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柯覺得,媽媽最近有事在瞞著他。
媽媽是國家一級舞蹈演員,很多女舞蹈家都為了事業放棄了生育,但媽媽為了他,放棄了很多,否則也不會只停留在雙清市舞蹈團。
媽媽是一個對自己、對家人要求都很嚴格的人。上一次在陶老師的勸說下,媽媽終於同意自己打棒球,他沒有辜負媽媽的信任,將棒球和學習協調得很好,媽媽也沒有再提過讓他放棄棒球的事。
這段時間,媽媽更忙了。市舞蹈團又接了出國匯報演出的任務,作為舞蹈團的台柱子,媽媽一如既往忘我地投入了工作。但畢竟是四十出頭的人了,要達到和二十多歲的人同樣的效果,只能付出更加艱辛的努力。這段時間,媽媽都是天不亮就去舞蹈團了,天黑透了才筋疲力盡地回來。他還經常看到媽媽在轉身的瞬間露出痛苦的表情,有時深夜還能聽見媽媽獨自在客廳裡一邊上藥一邊小聲呻吟。
他問了爸爸,爸爸嘆了口氣,回答他︰「你知道的,你媽決定的事,誰能勸得動?」
聽了這話,尹柯有點不知所措。
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尹柯,不用為你媽太過擔心,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人生原則。不讓她盡情地拼這一次,她會後悔一輩子的。你如果心疼她,就好好地努力,這是給她最大的安慰了。」
比賽日到了。
一大早,班小松吃了爸爸特地給他做的「全壘打元氣牛肉麵」,信心滿滿地來了。
鄔童仍然面無表情,但攥緊的拳頭充分表明了他的勝負欲。
尹柯則有點兒心神不寧。今早出門前媽媽說有緊急排練任務,不能來看自己的比賽了。他其實有點失望,但還是習慣性地在爸媽面前隱藏了。關上家門的那一瞬間,他從門縫聽見了爸爸的聲音︰「明明是身體挺不住了,為什麼不和孩子說清楚,涼了孩子的心……」這句話讓尹柯一個早上都心事重重的。
休息區內,陶西用一根粉筆點了點手上的畫板,叮囑隊員︰「戰術安排只是大方向,比賽的時候要根據場上的形勢做出相應的調整,到時候你們要注意我的手勢。」
比賽開始後,觀眾屏息凝視,認真地看著球賽。陶西在場邊踱步,觀察著場中的戰況,還在紙上寫寫畫畫分析局勢,時不時大聲指揮著場中隊員的行動。果果的媽媽摟著果果坐在觀眾席前排,果果大聲為小熊隊加油,同時也被從未見過的陶西的認真模樣吸引住了。
場上的比分陷入膠著。望著場中拚搏的隊員,尹柯覺得自己有些恍惚,他正要勒令自己摒棄一切胡思亂想,突然聽見場邊的譚耀耀驚呼了一聲︰「好像是尹柯的媽媽……」
雖然譚耀耀的聲音非常輕,但已經足夠讓敏感的尹柯回過頭︰「你剛剛說什麼?我媽?」
譚耀耀摀住嘴,想收起手機,卻已經來不及了。他怯怯地看了一眼陶西,問︰「教練,能給他看嗎?」
陶西慎重地說︰「是他媽媽的事,給他看吧。」
譚耀耀遞出手機,怯怯地說︰「尹柯,你別著急,可能沒有新聞上說的那麼嚴重。」
尹柯接過譚耀耀遞過來的手機,只見上面的網頁快訊標題寫著︰「本市舞蹈團著名演員蔣瑜在排練時發生事故,已被送往醫院治療。」尹柯聽到自己腦中「嗡」的一聲。這就是所謂的母子連心吧,他一直覺得今天有種不祥的預感,沒想到竟然成了事實。此刻尹柯的心情只能用心急如焚來形容,陶西讓他立刻去醫院。他猶豫著,想去,卻又想著不能在這個關鍵時刻扔下隊友。突然,他的手機響了。
電話是爸爸打來的。爸爸在電話裡說,媽媽進手術室之前,想到了尹柯可能會看見新聞,囑咐自己一定要轉告他︰好好做自己的事,媽媽不用他陪。
掛上電話,尹柯無意再隱藏自己的淚光。球賽再次開始了,他沉默片刻,抬頭對隊友們說︰「走吧。」
班小松、鄔童……小熊隊的每一個隊員在上場前都無言地拍了拍尹柯的肩膀,最後一個是陶西。陶西沉聲說︰「加油!」然後在尹柯的背上推了一把,把他送到了賽場上。
