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離析(下)

窗戶紙被捅破,漏出一個巨大的窟窿,烈日傾灑而入,才能看見一直被掩埋住已經發腐的內瓤。

方皇后的神色越平靜,顧太后卻越發感到恐懼,這是一種遲來的後怕,她怎麼會蠢到以為方禮會在應邑嫁給馮安東又失去孩子的時候收手呢!

顧太后腦袋轉得快極了,應邑成了槍靶子,方家只能盯著她打!如果禍水東引呢?賀琰躲在女人裙袂下面夠久了,先是賀太夫人陳氏,又是沾了方家的光,最後還妄圖讓應邑擋在他的前面?

顧太后深知幼女的個性,應邑只是篤定皇帝不會將她怎麼樣,更篤定自己會出手,無論如何都前程一片大好,這才選擇將賀琰遮蔽在暗處。

她根本來不及痛心疾首,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優柔寡斷,可在家國與親緣之間,任何一個帝王都會選擇前者!

「可是獵人想把狼群徹底打死,自己未嘗不會流血!」

顧太后壓低聲音沉吟一句:「殺敵一千,自傷八百,方皇后是聰明人,應當曉得自己掂量掂量——皇帝總歸是從哀家肚子裡爬出來的,三娘和皇帝一脈相承,大不了哀家就去跪祖宗,哭先帝,到那個時候丟臉可不只是哀家了!」

是丟臉重要,還是丟命重要?

若要顧太后來答,她一定會選性命,可放在方皇后身上,就還需斟酌。

顧太后果不其然拿孝字兒壓頭上了,行昭端端正正地坐在內室,微不可見地撇了撇嘴,顧太后出身不高,身上沾著庶字兒,說實話時人看重嫡庶規矩也不是沒有道理。嫡女代表著能接受良好的養育,可以被帶在自己生母跟前廣見世面,而庶女代表生母出身低微,有些以色事人的侍婢連字兒都認不全,還談何教導子女?

顧氏在女人堆裡能把把戲耍得爐火純青,踩著屍骨一步一步從采女爬到了正宮,先帝好美,同時她也是沾了膝下有兩個兒子的光兒——自先帝元後之子去後,先帝久久未曾立過儲君,立如今的皇帝。當時的三皇子,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後才下定決心。

儲君聖意一發,先帝便再不許三皇子與顧氏像往常一樣親近密切了。意圖昭然若揭。

可見女人間的把戲終究只是小伎倆,一旦牽扯到朝堂之上的生死存亡,就只會黔驢技窮。

「丟臉?」

方皇后垂眸輕笑一聲,輕搖了搖頭,不欲與她糾纏下去。索性直入主題:「太后前來,不知所為何事?是想讓臣妾把三娘放出來?還是想讓臣妾給三娘和賀琰賜婚?三娘拘禁是皇上的意思,聖意難為,您直管去尋皇帝。至於後者...」微微一頓,笑聲中帶著些嘲諷意味:「您是當臣妾腦子有毛病,還是您自個兒腦子有毛病?」

「成王敗寇。皇后盡可得意!」顧太后抬了抬下頜,終究還記得來意:「三娘心眼實,一張嘴死死閉著。不把賀琰倒出來。若是說出來了,皇帝還能饒她一馬,若是說不出來...」

若是堅決不說出來,構陷大臣,勾結朋黨。意在上位,三罪齊發。應邑不可能還能留著一條命。

因為有這樣的認知,在皇帝大怒將應邑拘禁宮苑時,方皇后就已經預見到了結局。她需要做的煽風點火讓皇帝在梁平恭回來之前,將應邑定罪,遠送也好,削髮為尼也好,只要應邑脫離了宮闈的視線,方皇后有一百種方法叫她生不如死。

顧太后會護女心切,將賀琰抖落出來嗎?

如果她已經下定了決心,還來鳳儀殿做什麼?八成是打著挑起方皇后怒火的算盤,借方皇后的口將賀琰說出來。

行昭單手緊緊攥著一隻透著沁涼的青玉繪花間辭茶盞,眼神卻從拍在矮几荷葉盞上的那幾隻橘子上一閃而過,皇帝或許是為了讓方皇后安心,或許是猜想到了顧太后會來尋鳳儀殿麻煩,先略表心意,好叫方皇后心軟?

呵,可見做到哪個地步的男人們,都會玩這些把戲。

行昭能想到的,方皇后哪裡想不到,可惜方家一向是清清白白的,甚至在皇帝眼裡還是被梁平恭和應邑狠狠陰了一把的弱者,顧太后當真以為這世上只有她是聰明的?

