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孫氏

五月初夏,日頭漸盛。

世間有些人喜歡冬天,有些人卻更喜歡夏天,可誰也不能只過冬天或是只過夏天。

四季循序漸進而來,這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

這個憑人之力,永難更。

可人世間還有好多事是多個心眼,使個勁兒就能留意就能改變的——比如閔寄柔心思活泛,極早地便曉得了石家亭姐兒尚屬完璧的消息。

「...閔娘子心思深,還沒進王府裡當主母呢,便什麼都能知道。」

午後的瑰意閣靜悄悄的,蓮玉捧著瑞獸香爐進來先讓小宮人出去,麻利地選了沉水香借火折子點燃了個頭兒,拿小餌舀進香爐裡,再鼓了腮幫子輕輕將火折子垂滅,這才一道低聲說,一道將香爐放在高几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也不曉得閔家姑娘是放了人進府,還是另找了條路。同您來信時說這些事兒,卻顯得有些失禮了...」

蓮玉難得地出言僭越。

行昭抿嘴一笑,蓮玉這是擔心自個兒被閔寄柔拉攏、利用了吧?

「閔姐姐心思深,可立身卻是正的。」

否則前世裡她與陳婼針鋒相對之時,也不會堅持不對陳婼兩個女兒下陰招了。

「先做好準備也好,否則讓旁人佔盡先機,拱手白白讓掉好處,吃虧的也是自個兒...」行昭也有自己的堅持,就算重來一世,這個堅持也不能消磨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當加倍奉還,「出了瑰意閣就不要再說這些話了。閔姐姐願意和我說這件事兒是想讓我放心,和別的沒關係。若叫旁人聽見了,又是一樁官司。」

蓮玉忙斂容稱是。

說起官司,朝堂上倒是出了樁官司,死咬行景的有個姓孫的御史被別人咬出樁事兒,他那在宮裡做才人的女兒哭哭啼啼地貼著鳳儀殿求情。

「說是子不言父之過,父親做了些什麼,嬪妾哪裡有這個臉再明明白白地說一遍啊!只求皇后娘娘看在嬪妾安安分分了這麼些年侍奉皇上的面子上,出面勸一勸皇上,能給父親留個顏面。年老致仕也是隱退,被斥責發還也是隱退,就不能讓老臣風風光光地回鄉嗎...」

行昭一手捧了盆小花石文竹。一手捻了捻裙裾隔著遊廊靜靜地聽。

想不到孫才人還有把好嗓子,暢亮高昂的,一個哭聲唱出來九曲蜿蜒,三日繞樑。

那個孫御史在朝堂上做出一副大義凜然地樣子痛斥行景「忤逆不孝,三年之期已為短少。廝守孝一載卻已無耐心」,要是行景在他跟前,怕是唾沫星子都能噴到行景的額頭上。

就這廝,前幾日被人咬出來在外頭養了個外室,是戲子出身,下九流的身份實在是上不了檯面。可孫御史還和那女子生了個小郎君,再往深裡扒,不扒不知道。一扒嚇一跳,那小郎君出生的日子正好在孫御史他老娘死了一年過後。

這下好了,聖人也不裝了,徹底頹了下來,皇帝勃然大怒。順勢就把壓著的火氣一併發在了那幾個死咬行景的言官身上。

孫御史被火燒得最嚴重,皇帝要打他五十大板發還回原籍。其他幾個大抵都是降職貶謫,倒都還悶著聲兒不出氣兒,算是對這個懲戒挺知足了。

只這罪魁禍首仗著女兒在宮裡頭給皇帝做小,偏不服,孫才人好好的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行過早禮了就趴在方皇后腳邊哭,哭祖宗哭身世,行昭覺得她都能哭出個上下五千年了。

到底不是什麼好聽的事兒,方皇后這幾日是既不許行昭去正殿,也不許下頭人偷偷摸摸給小娘子說這起子腌臢事兒。

方皇后不許下人給行昭說,可架不住有人喜歡和行昭一起閒嗑牙啊...

二皇子說起這些事兒時,眉飛色舞地都快歡喜上臉了,隔著常先生的課,跑來崇文館說得繪聲繪色的,少年郎到底還是曉得點分寸,沒直說外室這兩字兒,用了紅顏知己四個字兒來代替...

歡宜端著架勢當面沒理,轉過身就小聲給行昭說:「你舅舅真行。」

所以說淑妃教的兩個孩兒都聰明,一眼便望見了這背後的伎倆,歡宜都看清楚了,皇帝還能看不清楚?可這事兒又該怎麼說呢,你打我一下,我再反擊回去,這很正常,要是方祈由著別人詆毀自個兒外甥,他也就不是方祈了。

清風拂面,吹得中庭的柏樹窸窸窣窣地鬧開了花兒。

行昭回了回神,裡間的孫才人還在哭,哭得一抽一搭地,柏樹的枝椏也被清風拂弄得一下一下地點頭。

蔣明英遠遠望過來,便看見行昭左手捧了盆綠得翠濛濛的文竹,靠在紅漆落地柱上,眼神迷迷濛濛的,像是罩了層紗,便笑著朝方皇后附耳輕言,方皇后正專心看著冊子,聽蔣明英的話兒,這才抬了抬眸,眼神落在哭得梨花帶雨的孫氏身上,溫聲說道:「才人能跪過去點兒嗎?你擋著本宮的眼神兒了。」