這場比賽,隊員們都發揮了自己應有的水平。隨著鄔童飛身一躍,撲在本壘上,裁判吹響了比賽結束的哨子。小熊隊贏啦!小熊隊隊員高興地向鄔童飛奔過去,鄔童則一臉驚恐地躲開了眾人的包圍。大家習以為常,毫無芥蒂地轉身擁抱他人,開心地大笑、歡呼起來,此時誰也沒有注意到教練和果果不見了。
鄔童站在邊上,有些凝重地看向球場一角,視線中尹柯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了。
尹柯飛奔出場,打車直奔醫院。進病房之前,爸爸告訴他,媽媽在排練時摔傷了腿,情況很嚴重,以後再也不能上台演出了。換句話說,她和自己的夢想徹底告別了。
爸爸還說,媽媽其實一直為自己逼尹柯太狠的事感到後悔,本來今天如果不是緊急排練,她打算去看尹柯的比賽。
尹柯走進病房,媽媽正在合目休息。平常的她嚴格節食,精心保養,一直顯得很年輕,可這會兒她看起來彷彿一下子老了10歲。
尹柯輕輕撫摸媽媽因輸液而冰冷的手,媽媽睜開了眼楮,從她的表情中,尹柯知道︰她已經知道了真相。她的臉上,帶著心死後的平靜。她為之拚搏了一生的舞蹈事業就此終結了,尹柯為媽媽感到心疼。也許尹家的每一個人都無法想像「優秀」以外的活法。
「媽媽。」尹柯低聲叫了一聲。其實他想知道的很多,例如一條鯉魚如果知道注定不會化為龍,是否還會耗盡一生來跳躍?如果一隻老鷹知道終將死去,是否還會在懸崖上拔毛斷喙?
媽媽好像猜到了他的心事。她笑了笑,輕輕地撫摸著尹柯的手,第一次把兒子當成同齡人傾吐了自己的心聲︰「我一點都不後悔,不後悔曾經拚搏過。因為我只有這一生。時間是最平等的東西,每個人除了這一生,並沒有別的時間。最起碼,當我想起過去,沒有哪一刻是虛度的。」
尹柯的心顫慄了。是的,除了這一生,我們並沒有別的時間。沒有別處,沒有別時,就在此時此刻,若不燃燒,就永遠歸於沉寂。
媽媽,其實我們母子不是一模一樣嗎——為了夢想,可以奮不顧身。
果果和媽媽去非洲了,走之前,果果的媽媽去見了陶西的父親。
果果的媽媽是在接近下班時分闖入華宇集團大廈頂層辦公室的,那些花拳繡腿的保安根本攔不住她。她進來的時候,保安隊長還跟在她後面,看到詫異的陶宇直流汗道歉︰「董事長,這位小姐說要見您,我們攔她,可她力氣大得很……」
陶宇已經知道果果的媽媽趕回國,和陶西一起將果果從福利院接走了,不過看到她找上門來,還是頗感意外。
他揮揮手,示意保安隊長出去,問果果的媽媽︰「你是來興師問罪的?」
果果媽媽的臉冷若冰霜︰「陶老爺子,您下手還是一貫的狠啊。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回家,居然利用我女兒!」
陶宇並不和她動氣,讓秘書倒了杯茶︰「許久未見,這麼和我這個伯伯說話也未免有些不禮貌吧。」
果果的媽媽大大咧咧地在陶宇指給她的椅子上坐下,說︰「陶伯伯,我今天倒不是為了我女兒來的,我是為了陶西來的。」
陶宇頓了一下︰「陶西?」
「對,陶西。陶西一直不願意回家,您沒有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嗎?說實在的,如果我是陶西,我也不想跟著您這樣的爹做事,您太霸道、太自我了!」
陶宇的臉色很難看。果果的媽媽可不管他怎麼樣,她馬上就要回非洲了,為了陶西,一定要把該說的話都說了︰「陶伯伯,兒女雖然是父母生的,不過也是獨立的個體,他們有自己的思想、理想。當一個好父母,可不只是把自己覺得好的東西一股腦兒都丟給孩子那麼簡單。如果不顧孩子的感受一意孤行,這其實不是愛,是以愛為名的自私和傷害。」
陶宇不作聲,臉色卻緩和了一些,似乎被她的話所觸動。果果的媽媽站起來,丟下最後一句話︰「您提醒了我,我也不是個好媽媽,但我要從今天開始改變。希望您也能開始改變。」
說完,她就離開了。
陶宇一個人在辦公室裡坐了很久很久,直到被完全籠罩在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