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烈火如歌·第二部·09

  天邊一道金色的曙光。

  庭院裡,如歌穿著厚厚的棉襖,坐在矮矮的小板凳上。她托著下巴,怔怔打量在門檻處忙碌的雪。他將大紅的對聯貼在門邊,朝陽的光芒斜斜照耀著他的白衣。

  雪忽然回頭看她,笑容明亮而耀眼:

  「喂,要不要幫忙?」

  如歌怔怔地眨眨眼睛:「幫忙……?」

  「是啊,快來幫人家貼對聯!」雪笑得一臉俏皮,對她招手道,「你來貼剩下的這一張。注意啊,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不要偏左也不要偏右啊。」

  這樣啊,好像很困難的樣子。如歌慢吞吞地走過去。

  「往上!」

  「往下點……」

  「再往下一點點……」

  「右邊!」

  「太靠右了!真是個笨丫頭!」

  「左邊左邊,對,再左邊一點……」

  「咦……好像又有點偏左了……」

  如歌高舉著雙臂,將紅紅的對聯移來移去,胳膊開始痠痛起來,可是好像總是無法將對聯貼在正確的位置上。漸漸地,雪聲音裡的笑意愈來愈濃,她呆了呆,扭轉身子,怔怔望向他——

  「你在戲耍我對不對?!」

  晨光中,雪笑得打跌,雪白的衣裳盈滿笑的光芒,那光芒恍惚間逼得人睜不開眼。

  如歌看得要痴掉了。

  雪走近她,忽然一把將她抱進懷裡,湊近她玲瓏的右耳,呵氣笑道:「丫頭,你比以前笨了呢。」

  如歌驚得睜大眼睛,掙了掙卻掙脫不開,他抱得那樣緊。

  她無措道:「放開我……」

  雪的腦袋窩在她的肩頭,閉著眼睛,輕喃道:「讓我抱你一會兒,只要一會兒就好。」

  抱著她,他的聲音極輕極輕:

  「你……知道人家有多想你嗎?」

  彷彿被這句話擊中了,她心中莫名一陣扯痛,終於任由他緊緊地抱著。

  半晌,她低聲道:「可以說一些關於我的事情嗎?為什麼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她沮喪地瞅著他,「你是誰?我又是誰?什麼都想不起來,就好像傻瓜一樣。」

  雪微微僵了下,然後,他將如歌抱得更緊些:

  「忘了嗎?你是我的娘子,我是你的夫君啊,咱們是做燒餅的,日子過得很開心……後來發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咱們就來到了這裡。那段日子你過得很辛苦,於是有位仙人封住了你的記憶……不要去想過去的事了,只能咱們能在一起,不是比世間的一切都要幸福嗎?」

  雪輕輕吻住她的耳垂:「就留在這裡,永遠不離開,好不好?……所有的過往統統讓它們隨風散去……」

  太陽從天邊升起。

  金燦燦的萬道曙光,照耀著小小庭院中擁抱的雪和如歌。

  白衣如雪的他。

  厚厚的紅棉襖的她。

  地上一群小雞小鴨嘰嘰嘎嘎繞在他和她的腳邊。

  如歌的脖頸一陣濕涼,她詫異地抬頭望去,驚住:

  「你——怎麼哭了?」

  雪象小孩子一樣在她肩上蹭了蹭,淚痕將她的棉襖濡濕成銅錢大的斑點,淡淡蘊開。他瞅著她笑,晶瑩的雙眼依然帶著盈盈淚意:「因為,我覺得好幸福。」

  她咬住嘴唇,舉起右手,用手背拭盡他眼中閃動的淚光:「為什麼要哭呢?幸福的話,不是應該笑嗎?你長得這樣好看,笑起來就像個仙人一樣。」她輕輕歪起腦袋,對他笑著,「不要再流淚了啊,看著你流淚,我的心痛得好厲害。」

  「丫頭,」雪屏住呼吸,忍住忽然間欲崩潰的淚水,「答應我好不好?」

  「……?」

  「答應我,永遠留在這裡,咱們留在這裡再不要離開。就這樣過一輩子……會很幸福很幸福的……」雪屏息凝視她,「你答應我,好不好?」

  如歌望著他。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透明;她的目光象春日暖陽下的湖水,靜靜在他的面容上流淌。

  過了良久,她皺眉道:「為什麼只要這樣看著你,我的心就會開始抽痛?而且有種憂傷的感覺……」

  雪破涕一笑,象山澗邊的白花般柔美:

