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長是我朋友裡幸福感最強的一個——從小父母和睦,受盡寵愛。最主要的是還家財萬貫,簡直是迪士尼動畫裡小公主的真人版。
她心腸特別好,我們學校有只流浪狗,屬於常住人口,一到飯點就在食堂附近晃悠。那狗特有眼力勁,自帶人民幣探測技能,誰都不搭理,就跟室長走。室長給它取名「男朋友」,天天給它買吃的,有天晚上下暴雨,室長打著傘去找它,把它從水溝裡撈出來,寢室不准養狗,她就直接空運回哈爾濱老家。
室長她爹——一位身家九位數的中年企業家,沒什麼業餘愛好,就愛養狗,他有只柯基犬,心疼得跟親閨女似的,據說與英國女王的愛犬同宗同族,正宗皇室血統。室長的那隻流浪狗去了沒三天就奪了人家貞操,中年企業家氣得站都站不穩,指著它罵:「你!這!個!畜!生!」
室長還在電話裡衝她爹傻樂:「你要做外公了耶!」
我們都笑瘋了,我們投胎選的Hard模式,室長選的是坑爹模式吧。
剛進大學的時候大家都不熟,但室長特出名,因為開學沒三天她就跟下鋪打了一架,準確地說,是她把人家揍了一頓,原因不詳。她嚷嚷著要搬出去住,但是學校規定新生必須住寢室。正巧我們寢室還有一個空位,班主任就讓她搬過來了。當時我對她印象不是很好,覺得丫就是有錢任性的富二代。
我跟她熟起來是十一放假,寢室裡就我跟她。有一天她實在無聊了,合上電腦跟我說,喬一,我們去逛金滿地吧。
我當時就震驚了。那時候我走的是女文青路線,女文青怎麼會喜歡金滿地呢,關鍵是你他媽一個富二代怎麼也喜歡金滿地啊?
在我的記憶裡,那是個特別炎熱的下午,狹窄的服裝市場裡,我倆一邊逛一邊聊,偶爾試一兩件衣服,嘻嘻哈哈地嫌棄對方品味差。
她其實特別善良,是那種溫室裡的花朵特有的單純的善良。她跟我說過一件事,高中時她們班有個男孩成績很好,但家裡窮,交不上學費只能退學,她特震驚,一個學期學費才八百多,她隨便買雙鞋都不止八百,她當場就跟老師說以後男孩的學費她幫他交。後來因為這事兒,學校為她搞了一個表彰大會,校長把她和男孩叫上主席台,讓她當眾把「善款」遞到男孩手上,她還特驕傲,覺得自己幹了件好事。
可男孩從此恨上了她,男孩告訴別人,她把錢遞給他的時候,他感覺自己被當眾抽了一巴掌。
室長那時候還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公主,無法理解這種屈辱的憤怒。
她跟少爺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都不看好這一對,總覺得少爺是隻狼,早晚要把室長啃得骨頭不剩。
直到後來有一回他們鬧分手,室長一氣之下跑回哈爾濱,少爺追過去,當著室長她爸的面認錯道歉把室長哄回來,我們下巴都掉下來了,這可是少爺啊,他什麼時候主動哄過別人,我們才知道,原來他倆居然是玩真的。
一旦適應了這個畫風,覺得他倆在一起還蠻合適的,沒人比他們更門當戶對了,那時候我們都暢想他們有了兒子,絕對就是瑪麗蘇神劇裡的男主角——他爸是巨富,他媽是名媛,他們家存款連起來能繞地球五圈,反正他們家就是有錢。
在我們都等著參加他們的世紀豪華婚禮時,室長家裡出了事,有多嚴重我們都不清楚,只是事後聽她淡淡地說過一句「家被抄了」。
她爸跑到泰國躲債不敢回來,她媽又突然被查出乳腺癌,那學期開學她一直沒來,實在走投無路了才哭著給我們打電話借錢。
正巧我幫人翻譯稿子,賺了平生第一筆外快,到手一分沒動全轉賬給室長。我們寢室幾個七七八八給她湊了五萬塊,我們都還是學生,五萬塊不是小數目,真的是把買衛生巾的錢都拿出來了。
