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趕早,連下幾日的雪總算是停了,行道上積著一灘連著一灘的雪水,一輛青篷榆木的雙輪馬車踏著雪氣兒,往九井胡同駛去,木輪滾動在一塊嵌一塊的青石板上,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馬車下廂刻著個隸體的「賀」字兒,車裡正坐著的是賀家三夫人,如今八燈巷宅子的當家夫人,何氏。
三夫人穿著件百花紋纏枝撒金褙子,昨兒個高高梳起的髻,今兒放了下來低低挽了個垂仙,只在鬢間簪了朵溫潤生意的綠松石蜜蠟珠花。賀太夫人年歲有些大了,不喜冷清,臨安侯府裡連丫頭們都是穿紅著綠,一派新鮮明麗。
三夫人掃了眼身側幾張松木小案上繪著梅香蝶飛的石青色帖子,神情有些晴暗不明。今兒來求人,舍下一張臉面,連髮髻妝容都是想了又想,力求要討嫡母歡心,為的是誰?還不是為了你賀現!被扔在湖廣做那六品通判整三年,連別人送來給昀哥兒的區區一塊端硯石都不敢要,就為了成全你賀現的清廉名聲。可結果呢!?政績評的是中,連回京聽職的通告都等了整整半年,可到如今,具體的差事都還沒下來,吏部欺負的不就是你賀現不再是臨安候府的人了麼!
想至此,三夫人覺得又後悔又心酸,早知道如此,當時賀現書生意氣要和臨安侯府分家出去的時候,自個兒就應該死命攔住,實在攔不住也該勸他軟軟和和的才是…
何媽媽是跟了何氏積年的奴僕,覷了眼何氏的神情就知道何氏在想些什麼,只好勸道:「太夫人是個精明的,更是個好面子的,三房從昨兒個回來便一直做低俯小著,從湖廣帶回來的行儀,囫圇裝了四車全送到臨安侯府去,伸手不打笑臉人,太夫人明面上總是樂意提攜的…」
「若是只要我低了頭,老爺的仕途,昀哥兒的前程就都有了著落,那叫我跪下去,在地上爬求太夫人,我都樂意!只是早年間,那崔氏和老爺,把臨安侯府得罪狠了。」三夫人苦澀笑著搖著頭,今兒來求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重要的是臨安侯府願不願意幫。
何媽媽急忙說:「我的夫人誒!您可別糊塗!太太寫信來,您都忘了?太太說了,六品到五品是個坎兒!翻過去了,您就能鳳冠霞帔,成誥命的夫人,昀哥兒就能得了恩蔭,前程不愁了,連晴姐兒說親事的時候,腰板都能硬點!」
自家母親因為賀現的差事久久沒著落,急得拿著帖子到處找人問,可惜何家撐著門庭的祖父早致了仕,父親擔著個公主府右長史令的虛職,在朝堂裡半分話都說不起。得來的信兒,說是年末,宮裡事雜且冗,讓待命的外放官兒都先等著。
可自己卻清楚得很,賀現的師座是胡先明,而胡先明的頂頭上司卻是黎令清,黎令清任著吏部侍郎的職,更是臨安侯賀琰從小處到大的至交好友,黎令清要幫好友出口氣,不給賀現放行,誰還敢為了一個賀現捅破了天不成?
是以三房才回京,開個堂會熱鬧熱鬧的幌子,求借臨安侯府的面子,把黎令清和幾位入閣的老爺請到八燈巷來,相互之間見了面,事情還不好從長計議?