孫才人一口氣兒憋在喉嚨裡,漲得一張臉通紅,頭回也不是,低也不是,屏了口氣側過半個身子。

方皇后這才看見行昭,笑瞇瞇地朝那頭招招手,連聲喚:「進來吧,外頭熱!」

方皇后先頭不去行昭去正殿,如今總算是得了允,行昭才敢將文竹交給蓮玉抱著,提著裙裾便小碎步邁腳進了正殿,一進正殿,這才清楚看見那孫才人的長相。

和王嬪是一樣的人物,走婉和柔弱的,五官比王嬪長得好,比顧婕妤稍遜點兒,可眼角邊的一顆淚痣將所有的風情都顯露了出來。

皇帝心軟,耳根子軟,好像也特別偏愛這樣軟軟柔柔,顰顰裊裊的女人。

顧婕妤慢慢也學得聰明起來了,嫵媚妖艷既然皇帝不喜歡那一套,乾脆也換了衣裳,日日荷色蓮色還有月白色輪著穿,隆重雅貴的杭綢不喜歡,只讓司線房送綃紗和輕薄的軟布,大約是臉長得好,學什麼都像那回事兒,沒有東施效顰的可笑,反倒有青出於藍勝於藍的架勢。

翻一翻彤史冊就曉得顧婕妤有多得寵了。

是不是這樣的女子都很會哭...明明看起來沒力氣,哭起來卻纏纏綿綿地斷不了音。

就連行昭進了正殿,那孫才人的哭音也只是小了小,沒見停。

方皇后置若罔聞:「捧個文竹過來是幾個意思啊?」

「看您正殿裡頭只有花兒,單調得很,其婉照料這些花草有一手,便讓她照顧了一盆文竹特意帶過來給您擺上。不珍奇但看上去舒服。」行昭回了話兒,沖孫才人頷首示禮,笑言:「阿嫵原本是等才人小主哭完再進來的,沒曾想阿嫵腿都站軟了,小主也沒見停...是阿嫵無禮了。」

方皇后望了望孫才人,也倒是個知機的,不說求情,只說能讓她爹風風光光致仕返鄉...

孫才人就著帕子輕拭了拭眼角,餘光裡瞥到那溫陽縣主,小小娘子話裡頭軟硬兼施,分明活生生又是個方皇后...

「哪裡是縣主無禮,是嬪妾的錯兒...」孫氏抿了抿薄唇,眸光流轉,心裡頭斟酌了下該如何說下去,還沒張口便被行昭打斷了。

「自然是小主的錯兒。」

行昭順勢接起後話,沒客氣,「皇后娘娘是掌六宮之事的主兒,皇城有多大?裡裡外外每天有多少事兒?小主行過早禮便守在鳳儀殿哭,皇后娘娘慈心,只能讓您進正殿來哭求,您便也欺負皇后娘娘好性兒...您哭完了便回宮接著好吃好喝好睡了,可皇后娘娘卻還要點著燈繼續對冊子看賬本,昨兒個便睡好,誰曾想您今兒個還來...」

都用上欺負兩個字兒了。

孫氏嚇得一頓,她吃了豹子才膽敢欺負皇后!她原想哭上兩聲,搏個孝順的名頭,好叫皇帝記起她來,她本就是庶女,孫御史對她也算不得十分好,否則又怎麼會把她送到這宮裡頭來暗無天日呢!

一連幾日,方皇后任她哭,她也樂得清閒,哭完拍拍膝蓋,便回去補補身子。

今兒個卻被溫陽這個小丫頭嗆...

再滯了滯,去瞧方皇后的神色,心頭一沉,方皇后並沒絲毫怪責的意思!

庶女長大的從小就會察言觀色,連忙端正了神色,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給方皇后賠罪:「...嬪妾惶恐!嬪妾僭越上位,自請罰抄佛經五百張...」

方皇后不在意地揮一揮袖,示意她先告退,「也先別抄了...色字頭上一把刀,有那起子不知輕重的女人使盡渾身解數要去勾,男人能克制住就不叫男人了。你父親也老了,該辭官返家了,只是打幾十個板子就有點太不給老臣顏面了。皇帝那頭,本宮會勸,你自個兒也要努把勁兒才是,有什麼話兒見著皇上再說。」

孫才人猛地抬頭,杏眼睜得圓圓大大的,身上直顫得慌。

等見了皇上再說...皇后是要推她去見皇帝的意思了嗎...

皇后是想讓她和小顧氏爭個長短出來嗎!

大戶人家的主母常常會推兩個小妾出來,不希望看見東風壓倒西風,或是西風壓死東風的場面,只是希望看見兩廂對峙的場面...

行昭扭頭望了望被風吹得拉拉雜雜的柏樹,心緒全然沒了將才的愜意。

等到了盛夏,又出了一樁事兒。

有個慈和宮的宮女兒跪在鳳儀殿的宮道上死活不挪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