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人的心,總是很複雜。

  小熊隊鎩羽而歸,惋惜的人和慶幸的人各佔一半。特別是當初落選了棒球隊和啦啦隊的同學,看到小熊隊「越飛越高」,心裡總有些不是滋味;眼下小熊隊「飛得高摔得慘」,正中他們的下懷。

  有些人總是誤解成功。成功是你走100步,我爭取走101步;而不是我只能走10步,所以想辦法讓你只能走9步。

  早上,栗梓、沙婉和幾個對小熊隊冷嘲熱諷的男生吵了起來,正巧被路過的班小松、尹柯和鄔童撞見。

  栗梓快哭了︰「他們為了學校的榮譽那麼拼,你們太沒良心了!」

  那幾個男生譏笑著︰「什麼為了學校的榮譽,是為了博眼球、為了高考加分才對吧!」

  有人用冷冷的聲音接話︰「沒錯,我們是為了自己。不過不是為了博眼球,也不是為了高考加分,而是為了讓自己的人生精彩一點。奉勸你也多關心一下自己的人生,不要浪費時間在這裡嘰嘰歪歪地討論別人的人生。」

  那幾個男生回頭一看,認出接話的人是鄔童,哼了一聲,轉身走了。班小松愕然地看著他們的背影︰「他們怎麼了?我們得罪他們了?」

  尹柯無奈地說︰「有時候,你的存在就得罪了某些人。」

  「那怎麼辦,我又不能不存在?!」班小松邊說,邊試圖給栗梓擦眼淚,結果被她打了一下。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別理他們。」鄔童一如既往地灑脫。

  「沙婉,你沒事吧?」尹柯見沙婉氣得臉都紅了,擔心地問。

  沙婉輕輕搖了搖頭︰「沒事兒,我最討厭這種人了!」

  兩個女生先走了,班小松、尹柯和鄔童默默地跟在後面。最近,他們三個之間的話很少,好像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度過呢?U18的報導還在繼續,自己卻成了無奈的看客。

  鄔童突然提起另一件事︰「上次我們查出來的,教練受傷的真相……」

  班小松說︰「本來不是打算贏了,趁他心情好告訴他嗎?」

  尹柯盯著沙婉遠去的身影︰「這下沒有合適的時機了。」

  是的,這段時間的陶西,誰都看得出來︰最好別去打攪他。發呆、望天是常態,還動不動就使勁捶身邊的任何東西。有一次上體育課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用手去抓飛過來的足球,結果被打了個嘴啃泥。幸好安謐動了惻隱之心,最近不再對他若即若離了,特別溫柔,特別有愛。

  班小松、尹柯和鄔童走進高一(六)班教室的時候,早自習鈴聲正好響起,他們趕緊到座位上坐好。剛坐下,陶西就衝了進來,但他沒有衝到講台上,而是直接衝到班小松、尹柯和鄔童他們的座位前,大喊一聲︰「你們仨!」

  怎麼了,教練……哦,不,陶老師。」他們三個條件反射性地站起來,立正。

  「哈哈哈……」陶西仰天大笑。

  班小松目瞪口呆,難道教練傷心得太厲害,精神錯亂了?他看了看身旁的鄔童和前排回頭的尹柯,他們倆也是一臉的莫名其妙。

  陶西笑了一會兒,擦掉臉上笑出來的眼淚,說︰「你們,哈哈,一會兒課間時間去擦器材,下午放學留下來訓練。」

  班小松的心隨著這句話開始狂跳,彷彿預感到了什麼。可能嗎?命運真的有可能這麼慷慨嗎?只是和他們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教練,到底是怎麼回事?」鄔童問。

  陶西把手裡的報紙遞給他們,只見體育版的頭條是︰「U18爆冷!白景隊險勝成德隊!」

  「白景隊居然贏了成德隊!」班小松驚嘆道,「賽前沒有人看好白景隊的!」

  尹柯迅速反應過來了︰「那麼現在累積6分的就有三支隊了。我們隊、白景隊、成德隊。白景隊贏了成德隊,我們贏了白景隊,也就是說——」

  「我們挺進冠亞軍決賽了!」鄔童喊道。

  「萬歲!小熊隊萬歲!白景隊萬歲!」班小鬆一下子跳了起來。將手裡的書扔向天花板的同時,人已經蹦了出去,和奔過來的薛鐵、焦耳擁抱在一起。

  陶西的兩隻手分別搭在鄔童和尹柯的肩膀上,彼此的眼楮都有點濕潤。

  鄔童感慨地說︰「白景隊真的很了不起!」

  「是的。」尹柯心領神會,「他們明明知道贏了,是送我們隊進決賽;輸了,是送成德隊進決賽,但他們一點兒也沒有惜力,更沒有記恨我們贏了他們。」

  「這才是真正的體育精神。」陶西重重地壓了壓他們倆的肩膀,「對他們最好的回報,就是像他們一樣,拼全力去打!」

  鄔童和尹柯對視了一眼,問陶西︰「教練,你現在的心情是不是很好?」

  「當然!簡直好到爆表!」

  「那,我們有點事情要告訴你。」前方的班小松聽到鄔童的這句話,驀然回頭。

  有位哲人說過︰你無法找到一個對的方法去做錯的事。同樣的,你也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時間去做一件注定帶來痛苦的事。