  「傻丫頭,那是因為你喜歡我啊。」

  如歌怔住。

  「你以為我離開了,以為我再也不會回到你的身邊,於是你很傷心,滿天下到處去找我,」雪輕柔地笑著,眼睛中有夢幻般的柔情,「你那樣喜歡我,所以才會那樣心痛和憂傷。」

  如歌怔怔望住他,腦中一片空白,許多模糊的片段閃過,可是卻抓不住。

  「為什麼你要離開我呢?」

  雪嗔怒地擰一下她的鼻子:「笨丫頭,你明明知道的!」

  如歌吃痛地摀住鼻子,苦惱道:「不知道啊,我想不起來了。」

  「好生想想!」

  「哦……」如歌冥思苦想,「因為……你有了另外喜歡的女孩子?」

  雪怒目而視。

  如歌縮縮脖子:「因為……你要掙錢養家?」

  雪嘆息。

  如歌想了又想,終於懷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嫌我笨,受不了我才離家出走的!」

  雪驚奇地拍掌大笑道:「哇!你居然也知道自己笨嗎?」

  如歌委屈地扁著嘴,轉過身子不理他。什麼嘛,笨一點就活該被人遺棄嗎?害她的心那麼痛!可惡的人,再不要跟他說話了!

  雪吐吐舌頭,自身後抱住她,又湊近她的耳邊,嘻嘻笑道:「笨丫頭,生氣了啊。」

  「是啊!我生氣了!」如歌恨恨道。

  「你生氣,我覺得好開心啊。」

  雪笑得一臉幸福。

  如歌擰眉。可惡啊,這樣無恥的人,別人生氣他竟然開心嗎?!一抬腳,她狠狠踩在他的腳上,聽他「哎呀」的吃痛聲,不禁笑如花枝亂顫,笑聲如春風般盈滿整個院子。

  她笑得那麼快樂。

  就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眼睛笑得彎成了月牙兒,臉頰紅撲撲的,嘴唇濕濕潤潤。

  「我喜歡你,笨丫頭。」

  雪輕輕地說,聲音像輕輕的飛雪飄過來,笑得打跌的她怔了怔。她抬起頭,看到了他微笑的眼睛。

  「我喜歡你。」他的表情中似有淡淡的痛苦,「所以,只對我笑好嗎?也只對我生氣,只為我傷心……其他的人你全都忘記好嗎?」

  她聽不太懂:「什麼其他的人?」

  雪閉一下眼睛,睜開時又是燦爛的笑容:「後天就是春節了,要貼好對聯、收拾屋子、準備年貨!不許偷懶!快幹活去!」

  「哦。」

  如歌乖乖地拿起掃帚準備打掃院子。

  雪似笑非笑將掃帚從她手裡拿走,道:「你的對聯貼完了嗎?」

  就這樣。

  如歌貼完對聯,又貼福;雪卻把整個院子都打掃得乾乾淨淨。

  春節要到了。

  冬天應該快過去了吧。

  陰暗的地底。

  熊熊燃燒的火堆旁蜿蜒著一條河,彷彿無波,然而翻湧著儘是湍急的奔湧聲。

  詭譎的安靜。

  火光妖豔奇魅,映得暗河宮如地獄般神秘。

  暗夜羅的紅衣映著火光豔豔飛揚,戰楓瞪著他,眼中佈滿血絲,身子也似在微微發顫。

  暗夜羅輕柔似夢地說道:「就像千萬片雪花,她消失在樟樹林中,那畫面真是美極了。」

  戰楓的喉嚨驟然抽緊:

  「什麼叫做消失?」

  「傻孩子,消失就是不見了,再也不會出現了,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她,從這個世上完完全全逝去了……」

  一道凌厲的刀光!

  戰楓用刀鋒逼住暗夜羅的脖頸,怒吼道:「你答應了我不去傷害她!」

  暗夜羅深情地撫摸著手中的黃金酒樽,彷彿根本不在意那把閃著幽藍光芒的刀,依自笑得輕柔:「她怎麼會是我殺的呢?捅進她胸口那一刀的是薰兒。」

  戰楓怒聲撕裂:「若是沒有你的默許,暗夜絕能夠阻殺如歌?!沒有你的默許,薰衣會刺殺如歌?!」

  暗夜羅輕輕挑眉,斜睨他:「我只答應你——『我』不去傷害她,怎麼,我沒有做到嗎?」

  戰楓的手握緊刀柄,怒藍在眼底洶湧:

  「你以為我不敢殺了你?!」

  暗夜羅仰首大笑,血紅衣裳飛旋出絢麗的波紋,笑意中帶著嘲諷和輕蔑。

  熱烈燃燒的篝火猛然一暗!