室長拿到錢就說了一句話:「我給你們寫欠條,錢我會盡快還。」
我怒了,說你別噁心人。
「一定要還的。」室長說,「我爸一出事,我天天都在看親戚朋友為錢撕破臉,再好的關係扯上錢都會變質。」
這話是對的,可是從她嘴裡說出來讓我特別心酸。
沒過多久少爺過生日,室長帶去一男的,說是家人安排的對象,要結婚的那種。我們都愣了,少爺發飆,那次鬧得特別雞飛狗跳,KTV都快被他砸了。
後來我問過室長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不說話,逼急了就說:「不合適了。」
印象很深的是大四那年寒假她打電話給我,我才知道她過年沒回家——她媽不准她回去,怕債主找上門。
那天我陪她在電話裡哭了很久。
我說你得堅強啊,你倒下了你媽怎麼辦?她說我他媽現在就只剩堅強了。
沒有人生下來就懂得堅強,真的,這種技能只會要在一次又一次的痛哭中催生。
畢業之後少爺無聲無息地去了美國,我偶爾跟他聊MSN。有天晚上沒忍住,跟他說室長壓根沒跟那男的在一起。
他說我知道。
我特傻地問:「那你還愛她嗎?」
我就看著左下角一直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他寫了刪,刪了寫,過了好半天,才回了一句:「你覺得什麼是愛?」
沒等我回答,他就打過來一行字。
「我覺得愛一個人就像愛一隻鴿子。鴿子要飛,他心裡難過,但還是祝福鴿子越飛越高。」
我愣了半天,說:「太偉大了,完全不是你的風格。」
他立刻回了一排大笑的表情。
我沒笑,我知道屏幕那頭的他也沒笑。說來傷感,有些人就是這樣,平時插科打諢從來不正經說話,可是安靜下來的那一秒,你會突然發現,他心裡什麼都懂,他只是不說。
少爺走的時候托我給室長留了張卡,密碼是她生日,錢應該不少,但即便是最難熬的日子她也沒碰。
畢業之後室長回哈爾濱收拾她爸的殘局,為了還債每天和叔叔伯伯喝酒,硬是喝出急性膽囊炎進急診。剛畢業那段時間我們天天打電話,罵各自遇到的極品和奇葩,掛電話之前會笑嘻嘻地囑咐對方要笑著活下去。
漸漸的我們聯繫也少了,各自忙各自的,最近看她朋友圈經常在抄經文,我給她留言,「施主您這是皈依我佛了?」
她回我兩個字——安心。
也不知道什麼事情讓她不安心。
前段時間她來北京出差,我倆在後海一個酒吧碰面,坐著聊了會兒,酒吧裡的歌手特別像年輕時的李宗盛,他在唱《愛的代價》。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陪我經過了風吹雨打,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
那一瞬間特別傷感。
我跟她說少爺回國了,她沒有接話,我不知道她是喝醉了,還是假裝沒聽見。
青春就像一場颶風,轟轟烈烈席捲而去,我們在狼藉中上踩一腳,能踩出一地磚頭瓦礫。
說真的,我懷唸過去的她,那個不看佛經也能安心的室長,單純不諳世事,天真充滿熱情,不知膽怯為何物,哭和笑都很瀟灑。
我突然想起讀書的時候,有一回我和她打賭,她輸了,我讓她給喜歡的人表白,她說沒有喜歡的人,我說那你就隨便找個人吧。她就真的隨便找了一個人,有個男生吊兒郎當地提著水瓶路過,室長拍拍人家說:「喂,你等一下。」
男生回頭問:「幹啥?」
室長說:「我喜歡你。」
那男生愣了:「可我不喜歡你啊,你誰啊?」
她特酷地說,「我只是通知你一下,沒問你意見。」
她跟少爺就是這麼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