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夜幕,皇后問皇帝在哪處。
蔣明英偏頭想了想,「皇上今兒個應當是去顧婕妤那處...」又扭頭瞧一瞧才懸掛上門樑之上的華燈,「估摸著現在將進屋。」
行昭埋頭狠狠地就著小銀鉗子將核桃給夾碎,「卡嚓」一聲清脆得不行,倒把方皇后逗笑了。
「...你親去請皇上,再同顧婕妤賠個不是。」
這是和蔣明英說的。
「年紀長了,氣性倒也大起來了,以後叫蓮玉把核桃都給你剝開再呈上來。」
這話是同行昭在說。
行昭默一默,埋了埋首,規規矩矩地將核桃仁兒挑在一個粉瓷小碟兒裡雙手呈上去,話兒說得有些愣:「阿嫵是見過平陽王長女的,脾性還好,偌大一個平陽王府兒子多,姑娘少,物以稀為貴,統共一個閨女兒,平陽王便多寵她一些。得了郎情失妾意,平陽王妃便有些不待見。」又將兩年前去平陽王府時候安國公石家亭姐兒的母親明裡暗裡埋汰時,平陽王妃沒有反應的反應,「善姐兒沒答話兒,卻瞥了我好幾眼,想是將賬算到了我身上了。」
說的是二皇子讓善姐兒將一行小娘子帶出來他好問行昭那樁耍詐案時,石家奶奶卻怪善姐兒亂跑,善姐兒轉過身又怪行昭的那樁事兒。
當時應邑在場,行昭便坐如入定,可善姐兒在堂上就敢偷瞄她的神情未免也太明顯了...
再想一想前世的這個小姑子,為人沒什麼壞心,卻總愛嫌人窮怨人富——是二皇子讓善姐兒帶的人,她乖乖將一眾小娘子帶出去,卻將賬算在行昭身上,這是什麼道理?
方皇后聽了,沒說話兒。
平陽王妃親手養大的。她都瞧不上,看一看平陽王世子,外頭人說好聽點兒是溫軟如玉,說難聽點就是沒主見,女人家沒主見還能聽男人的,男人沒主見,聽誰的?還聽自己老娘的?
更甭說妾室所出了,方家的宗婦是個通房扶側生的,方家老祖宗會從地裡頭跳出來打她的臉吧?
桓哥兒逢年過節會隨著刑氏入宮來問安,說話辦事活脫脫又一個小方祈。配個像刑氏一樣大大方方的女子過去就很好,配個這樣為人不大氣的...
兩口子成了家,還沒等一道經風歷雨呢。就該散了。
沒過一會兒,皇帝撩簾子進來,行昭趕緊起來福身告退,退到哪裡去?當然是絕佳的聽壁角好地方——內廂暖閣。
兩世為人,行昭倒是覺得自己聽壁角的手藝越來越嫻熟了。什麼該聽什麼不該聽,抓哪個詞兒聽,再從細碎的聲響裡推測出外頭人的情感走向和話語趨勢...
大勢算是穩固下來,行昭便有了心思去琢磨著些旁門左道了...
「您看好的小娘子自然錯不了,可我還是想看一看。總要看看小娘子是個什麼樣的秉性相貌吧?夫妻兩個字兒不好寫,一寫就要寫上一輩子。就像皇上與我。少年夫妻,老來白頭,一輩子過下來沒紅過臉也沒吵過架。你來我往說的都是大實話,這樣的緣分是天定的。再看看我那可憐的阿福,應邑去的時候還記掛著臨安侯,我倒是想親口問問臨安侯究竟將我家阿福放在心裡頭哪一處了?景哥兒阿嫵都還長成,阿福便去了。這就是夫妻緣分寡淡,強拉在一起。反倒叫兩個人一輩子都過不好...」
方皇后說話聲音淡淡的,有些閒話家常的味道,說到後頭拿方福去將皇帝的軍,說的是場面話,裡頭的酸楚卻滿得像要溢出來。
「不是我說您。您掛心桓哥兒的親事,我這個親姨母就不掛心了?善姐兒出身好,可到底是養在深閨無人識,脾性習慣,我什麼也不知道。今兒一早,您直突突地過來就說起這樁親事,還拿瀟娘與蔣僉事的婚事相提並論,說句心裡話,我心裡頭是有些生氣的,您將我當成什麼了?後宮的事,外命婦內命婦的事兒,我還要不要管了?您一插手女人家的事兒,叫旁人怎麼想?我嫁給您這麼些年,膝下空虛,本來就氣弱。您是我的君,是我的天,您都不給我撐場面,誰來給我撐場面?」
兩番長話,說得皇帝眼淚都快落了下來,方福的死因,方皇后不能產子的內由...是他對不住方皇后。
素日裡挺起脊樑的女人偶然軟下來,反倒叫人更心疼。
他心裡明白他對方家有多嚴苛,可將大周這麼幾百年前前後後數下來,哪一朝掌著重權的武將是能一路風風光光到最後的?他願意以這樣一種和平的,保方家一路榮華的方式進行權力的交替,自詡已是仁至義盡了。
賀家觸了他的霉頭,勳貴人家慢慢磨,總能磨到一家子都折到土裡去的時候,就像現在的安國公石家。
可方家不行,只要方家願意,只要方家不顧忌忠義名聲,不顧忌血流萬里,他們隨時都能起兵謀反。宋太祖趙匡胤在陳橋是怎麼起的兵,怎麼借的勢,他背得熟得很...