  冰藍的寒光海浪般爆閃!

  令人窒息的刀氣!

  戰楓的刀揮向暗夜羅的脖頸!

  詭異的大笑聲在幽藍的地底迴旋,刀氣下,暗夜羅的紅衣陡然煙消雲散,像鬼魅一般,如血的紅影淡淡凝聚在火堆旁。

  暗夜羅細細品著黃金酒樽中的美酒,眉間硃砂多情又冷漠:「你的內力和刀法雖是習自於我,可惜想要殺我卻差得太遠。」

  戰楓渾身冰冷。

  三年前,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父親戰飛天是烈明鏡的生死兄弟,卻因為娶了暗河宮的大宮主暗夜冥而被白道討伐。烈明鏡為了獨佔烈火山莊,設詭計殺死了戰飛天,又利用暗夜冥做餌重創了暗夜羅,從而獨霸武林,無人能與爭鋒。這一切,他是從暗河派來的瑩衣口中得知的,原本他也並不相信,然而經過半年多的暗查,終於證實了她並未說謊。

  接著他才赫然發現,雖然暗河宮隱跡江湖,但其勢力早已滲透入烈火山莊,如歌身邊的婢女薰衣竟然就是暗河三宮主暗夜絕的女兒,按輩分卻應該是他的表姐。薰衣將記載有暗夜羅武功心法的秘籍傳於他,使得他的功力在短短兩年間進步飛速。

  而他獨步武林的刀法,卻連暗夜羅的皮肉也無法傷到!

  火光映著暗夜羅蒼白高貴的面容,一抹妖豔的紅暈在他頰邊淡淡蘊開,他的嘴唇豔紅如血,象情人般輕輕吻著黃金酒樽:

  「你很愛她嗎?因為她的死,縱然我是你的親人,也要殺了我嗎?」

  這聲音很輕。

  輕得像十九年前自他眼角跌落的眼淚。

  ……

  ……

  嵌著藍寶石的髮簪,是他珍藏在懷中的愛物,每日每夜他都將它貼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那是他最愛的姐姐給他的,她答應過會嫁給他,會永遠和他在一起!

  可是——

  她嫁給了一個叫做戰飛天的男人!

  十九年前的那一夜,她剛生產完,蒼白虛弱地躺在床塌上,額頭儘是細密的虛汗,望著他的眼眸中卻充滿了痛苦和仇恨。他抱住她,拚命吻著她,瘋狂地喊著,他不在乎,他不在乎她愛上過別的男人,不在乎她為別人生過孩子,他什麼都不在乎!只要她像以前一樣留在他的身邊,他什麼都可以原諒……

  髮簪滴下鮮血!

  劇痛自他的眉間爆裂!

  她瞪著他,眼中是猙獰的恨意和冰冷,手中握著那根金簪,殷紅的血珠從他的眉心迸落噴湧!

  他痛得嘶吼,痛苦中劈手將金簪震落,簪尾的藍寶石飛出去,象閃電般嵌入了床上嬰兒的右耳垂裡。

  嬰兒痛聲大哭。

  她將嬰兒抱在懷裡,滿臉痛惜憐愛,柔聲哄著,就像當初哄著他一樣。待得嬰兒哭涕聲漸漸止住,她才抬起頭,冰冷地望著眉間湧著鮮血的他:

  「你是一個惡魔。只有看到別人痛苦,你才會快樂。」

  ……

  ……

  暗夜羅蒼白的手指輕輕撫了下眉間的硃砂。

  這哪裡是什麼硃砂,它是十九年來日日夜夜折磨著他的,一道永遠尖叫著不肯癒合的殷紅色傷疤。

  他斜睨著五步外的戰楓。

  看著戰楓狂亂飛舞的藍髮,看著戰楓眼底洶湧崩潰的黯藍,看著戰楓右耳電光火石般連閃的藍寶石,他忽然感到一種奇異的快感。

  暗夜羅低聲笑道:「楓兒,你痛苦嗎?」

  戰楓怒視他。

  暗夜羅凝注他,多情的雙眼一片冷漠:「這種痛苦會像蠶絲一樣纏住你的心,一天一天一點一點地慢慢抽緊,讓你痛到無處可逃,讓你痛到即使變成鬼也要時時刻刻被心痛煎熬。」

  呵,她說的沒錯,他本就是一個痛到瘋狂痛到成魔的人,只有見到別人的痛苦才會開心起來。

  大年初一。

  鞭炮聲噼噼啪啪在村子裡熱熱鬧鬧地響起來,大紅的對聯貼在家家戶戶大門上,肉餡兒餃子噴噴香,鞭炮繚繞的硝煙味兒,來來往往忙著串門拜年的鄉親們,打鬧嬉笑的孩童們,讓這個春節變得那樣快樂。

  如歌和雪從鄰居寡婦趙大娘家出來後,已經是晌午時分了。

  「為什麼不留在趙大娘家吃飯呢?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好可憐。」如歌不解地看著雪。

  雪摟住她的肩膀,做個鬼臉:「才不呢!人家好不容易能和你一起過節,才不要讓外人打擾。」

  如歌奇道:「咦,以前咱們沒有一起過年嗎?」

  雪心虛地吐下舌頭,連忙笑得一臉無辜,埋怨道:「還不是因為你這個丫頭笨,好端端把以前的事情全都忘掉了,所以這次才變成咱們第一次在一起過年啊。」

  「這樣啊,」如歌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對不起,把你忘記了。」

  「沒關係啦,」雪把她摟得更緊些,慢慢走進他和她的家,「只要你以後永遠永遠記得我,永遠永遠記得和我在一起有多快樂,人家就會原諒你了。」

  「好的!」

  如歌用力點頭,紅紅的棉襖襯得她臉頰紅撲撲得誘人。雪見她如此乖巧,忍不住一時情動,吻住了她。

  如歌驚得睜大眼睛,一把將他推開!

  不知是她力氣太大還是怎的,雪竟然被推得跌坐到了地上,小雞小鴨們「嘰嘰嘎嘎」拍著翅膀閃躲旁邊。

  「好痛~~」

  雪指控地望著她,絕美的雙眸霧一般盈滿傷心的淚水,陽光灑在他染上塵埃的白衣,耀眼中帶著些脆弱。

  如歌慌忙跑過去扶他:「摔到哪裡了?……我……我沒有用很多力氣啊……我真的不是故意……」

  雪委屈地攤開手掌給她看,只見方才撐住地面的手邊一側已經滿是烏黑的淤血。

  如歌咬住嘴唇,慌道:「怎麼摔得這樣嚴重呢?你……你痛不痛……」哎呀,這是廢話嘛,傷成那樣怎麼可能會不痛?怎麼辦啊……

  「痛死了~~」雪瞅瞅她,忽然輕笑道,「臭丫頭,親我一下好不好?只要輕輕親一下,人家就不痛了。」

  如歌怔道:「那都是騙小孩子的話,怎麼可能親一下就不痛了呢?」

  「不管,反正要親一下!」雪瞪著她,「否則我就一直痛下去,痛到你心疼得受不了。」

  如歌「噗嗤」笑了:「你真的很像個小孩子啊。」

  「小孩子就小孩子,」雪不在乎地閉上眼睛,晶瑩如雪的面龐湊向她,只要能被她愛惜,什麼都無所謂,「要好好親我啊……」

  鞭炮聲在村莊的東邊遙遙響起。

  飯菜香淡淡飄來。

  嘰嘰嘎嘎的小雞小鴨邊啄食著地上的糧食菜葉,邊好奇地張望著他和她。

  雪的肌膚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一層美麗的光芒在他周身靜靜流淌,他閉著眼睛,幽黑細緻的睫毛輕輕顫動,彷彿正做著幸福的夢。