「您要三娘說出什麼來?您直管去宜秋宮尋她,三娘左右是您的女兒,一定聽您的話,臣妾再同您說一個法子,您是皇上的生母,又是大周的太后,是這世間最尊貴的女人,您將實情說出來,皇上一定會信您的,到時候所有的錯處都在賀琰身上,咱們三娘只是個被情愛蒙蔽了眼睛的可憐女人,在皇帝跟前再一哭再一暈,又能回去和馮駙馬順順當當地過日子了。」

方皇后啜了口茶,一番話說得風輕雲淡。

顧太后氣得渾身發抖,她不能在皇帝面前提到賀琰,就算是為了給應邑求情也不能提起賀琰這個名字!

別忘了,偽造信件,她也是知情和默許的!應邑做出這樣一番荒唐事兒,是有著她的相幫和庇護的!連西北的顧守備——她的侄兒,都是皇帝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將他遣去掙功勞的!

若讓皇帝知道當朝太后慫恿著公主去偽造大將通敵信件,皇帝只會怒火更盛!她是想保住幼女,可她卻不想把自己也拖進深淵裡!她寵溺疼愛應邑沒錯,可若連她都說不上話了,她們母女兩又上哪裡去活呢!

「賀琰還是當朝一等勳貴臨安侯,坐享榮華富貴,錦繡繁華,皇后當真忍得下?三娘何辜,不過一時鬼迷心竅,受了男人的蒙蔽,才做下荒唐事!可當真就只是三娘一個人的責任嗎?賀琰但凡有一絲擔當,但凡還有一絲仁義,這樁悲劇就不會出現!方福但凡能多想那麼一下,腦筋再聰明一點,便會看破三娘的破綻!你以為你就沒有責任了嗎?你高高在上坐在鳳儀殿上首,遇事只曉得遣了蔣明英去安撫。安撫安撫!除了安撫,你還做了什麼保護你的胞妹!如今卻將所有的擔子都壓到了三娘的身上,方禮!你當真是好家教啊!」

伴著碎瓷碰撞在青磚之上的清脆聲音,顧太后一聲比一聲高,一聲壓過一聲,到了最後一句高高揚起,再更高的落下。

方皇后目瞪口呆地望著顧氏,當朝太后的這張臉是美艷,到了這把年紀都能依稀從高挺的鼻樑和尖尖的下頜處看到年輕時候的風華絕倫,是不是生得美艷的女子多半沒有頭腦?

上天已經給了她們美貌當做利劍,便將腦子從她們身上奪走。

先帝雖然喜好美色,可常常納的都是寒微小家之女,翻不起什麼波浪來,同時也教導不出什麼好兒女來,所以在猶猶豫豫終究是定下儲君之位時,才會下定決心讓皇帝跟著太傅學,連忙給皇帝定下了世家名門的妻室,家學淵博的妾!

一灘深褐色的茶水緩緩地倘在青磚地上,往四邊流去,最後沁在了磚與磚的縫隙之中,消失不見。

「所以我們都得到了教訓。」方皇后眼神定在成一條紋路往下流去的冷茶上,輕笑出聲,再緩緩抬頭,以作規勸:「您既不敢去尋釁皇上,又沒把握讓三娘自己把賀琰的名字吐出來,您來鳳儀殿喧闐又有何用?若我是您,立馬去皇上面前求情,將顧守備召回京來,既然女兒保不住了,自己的宗族總要保全了吧?否則雞飛蛋打,最可憐的人,就變成了您。」

顧太后輕吸口氣,迅速戒備問詢:「你這是什麼意思!」

「顧守備年輕壯志,臣妾記得顧家子嗣不豐,您的哥哥是單傳,顧守備亦是一脈單傳下來,想一想,下一輩的兒郎就只剩個顧守備了吧?」方皇后笑著挑眉,「顧守備年輕氣盛,跟著梁平恭沒少在西北卷錢卷物,方都督看在您的面子上沒抖落出來,否則這回顧守備也能跟著梁平恭一道回京,來看望您。」

方皇后這是將顧家和應邑一邊兒擺一個,讓顧太后選!

外殿陡然變得沉默,行昭抿唇一笑,將青玉茶盞輕輕地擱在了案上,碗胚做得薄薄一層,還能看見光透過其中穿出了身影。

令人沉默的窒息,令人窒息的沉默。

還有令人窒息的自私。

行昭將手試探性地虛浮在杯沿之上,手頓時被照映的綠透了,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竟然會有人這樣的自私,母親方福軟懦,卻仍舊會在最後一刻,選擇犧牲自己來保全親人,先不論有無用處,至少這個素日流淚軟弱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尚且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她便是勇敢果決的。

賀琰至少還會當著她的面,涕泗橫流,情真意切,無論真假,行昭捫心自問,確確實實是陷入了一段迷惘過的。

可顧太后呢?

她在這個女人的身上竟然看不到一點光芒,呵,當然除了她顯而易見的美貌與楚楚可憐的身世。她喜愛幼女,願意成全,事已至此卻想將幼女孤零零地甩在斷頭台上了。

皇家無真情,說得果真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