  在早自習後的教師辦公室裡,班小松、尹柯和鄔童三個人生平第一次看見一個成年人崩潰了,而且崩潰的這個人,是數年來一直以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痞子形象面對世人的陶西。

  看過那封郵件之後的陶西,先是將自己辦公桌上所有能砸的東西都砸了,接著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其間,班小松想上前安慰他,被鄔童和尹柯拉住了。他們示意他不要參與,就讓陶西發洩。

  陶西的哭聲漸漸低下來,他用袖子胡亂擦掉眼淚、鼻涕,站起來,拖著麻痺了的腿走到窗前,背對著三個少年。少年們看到陶西的肩膀抽搐的頻率越來越低,最後終於恢復了平靜。

  陶西開口了︰「我應該謝謝你們。無論如何,這對我來說是好事,這麼多年來,這件往事一直是我心上的一塊大石頭,從今天開始可以搬開了。雖然,什麼也改變不了……」他一拳捶在窗框上。

  鄔童和尹柯隨著陶西的這句話鬆了一口氣,在聽到這句話之前,他們還對自己將真相告訴陶西到底是不是正確抱著一絲懷疑。但班小松從沒懷疑過,他熱情地接口︰「不!教練,可以改變!從此以後,你可以無愧地站在棒球場上。你雖然不能再當球員了,可你仍然可以和我們一起為了棒球努力,為了聯賽冠軍而努力!」

  陶西回過頭看著他們,顯然,他被班小松的話深深打動了。得知自己的棒球生涯以及猛虎隊不是被自己的倔強輕率葬送的,對他而言是一種極大的解脫,彷彿他心靈上一道與棒球之間的屏障被拆除了,對棒球深深的熱愛又開始在他的眼楮裡閃爍。

  陶西走向三個少年,緩緩伸出右手︰「為了小熊隊!」他的眼楮不知什麼時候盈滿了淚水。多久了,離上一次說這種話的時候?當時,他身旁站的是兄弟般的隊友,他們喊出的是︰「為了猛虎隊!」

  而今天是︰

  「為了小熊隊!」

  「為了小熊隊!」

  「為了小熊隊!」

  四隻手疊在一起,四顆心,因為對棒球的熱愛和友情而強烈地跳動著。

  送走了少年們,陶西還有事情要做。

  今天沒有體育課,他去教導主任辦公室,向安謐請半天假外出。安謐批準了,看著暗藏怒氣的他,好奇地問︰「你要去哪?」

  「一個早就該去的地方。」

  陶西曾經想過,自己是那麼牴觸父親干涉自己的職業選擇,但其實他最終選擇了教師這個職業,仍然與父親有關。因為自己與父親的關係太失敗了,他需要一份能夠看到更多成功的親子關係的工作,才能重拾對婚姻、對家庭的信心。

  在高一(六)班班主任的崗位上,他做到了。他看到了能夠在班小松的心裡播種陽光的家庭,看到了能夠為了愛而改變的尹柯的父母,也看到了經歷不幸而用心良苦的鄔童的父母。他為學生們高興,可說到自己與父親的關係,仍然是一道年代過於久遠的傷疤,腐肉和新肉交織在一起,已經無法釐清,只能用紗布草草包上,不再存治癒的希望。

  如果不是這次父親挑戰了他的底限,他將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這棟摩天大樓裡。

  陶宇不急不忙地問︰「是來找我算賬的嗎?果果不是已經跟她媽回非洲去了嗎?」

  陶西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是來找你算賬的,不過算的不是這筆賬。宋國梁這個名字,你應該很熟吧?」

  陶宇的眉毛不易覺察地動了動。

  「不為自己辯解一下嗎?賄賂醫生、假造病例、斷送別人的職業生涯,這可是犯法的。」

  「什麼宋國梁,我不認識。」

  「果然,」陶西冷笑了一聲,「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一定會否認到最後一刻。」他把打印出來的宋醫生的郵件放到陶宇的桌上。