一件東西來之不易,人便會更加珍惜,珍惜到後來,就變成一種畸形的偏執。
行昭很明白這種感覺,豎起耳朵聽後話,沒等到皇帝的回答,卻聽到了方皇后輕聲的最後一句話兒。
「宗室人家有這麼多小娘子,那日來賞花的令易縣公家的女兒瞧上去就很好,八娘九娘的小女兒也很好,都是我見過的,我心裡也有底兒。平陽王家的長女,我到底是沒見過...」
方皇后循序漸進,三段話兒慢慢來,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再勾起皇帝心頭舊事,最後又表示了妥協——宗室人家這麼多好女兒,誰都可以。
只要能慢慢看,在皇帝允許的範圍內慢慢找一個品行好,個性好的小娘子,就算是出身宗室也是能夠接受的。不一定非要善姐兒不可——這是預先就留條後路,好方便討價還價。
皇帝心頭一動,終是在圓月將升上枝頭時,點了點頭。
四月二十八,是藥王菩薩的聖誕,方皇后不信佛,可她卻邀了平陽王妃和平西侯夫人兩家一道兒去定國寺上香,明面上是「給太后娘娘祈福問經」,暗裡卻同行昭這樣說「宮裡頭能看出個什麼東西來?安安靜靜坐下,安安靜靜用膳。什麼都有人服侍,出了宮,看著碧藍的天兒。無論是誰都能將心放下,心一鬆,言行舉止才是最真實的。更何況瀟娘才出了那起子事兒,還不如遷到定國寺去,根兒還沒挖出來。我可不放心。」
行昭卻覺得方皇后壓根就是自己想出去走走。
藉著公差辦私事,方皇后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在哪兒見人影響根本就不大,因為這回無論善姐兒表現出什麼樣的言行,都是不過關的。
皇后出行禮數大,六司忙翻了腿腳,同山茶筵隱晦的目的不一樣。這一回的目的倒叫別人瞧了出來。
歡宜來得最快,一來便直奔主題:「平陽王世子婚約在身,平陽王膝下只有一個庶子得臉。是想幫誰做媒?方家姐姐配平陽王庶子未免屈了些,若是談的是方家表哥的親事...」
桓哥兒來問安,十回有八回是年節來的,沾著親戚的名分,歡宜倒是不用避出去。可這個端莊嫻宜的金枝玉葉每回都紅透一張臉拉著行昭避到偏廂去,歡宜沒說下去情有可原。小娘子說同歲手帕交的婚事倒還能理解,說起外男的婚事,就有些不妥當了。
誰家議親,都不可能還沒定下就四下嚷嚷,成了倒還好說,沒成兩家的臉面往哪裡擱?
更何況這只是走個形式,好讓方皇后有話說。
不過...就算方家和平陽王府定親,這和重華宮,和淑妃,和歡宜,有關係嗎?
行昭納悶,話裡卻不能做實心蘿蔔:「舅舅一家子入京算是外來戶,皇后娘娘便提攜著要同京裡的勳貴們交好...正好又是藥王菩薩的聖誕,去廟裡拜拜,去去晦氣不也挺好?」
歡宜沒接話了,後頭只叮囑了行昭,「...自己出門小心些,宮裡頭這些時日是有些不好,沾沾佛家正氣倒也好。」
行昭笑著點頭,抬眼瞅了瞅歡宜,小娘子的神色輕得像蕩了幾圈兒才停下來的漣漪,她也是想跟著出宮去看看的吧?上元節回來過後,行昭便送了歡宜一隻從市集裡買的五錢銀子的木鐲子,歡宜歡喜得立馬戴上,一連道了幾聲謝。
歡宜是真高興,從來沒見過宮外之物,就連一隻木鐲子都是新鮮的。
行昭緩了聲兒:「阿嫵一定記得給你請一副定雲師父開了光的玉牌。要是皇后娘娘准許,就給你買份定國寺後頭的黃豆粉糯米糕帶回來,說是糯米壓得軟軟地再做成小兔子的樣子,最後灑上一層黃豆粉和砂糖,阿嫵也沒吃過,但是聽別人說很好吃的樣子...」
歡宜眼神閃了一閃,抿嘴一笑,兩頰邊便有個小小的梨渦牽了出來,好像水中漣漪加深的模樣。
到了正日子,兩架七寶華蓋的馬車從順真門疾馳而出,到了城東就換了輛青幃小車代步,特意繞了繞雨花巷,行昭便下來爬到瀟娘那架馬車上去坐,刑氏上了方皇后的車。
瀟娘神情看上去好了很多,一張臉紅紅地給行昭煮茶斟滿,不比往常,悄聲悄氣兒地請行昭喝。
行昭雙手接過茶盞,憋了憋,到底沒忍住。
「蔣千戶...不對...蔣僉事...怕是有二十四了吧?」
「他屬馬,今年才滿二十三,十五入的軍...」
瀟娘快人快語,一句話還沒說完,臉便刷地一下紅到了耳朵根兒上,支愣了下忙斂首埋頭,慌手慌腳地又去煮茶,碰了烏木夾子又去碰茶盞,得虧這個茶杯是空的,否則茶水不得灑一地。
行昭捧著茶盞愣了愣,隨即慢慢咧了嘴,笑開了花兒。
她就說,方祈其實打蔣千戶的主意打了很久了吧!
這不一句話就試出來了!
合著瀟娘便藉著這個時機,當機立斷要嫁心上人!
十五的小娘子和二十三的少年郎,英氣颯爽的西北小妹和鐵血硬朗的寡言軍人,一個是將軍千金一個是軍營新秀,在正好的年華,正好的時機,正好的人,注定能成一樁正好的姻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