  如歌的臉頰悄悄紅了。

  露珠一般的吻,恍若帶著清晨第一縷陽光,她輕柔地吻在他淤青的手掌上。

  唇瓣是溫熱的。

  手掌是清清涼涼的。

  雪的臉上忽然掠過一抹似痛苦又似幸福的神情。他靜靜睜開眼睛,靜靜凝視她黑玉般的髮絲白玉般的耳垂和緋紅的臉側,然後,他靜靜又閉上了眼睛。

  似乎有「啾」的一聲輕響。

  她親完了。

  慌亂地跳起來,她摀住滾燙的臉頰,連聲道:「好了好了,應該不痛了吧。快點起來了,我都快餓死了,大年初一一定要吃餃子的,可是餃子餡兒還沒有拌,麵也沒有發呢……」

  雪伸出手:「臭丫頭,還不把人家拉起來!」

  「哦。」如歌握住他的手,怕弄痛他,又改握住他的胳膊,輕輕將他扶起來。

  雪微笑了。

  他彈下她的額頭:「放心吧,餃子餡兒和面都已經準備好了,只用包一下就可以。」

  「啊?什麼時候弄好的?我怎麼不知道?」

  「清早你呼呼睡懶覺的時候。」

  「……」如歌羞紅了臉,「那個……下次可以叫我起來幫忙啊……」

  「你睡得像小豬一樣香噴噴,哪裡捨得叫你呢?」

  「你才是小豬……」

  「不是!」

  「就是!」如歌凶巴巴。

  「人家是白玉豬,美美的那種。」雪臭美地說。

  如歌笑彎了腰,羞著臉道:「白玉豬也是豬呀,你真是豬一樣笨啊……」

  雪一本正經地對她說:「不要笑了,快用你的肉去包餃子吧。」

  「我的肉?」如歌怔住。

  「白菜豬肉餡兒的。」

  「啊,你又罵我,」如歌惱得臉蛋緋紅,向一溜煙跑走的雪追殺而去,「你別跑!臭白玉豬~~」

  一串串的笑聲灑滿小小的院子,地上的雪已然融化乾淨了,風似乎也染上了抹春天的氣息。

  天色漸漸黑了,大年初一的夜晚,家家戶戶都在團圓,村子裡出奇的安靜。

  夜風吹動屋門兩邊紅彤彤的乾辣椒。

  小雞小鴨們已經睡下。

  如歌在院子裡洗著碗筷。

  洗著洗著,她抬起頭,望著夜空中繁星點點,眉頭忽然皺了起來。一些火花般的閃念在她腦海中掠過,好似有猩紅的鮮血,有悲愴的呼喊,有滾滾的濃煙,有晶瑩飛舞的漫天雪花……

  碗從她手中跌落木盆裡,濺起涼涼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膝蓋。

  她的心驟然痛得無法呼吸!

  「丫頭,洗完了嗎?」雪笑盈盈地從屋裡出來,手上拿著一件鮮紅的衣裳,「洗碗要洗這麼久啊,是不是在偷懶?」

  如歌怔怔看著他。

  雪打量她,蹲下來仔細打量她:「怎麼了?表情這麼奇怪。」

  「我……腦子裡好像有東西一直在閃……然後……心裡覺得很痛……」

  雪的眼神古怪極了:「又在想以前的事情?」

  「可是就是想不起來……差一點……差一點什麼……」她用力敲著自己的腦袋,呻吟著說。

  「傻丫頭,跟你說不要去想了,過去的事就統統忘記好了,」雪輕輕擁著她,「就這樣生活不好嗎?」

  一股冰冰涼涼的清香沁入如歌心脾。

  過了良久。

  她輕聲道:「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是覺得很不安很痛。」

  雪怔了怔。

  然後,他伸手敲敲她的額頭:「喂,你開心點好不好,今晚是大年初一呀,不要弄得人家心情也鬱悶了。」

  如歌努力擠出笑容,抱歉道:「對不起。」是呀,過年應該快快樂樂的。

  「這才對嘛,」雪笑了,將手裡的衣裳抖開,「新年要穿新衣裳,這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你看喜歡嗎?」