  陶宇低頭看完郵件,沉默半晌後問︰「你打算去告我嗎?」

  「不,我不打算去告你。」陶西苦笑,「何況,我就是去告你也告不倒你。我連律師費都付不起,而你卻有全國一流的天價律師團。」

  「你知道就好。」

  「但是,我不告你,不代表你就不會受到審判。你如果還有起碼的良知,就應該審判自己!」陶西的語氣開始有些激動。

  「我不會審判自己,這也和良知無關,這是我對自己的孩子負責任的表現。」

  「我是成年人了,不需要你負責任!我有權決定自己的人生!你怎麼能這樣肆意妄為?你不是上帝!」陶西忍不住大聲反駁。

  「你長到多少歲,也是我的兒子!」陶宇也開始激動,「我唯一的兒子,放著眼前大好的家業不來繼承,一會兒去打棒球,一會兒去當老師,你知道有多少人會覺得你愚蠢嗎?!」

  「我不在乎有多少人覺得我愚蠢!這是我自己的人生!」

  「可你是我生的!」

  「是不是要我像哪吒一樣削骨還肉,你才會放過我?!」

  孩子是有著獨立靈魂的人。西方人總說中國人對此意識太淡,但其實我們的老祖宗早在數千年前就對這個話題有所觸及。哪吒削骨還父、削肉還母,不惜用如此慘烈的方式,來為自己的靈魂贖身。

  陶西來之前就決定了,今天要一次性把話說清楚。這些話在他的心裡好多年了,之前總因為傷害性太大,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現在,他單刀直入︰「爸,你一定要我複製你的人生,無非認為自己是成功的楷模。可是你知道嗎,在我看來,你很失敗。」

  陶宇瞪著陶西,以為他只是在說氣話,可陶西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你或許覺得,有錢有勢就是成功。可是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沒見你停下來享受一下人生、享受一下天倫之樂。我是你唯一的兒子,可你錯過了我的成長,現在我們父子之間的關係,還比不上普普通通的工薪家庭裡的父子關係;我媽生病,你出錢請最好的醫生,送最好的醫院,可她的生命都進入倒計時了,你還在開會……一個男人,連自己唯一的兒子都不親近,連自己心愛女人的最後一面都見不上,只能守著一堆冷冰冰的鈔票,這,能叫成功嗎?」

  陶宇似乎因為陶西的話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好半天,才費力地開口︰「所以,我不是在努力讓你回到我身邊嗎?」

  可你是怎麼努力的?開始的時候,你想方設法阻止我打棒球。我因為傷病不得不提前結束棒球手的職業生涯,受傷的那段日子我心灰意冷,可是你在哪?你在加班,你在開會,你在賺錢!後來又阻止我找工作,我好不容易在長郡找到了工作,你又用果果來要挾我。現在,又被我發現,你竟然做了這麼可怕的事情……爸,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意味著多大的傷害嗎?」陶西流淚了。

  「我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愛你啊!」

  「這不是愛。」陶西搖著頭肯定地說,「愛一個人不會在他受傷的時候對他冷嘲熱諷,你知道那段時間我已經是中度抑鬱了嗎?因為抑鬱症,我經常有自殺的念頭,小白搬來與我同吃同住,就怕我想不開,可是你呢,你卻讓你的秘書去警告小白,說我和他在一起玩物喪志!談生意、談賺錢,我或許沒有你懂;但是說到愛,我肯定比你懂得多。爸,等你懂得的那一天,你就會找回我們的父子之愛了。」

  「抑鬱症」「自殺」——陶宇被這兩個詞驚呆了。

  陶西胡亂擦了一把眼淚,掉頭預備離開。在門口,他又站住,回頭問道︰「你,還有沒有其他的事瞞著我?」

  陶宇猶豫了一下,搖頭,把自己派安謐到長郡中學的事嚥回了肚子裡。

  人,終其一生都在和控制慾做鬥爭。從出生時緊握的手,到臨終時終於放開的手,很多人要用一生才能明白放手的道理。

  這個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以愛之名控制著他人,這種控制不一定來自父母,也可能是愛人、師長、朋友,甚至兒女。對無關的人,這些人不得不收斂自己的控制慾,一旦到了至親的人那裡,他們卻放縱這種本能,肆意妄為。他們自以為是愛,其實是自大、是失控、是傷害,是讓至親之人用無法倒流的時間,甚至是僅此一次的寶貴生命,為他們的控制慾「買單」!

  那天放學後的訓練時間,班小松、尹柯和鄔童看見教練準時出現,總算放下了心。

  班小松排在跑圈隊伍的第一個,邊跑邊回頭對排在第二個的尹柯說︰「看今天上午他那個樣子,真沒想到這麼快就恢復平靜了。」

  尹柯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回答︰「你怎麼知道他恢復平靜了?」

  「看上去啊。」

  「人生在世,誰還沒有點演技。」

  跑在隊伍最後壓隊的鄔童喊︰「領跑的,不要聊天,腳步不要慢!」

  班小松對尹柯吐了吐舌頭,趕緊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