怕就怕臨安侯府不肯…
「我知道,我知道!事在人為,我不會糊塗,為了昀哥兒晴姐兒,我都是要爭一爭的。老爺卻太不疼惜人了,我撕下臉面去圓他娘兒倆作下的孽,他倒好,商量交代一夜,今兒早走也不曉得哄一哄我…」三夫人有些羞惱。
何媽媽這才鬆了一口氣,笑著:「夫妻是連枝的籐蘿,扯開誰,另一個都痛。您不幫著圓,誰去圓?老爺連個妾室都沒有,您給他備下的通房,老爺哪回不是頭天去了,第二天就賜下了藥?您捫心問問,哪家的爺們能做到這樣?您還說老爺不疼您!」
三夫人面有羞赧,又帶了點得色說:「所以我才同他一心一意地過…」
主僕二人正車上閒扯說話兒,馬車走街串巷,進了九井胡同口,臨安候府的門子瞧見了,有抬了杌子接三夫人下馬車,有駕著青幃小車來迎三夫人進內門的,有小丫頭機靈地往裡面跑去通傳,不多時,就有個在府裡有些體面的,穿了件靛藍色官兒襖褙子,插了支亮眼赤金簪子的黃嬸子,帶著個小丫鬟立在青瓦下,在內門候著三夫人了。
「您來,昨兒也不提前說一聲兒,倒顯得奴才們沒規矩,怠慢了您。」好容易伺候完主子們,黃嬸子正圍著火坑喝稀飯,卻被拉扯著來迎三夫人,一口氣憋心裡,總要出出來。
三夫人一滯,搭著她的手,下了代步的青幃小車,也不說話只低了頭理了理衣襟,何媽媽知情知趣,塞了個梅花的銀粿子給她,笑說:「瞧妹子說的,我家夫人就是這樣的性子?昨兒個將回來,還多少話沒同太夫人說呢。這不,今兒又來同太夫人請安了。太夫人那兒可有其他主子在?」
黃嬸子暗裡掂了掂份量,倒有幾錢,登時咧嘴笑笑:「太夫人正由四姑娘陪著用早膳呢。幾位夫人姑娘們問完安,便回自個兒院子去了。」
說完便無論何媽媽再問,也不肯再說了,何媽媽望著那黃嬸子頭上插著的明晃晃的金簪,抿了抿嘴,回頭看了三夫人,不再問了。
這廂正低著頭,閉著嘴,引三夫人過了雙福壁影,又過了二門,九曲迴廊,三進穿堂,往臨安侯府的中心,榮壽堂走近。
那廂,穿了件家常玫紅色挑線裙子的行昭一壁夾了塊胭脂醬鴨胸脯肉,一壁偷覷著太夫人的神色,見其神色如常,便有些坐立難安,索性打破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將鴨肉放在太夫人面前的青花甜白瓷盤裡,拖長了聲調,撒著嬌:「祖母,您怎麼都不問我,昨兒夜裡母親來榮壽堂的事兒?」
太夫人心覺好笑,只繞過鴨肉,撿了張媽媽布的翡翠玉米仁用,也不開口,也不看她。
行昭撇了撇嘴,看了侍立在太夫人身後的張媽媽,只見張媽媽挑了挑眉,手在袖裡擺了擺。看樣子太夫人是知道夜裡的事兒了,昨兒母親來沒多久,便由張媽媽送回了正院去,那時候各個院子的鎖都還沒上,對外也只說是母親想她了,過來瞧瞧。方才母親戰戰兢兢問安的時候,太夫人也是一副面目柔和的樣子啊…
「玲瓏,你在做什麼怪?」太夫人放箸,神情淡淡地說。
玲瓏是張媽媽的閨名。
行昭便也將筷子放在了碧色托台上,順勢將杌凳拖去挨著太夫人坐,軟軟糯糯說:「您也甭拿張媽媽作伐子了。人張媽媽容易嗎?昨兒個被母親折騰夠嗆了。」
張媽媽在後,撲哧一聲,連忙擺擺手,連稱:「可擔不了!」
太夫人拿眼一瞅行昭,七八歲的女孩唇紅齒白,正拿臉貼著自個兒,磨磨蹭蹭間,再大的火氣都消了。
「我倒還真以為你是個沉得住氣兒的。今早過來只一個人的時候,你沒說。她們都出了院子後,你沒說。你倒真以為你祖母老了老了,便耳聾眼花了?」
太夫人說得慢條斯理,輕聲緩言,聽得行昭臉紅到了耳朵上,低著頭玩了幾下垂在玉帶上的「喜上眉梢」的廉州玉珮,想了想才抬了頭說:「是您教導阿嫵要訥言謹行的…」
太夫人氣得反笑:「你屬相是狗,倒學會了二師兄倒打一耙的本事了!」
行昭見太夫人笑了,長呼一口氣,索性滾到太夫人懷裡去,笑著說:「今日早上不同您說,是因為母親過會兒便來,怕您在二嬸和六丫頭面前下母親面子。方才用膳前不同您說,是因為醫書上說了,膳前禁氣滯胸悶。若要同您說了,您與阿嫵,總有一個要氣滯胸悶,且那個胸悶得吃不下飯的,多半是阿嫵…」
行昭決意,此生和太夫人說話,說就說得明明白白,半點小心思也不藏。
太夫人忍俊不禁,直掐行昭的臉:「你且回護你娘吧!今兒一早,素青說得含含糊糊的,我一想就曉得是你交代過,就怕我一氣,在旁人面前落了你娘顏面!」
「也是心疼您,既這事兒算是過了,張媽媽也將道理和母親說明白了,張媽媽您還信不過?您的左右臂膀,您的諸葛亮,您的智囊團,張媽媽出馬可不一個頂倆了?您又是慈母心切,恨不得母親立刻跟變個人兒似的,母親不爭氣,到時候氣的不也是您?」行昭嘟著嘴,揉了揉被掐的臉,將昨兒的事兒安在張媽媽頭上,張媽媽夠格且不傷面子。
「你母親惹我氣,遭殃的是你!」
祖孫正笑著,聽了門口一聲通報,說是三夫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