  如歌睜大了眼睛。

  鮮豔的紅衣,烈火般的鮮紅,這衣裳不知是用什麼質料製成的,可能是真絲雜以其他東西,光輝燦爛,明豔若朝霞。

  夜色中。

  一身紅衣的如歌自屋內出來,晶瑩靈秀的面容,俏皮愛笑的唇角,清秋潭水般的雙眸,隨風飛舞的衣裳鮮豔如火。她整個人都似乎在發光,輕輕盈盈如一團動人的火焰。

  雪拍掌道:「世間只有你能把紅色穿得這樣美麗。」紅色,才是最適合她的色彩。

  如歌有點羞澀,可是被人如此直接地誇讚,心裡亦不由得一陣喜悅。她笑道:「謝謝你送我這衣裳,我很喜歡。」

  「怎麼謝我呢?」

  「……?」她怔住。

  雪拉起她的手,向院子外面走去:「來,咱們出去玩,我還準備了很多精彩的玩意兒呢。」

  村子外有一座山。

  繁星閃爍,星光柔和灑落,月亮很淡,只有淺淺的剪影。雪和如歌坐在山頂的巨石上,仰望浩瀚的夜空,輕輕的星輝映照著兩人如仙人一般出塵。

  「好美的星星……」如歌托著下巴,看得入神。

  「喜歡嗎?」

  「喜歡。」如歌依自望著星空,被閃爍的星辰感動著,「星星這樣明亮,一閃一閃,好像沒有任何煩惱和憂傷,好像可以一直快樂地閃光。」

  滿天星斗。

  雪的白衣比星的光輝還要耀眼,凝視著快樂的她,他眼中的感情和唇邊的微笑令天際的星星們看得痴掉了。

  天上的星。

  山頂的雪。

  如斯美景啊……

  「如果有七彩的星星該多好,」如歌突發奇想,「紫色的星星,金黃的星星,翠綠的星星,鮮紅的星星……在夜空裡繽紛閃耀,一定會美得驚心動魄吧……」

  雪寵溺地摟住她:「只要你喜歡,無論什麼我都會給你。」

  如歌驚奇地側頭望他。

  雪笑一笑,輕輕向天空揚手,彷彿一顆流星飛出他的衣袖,在湛藍的夜空中綻放出一朵小小的菊花。

  金燦燦的菊花在星辰間燃燒怒綻。

  「是煙花啊!」如歌驚呼。

  金菊的花在夜空靜靜熄落,剎那的美麗令她屏息。

  停頓了有一個呼吸的間歇。

  忽然,清嘯著,幾枚煙花從山腳下高低錯落飛向星辰。

  奼紫嫣紅的煙花。

  喧囂著,驕傲著,絢爛著,在湛藍的星空熱烈地怒放!

  劈啪燃燒的亮銀色流星雨,富麗高貴的紫紅大理花,裹著金邊的綠牡丹,滿天火樹銀花……

  煙花此起彼伏,好像從一個夢幻的仙境飛來!

  千萬朵盛開的煙花映得夜色瑰麗絕美。

  村子中的人們也看到了這場煙花之舞,驚嘆著,歡笑著,老老少少都走出了屋門,在院子裡仰頭望著。呵,他們何曾見過如此美麗的煙花。

  「轟——」

  一朵巨大的鮮紅牡丹傲然綻開!

  流火的煙花直逼而下,彷彿億萬顆星星瀑布般墜落,撼人的氣魄,直直燃燒進每個看者的心底。

  村民們被這種美麗震撼到忘卻了驚嘆。

  在這煙花燦爛綻開的那一瞬。

  山頂上。

  如歌卻突然撫住了胸口。

  空氣中繚繞的煙火硝煙之氣就像惡魔扼住她的喉嚨,一種痛苦令她的面容驟然蒼白,嘴唇亦失去了血色。

  她微顫地站起身。

  紅衣在山風中颯颯飛揚,在滿天怒綻的煙花下,她就像一隻浴火的鳳凰。

  煙花之舞進入了高潮。

  璀璨的流光溢彩的夢幻一般的七彩煙花自山腳熱熱鬧鬧地簇擁著飛竄向夜空,如此的美麗啊,如此的驚心動魄……

  煙花朵朵綻放。

  雪卻只是靜靜望著如歌驟然蒼白的面龐。

  他看見她慢慢扭轉頭,慢慢凝視他——

  「是你。」

  雪知道,屬於他的幸福已然像煙花一般燃盡了。

  夜空中美麗的煙花。

  彷彿絢爛的夢境,煙花們一朵一朵優美地次第綻放……

  如歌凝望著白衣勝雪的他,心內千般滋味,一幕幕的過往在腦海中閃現,有刺骨的痛,有重逢的喜,有惱意,還有讓她鼻子忽然痠痛的淚湧。

  她握緊雙手。

  一時間,她失卻了語言。

  雪輕輕笑了,笑容比千萬朵煙花齊齊綻放還要燦爛:

  「終於記起我了嗎?」

  如歌道:「是。」

  雪嘆息道:「壞丫頭啊,這樣久才見到我,都不會快樂地撲進人家懷裡哭嗎?」

  如歌站得筆直。天空中一朵巨大的煙花「轟——」地炸開,眩目的光芒下,她面容雪白,眼珠漆黑。

  「為什麼騙我?」她問。

  雪輕輕瞅著她:「你……想唸過我嗎?」

  「你不應該騙我。」

  「哪怕只有一點點……」雪的眼中有星光,「……你……可曾想起過我呢?」

  「是你封印了我的記憶對不對?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難道你不知道,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嗎?」她的聲音漸漸高起來。

