎下腰掐了掐她臉蛋說。
「那我當你媳婦成麼?」吳婷婷天真且認真的說。
白鋒大笑起來,最終看著吳婷婷快哭出來的小臉使勁說了可以。
「長大吧!長大了當我媳婦!」
「好!」
這是他們兩人最後一次的對話,懷揣著最美好夢想的吳婷婷怎麼也想不到,她和白鋒竟然就此一別,後會無期。
半夜兩點多的時候,胡同裡進來了兩輛警車,藍紅相間的頂燈,晃得各家各戶都膽顫心驚的。吳婷婷迷迷糊糊的縮在她媽媽懷裡,她爸爸和幾個男人一起出院看了看。沒一會兒他們就回來了,她媽媽忙迎上去,慌張的問:「這是怎麼了?誰家出事了?」
「老白家!他那個孫子把人腦瓜瓢給開了!警察抓人呢!」
「哎喲我的媽呀!白鋒這孩子怎麼這麼大膽兒啊!抓著了麼?」
「沒!早跑路了,晚上就沒回家。他們這家子人可真是的,我就說別讓婷婷總跟他玩,你還不當個事兒!你瞅瞅!現在都鬧出人命了!」
「誰不當事啊!我說她,她聽麼!婷婷!婷婷!……誒?這孩子上哪兒去了!」
吳婷婷聽見白鋒的名字早就跑了出去,她在院門口遇見了同樣聞風而來的陳尋,兩個人大眼瞪小眼誰也說不出來話,半天吳婷婷才倒過氣來,顫悠悠的說:「你說,白鋒他沒事吧?」
「沒事吧?」陳尋的話一點都不像回答。
「沒事,肯定沒事。」吳婷婷努力篤定的說。
「嗯,肯定沒事。」陳尋也跟著她篤定的說。
兩個孩子最終被各自家長拉回了家,他們那時候還以為睡個覺明天就一切都好了,可以當面問問白鋒到底怎麼回事,可是自那之後他們就再也沒見到過他。
白鋒的案子很簡單,聚眾酒後鬥毆,多人受傷一人身亡,疑犯除白鋒外另有兩人在逃,正在通緝中。死者係某職高學生,據傳是混亂之中白鋒拿著啤酒瓶砸到了他的後腦,致使其當場死亡。涉案的孩子多半被送入了少管所,剩下少部分情節較輕的,也都被學校給了處分。
沸沸揚揚的白鋒事件告一段落,人們除了在茶餘飯後再念叨兩句,也就不再惦記他。而為之改變的只有吳婷婷,她後來和白鋒的那些朋友混在了一起,也開始穿緊身衣、化妝、罵人。她收集所有的線索,去打聽發生在白鋒身上的所有事。倔強的她信誓旦旦的認為,總有一天白鋒會回來。即使不能履行彼此的諾言,至少想起來時還可以相視而笑。這是她整個少年時代最執著的想法,一想很多年。
「那你呢?是不是還喜歡她?」方茴靜靜的問。
「怎麼會呢!現在不是有你了麼!」陳尋輕撫著她的頭髮,嘆了口氣說,「已經不喜歡了。我覺得兩個人在一塊,一定得是彼此心中最至高無上,無可替代的存在。可是顯然我代替不了白鋒在婷婷心裡的位置。我不願意委曲求全,她也不想退而求其次。既然這樣,何苦非湊在一起呢?」
「因為這個就放棄了?你還真自私霸道……就不能多付出一點啊……」方茴搖搖頭說。
「不一樣……呵呵,反正我就是挺極端的人,你可別讓我知道有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啊!」陳尋笑了笑說。
「但是我還是挺心疼她的。我覺得她真不值得,因為白鋒的人生改變自己的人生,而改變自己之後又不能對白鋒產生一絲一毫的影響,這樣的等待,太沒意義了。」
「有些事,對你來說沒意義,對別人可就不一定了。」方茴輕輕的說,她從陳尋語氣中感受到了太多的不甘心,這種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好了好了!不說了!走吧!我送你回家……哎喲!你怎麼弄得!」陳尋站起來拉方茴,突然指著她的衣服大叫。
方茴低下頭看,不知道什麼時候橘子冰棍融化的水都滴在了她的衣服上,平日可親的橘黃色變得一片狼藉觸目驚心。
她慘笑了一下,即便表現的再不在意,實際上也還是慌亂的掩飾不了小小的心酸。陳尋的心裡,終究有她不能進入的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