  他執拗地盯緊她:「一點……都沒有想唸過我嗎?」

  她看著他。

  終於,她轉過身,鮮紅的衣裳飛揚起清冷的風。煙花映亮夜空,她心內一片愴然,這裡不是她應該在的地方。

  雪一把抓住她,用的力氣很大:「說啊,自從我消失,你一點也沒有想唸過我嗎?!你將我忘掉了嗎?!」

  如歌被他握得手腕生痛。

  雪瞪著她,有一股怨意流轉在他傷痛的眼底,良久良久,他閉上眼睛。

  淚水閃耀著星芒緩緩淌下。

  如歌凝望他,絢爛的煙花在天空喧囂著綻放,他的肌膚晶瑩透明,淚水亦晶瑩透明,彷彿星光可以穿透,彷彿隨時會幻化成千萬道光芒消失在人間。

  良久良久,她輕輕伸出雙臂擁抱住他:

  「知道嗎,我不敢去想你……」

  雪輕輕顫抖。

  她苦笑:「因為想你是一件太過痛苦的事情。只要我醒著,就會試著用各種方法不去想你。可是,在夢中卻會固執地一次一次見到你……你像空氣一樣從我的懷裡消失,只剩下一件空蕩蕩的白衣……」

  雪屏住呼吸,眼中滿是淚水:「丫頭……」

  她輕輕問道:「你還會消失嗎?」

  「如果會呢?」

  「那就把這當做一場夢,只當從沒有再次見過你。」她倔強地瞅著他。

  「真是個狠心的丫頭啊。」

  「告訴我,你還會不會再次消失?如果會,那我寧願不曾見過你,也不要再經受一次那樣的痛苦。」她瞪著他。

  雪笑道:「不會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會永遠在你身邊。」

  「真的?」

  「真的。」

  「可是你騙過我好多次!」

  「傻丫頭,放心啦,這次真的不騙你。」

  如歌細細打量他,良久,終於決定再相信他一次。她用力抱緊他,任淚水從眼角滑落,她將腦袋埋在他的胸口,淚中帶著微笑:

  「雪,很想很想你。」

  煙花在夜空燃燒完最後一抹燦爛。

  村裡的人們又回到各自的家。

  世間美麗而寧靜,只餘下山頂緊緊擁抱的兩人。

  大年初二,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裡,如歌推開院子的木門。鮮紅的衣裳如朝霞般燦爛,她的腳步也如朝霞般輕盈無聲,當她又將木門輕輕關上的那一刻,院子裡的小雞小鴨仍在睡夢中。

  她攥緊手裡的包袱,抬頭望向雪的窗子。這樣不告而別,他或許是會難過的吧,可是,她只能選擇這麼做。

  山村的小路靜悄悄。

  昨夜家家戶戶的人們都歡笑到很晚,此刻仍是沉浸在夢鄉里。

  路上沒有人。

  只有早起的鳥兒和一身紅衣的如歌。

  走著走著,如歌漸漸覺得有些餓了,因為怕吵醒雪,她什麼東西也沒有吃,這會兒胃裡空空得難受。她看向路邊,平日裡賣包子饅頭的張家大娘還沒有出攤兒。呵,是啊,過年了,張家大娘也該歇歇了。

  她繼續往前走。

  忽然,她的鼻子皺了皺,什麼味道,好香啊。四下望瞭望,卻什麼也沒有看到,她苦笑,八成是餓昏了產生的幻覺。起步又走,那股食物的香氣又飄過來,勾得她肚中飢蟲咕嚕嚕直叫。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清晨的風中懶洋洋笑著:

  「好吃的燒餅啊,又香又酥的燒餅,雪記燒餅鋪名滿天下的美人兒燒餅。」

  如歌驚怔,仰頭看去。

  路邊的大樹上,一個白衣耀眼的人笑盈盈悠坐樹梢,手裡拿著兩隻燒餅,眨著眼睛對她笑。

  晨曦透過枝葉暈紅他的笑顏。

  一隻白色羽毛的小鳥「撲喇喇」飛到他的肩頭。

  雪笑道:

  「要不要嘗嘗?熱騰騰新出爐的酥燒餅。」

  如歌怔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雪從樹梢飄落,笑得可愛:「我在等你啊。知道你要很早起身,恐怕來不及吃東西,於是我就做了燒餅給你吃。而且,我沒有吵醒你對不對?睡得還好嗎?」

  如歌再也說不出話。

  雪把燒餅放進她手裡:「來,嘗一嘗我做的燒餅好不好吃,」他得意地笑,「說不定比你做的還好吃呢。」

  如歌呆呆吃著燒餅,卻一點味道也吃不出來。

  雪接過她手中的包袱,摟住她的肩膀慢慢走在村莊路上:「傻丫頭,下次不要不吃飯就趕路,時間長了胃會難過的。如果懶得做飯,可以讓我做啊。」

  如歌咬住嘴唇:

  「好,我知道了。你不用送我了,回去吧。」

  雪扭過頭來凝視她。

  如歌的背脊挺得筆直,手指捏緊燒餅。

  白色小鳥拍拍翅膀飛向晨光中。

  雪的笑容象晨光一樣透明:「我要和你一起走。」

  「不要。」

  「昨晚我答應過永遠也不離開你。」

  「……」如歌望向他,「雪,我要你好好地活著。」

  雪吃驚道:「難道和你在一起就會死嗎?」他笑著擁緊她,「放心,人家可是仙人啊,仙人怎麼會死呢?」

  「是你封印了我的記憶,對不對?」如歌道。

  雪咳嗽一聲:「呃,當時你受傷很重,而且……我怕薰衣的背叛會讓你承受不了……所以……」

  「我不是想聽你的解釋,」如歌打斷他,「你對我下的封印,為什麼這樣短的時間就失去了力量?」

  雪笑得尷尬:「臭丫頭,那是你體內的能量越來越強大的緣故。」

  「是嗎?」如歌拉起他的手,沉聲道,「那你告訴我,為什麼只是跌了一跤,你的手卻會淤傷到這樣嚴重?」

  他左手的淤傷,被手腕處晶瑩的肌膚映襯得益發烏黑淤紫。

  「笨啊,那是我用來騙你心疼的。」雪輕輕笑著。

  「那如今我已經心疼過了,你讓騙我的淤傷消褪掉吧。」如歌凝注他。

  「呵,臭丫頭……」他嘆息,為什麼她會如此冰雪細心啊。是的,這次強行破冰而出,他的功力只剩下以往的兩成不到。

  「雪,我不希望再次看到你『消失』,」如歌輕聲道,「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或許會很危險,或許會有很多困難,可是,那些都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如果有一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完了,會回到這裡找你的。」

  「你要為你父親報仇?」

  「是。」

  「你要去找玉自寒?」

  「是。」如歌心裡一陣發緊,她記得當時在樟樹林外看到了玉師兄,在她被薰衣刺殺的那一刻,她彷彿也看到林中有個豔紅如血的影子……

  「你能夠活著回來找我嗎?」雪靜靜地問。

  清晨的風微微揚起如歌鮮紅的衣裳,她的下巴倔強,眼珠烏黑,眼底似有燃燒的火焰。

  她對他說道:「我會努力活著,我並不想死。」

  雪笑了:

  「沒有我,你如何可以活著完成這些事情呢?」

  如歌沒有一絲笑容:

  「如果活著的代價是傷害到你,那麼,就讓我死掉好了。」

  當初,為瞭解除玉師兄身上的寒咒,卻犧牲了雪。眼睜睜看著雪在自己懷裡消失,那種痛苦只有在夜夜的噩夢中才敢被碰觸。

  雪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滿是閃耀的淚光:

  「笨丫頭,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是仙人啊,是不會死的,永遠也不會離開你,永遠永遠都會留在你的身邊。哪怕你厭煩我了,想要趕我走,我都會死賴著不離開。」

  如歌苦笑:「我不相信你。」她已經被他騙了很多很多次。

  雪舉起手掌,仰望藍天:

  「若是我此次謊騙烈如歌,便讓我生生世世轉世輪迴都得不到她的任何一絲眷戀。」

  「你——」

  雪屏息地望著她:「可以相信我了嗎?」

  如歌柔腸百轉,真正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望著她,雪笑了。

  那笑容燦爛得令滿天晨曦失卻了光芒。

  「你答應了啊,以後再也不能拋下我偷偷溜走!否則……否則……就罰你生生世世都暗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