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9 章
大喜

時值仲夏,行昭與歡宜都再沒有提及過方家瑣事,照舊言笑倩然地一道上學下學,話裡話外都是小娘子間親親熱熱的,哪宮的花兒開得艷,哪處的水流得急,什麼都說,就是絲毫不提那時那日說過的那些話兒。

行昭咂舌於歡宜的沉得住氣——她上輩子雖活得荒唐,到底也還是活了這麼長,見過這麼多的人,懂得將事兒給壓箱底裡頭慢慢等它爛。

歡宜卻是個正正經經的,才過及笄禮的小娘子。

行昭轉身便同方皇后語氣崇敬地表達了對歡宜的如滔滔江水般敬佩之情,方皇后朗聲笑開,側過身就同蔣明英埋汰起行昭:「...自個兒笨,還不許別人聰明...甭看淑妃現在平平淡淡的,若是沒點兒心機能生下一兒一女,還能養大成人?心裡頭有了主意,嘴上再上道鎖,這樣才是聰明的。記著一點,咬人的狗不叫。」

行昭點頭如搗蒜,方皇后看著小娘子的模樣又笑開了。

行昭最喜歡看方皇后笑,杏眼笑成彎月,整個人好像瞬間鮮活了起來。

自打那日顧婕妤來了鳳儀殿,方皇后的心緒就一直不好,到了夜裡常常讓行昭給她念史記聽,念到漢武帝劉徹那段兒,便讓行昭跳過去。有時候手裡明明拿著針線,卻還在問行昭繡花繃子在哪兒,這還是行昭頭一次見到這樣的方皇后。

行昭絕不承認方皇后是個可憐人,心裡卻常常自有主張地既酸且澀。

只要身邊的人是好的,就算前路再難,也能鼓足勁兒闖下去。

遇人不淑...

世間女子最怕的從來就不是節衣縮食。

而是遇人不淑。

風雨來臨之前的海面常常會很平靜,仲夏至秋時,藉著行昭生辰之禮,刑氏沒進宮,是方祈下了早朝入的宮,行昭算算日子,上元節出宮那日正好趕上方祈會客擺宴,便沒見著,上回還是一道去接刑氏的風見的方祈。

這一年事兒都歷得多了,人倒是沒大變,來的時候還穿著朝服,面上又在蓄須了,從耳根子蓄到下巴,胡茬短短的很刺人...

嗯...行昭為什麼會知道手感呢?

因為方祈拉著小娘子的手摸了摸。

小娘子日漸大了,方祈總算知道不能單手把小娘子扛肩上了,也不能拿臉去蹭小娘子的臉了,只好一臉得瑟讓行昭去摸自個兒的鬍鬚,話裡得意洋洋地顯擺:「...滿朝上上下下兩列官兒站下來,只有你舅舅我臉上蓄的鬍子是黑的,文武百官頭一份兒!」

那鐵定只有您是黑的啊...

別人要麼白面書生,要麼耄耋老臣,誰另闢蹊徑,留滿臉的絡腮鬍啊!

又不是要上山打獵!

方祈身形寬,九尺高的男兒蹲下身來正好和行昭平齊,特意壓低了聲音說話兒,說著說著,行昭一邊兒看著自家舅舅的一張臉,一邊兒癟癟嘴,兩隻眼裡包了淚,迷迷濛濛地險些哭出來。

男兒郎是撐門庭的柱,是保平安的刀,古人誠不欺我。

母親過世的時候,方祈生死未卜遙遙無期,行昭強打精神守著方皇后,如今明明後事更險阻,行昭卻一直沒慌。

因為什麼?

因為她篤定就算要屠門屠城,方祈也會背刀持盾,殺得滿臉是血的,拼了條命護住家裡人周全。

能有退路與依靠,真好。

行昭眼一紅,倒把方祈嚇得不輕,從兜裡拿了個包得嚴嚴實實包裹塞到行昭懷裡,聲音放得更低:「...桓哥兒說你喜歡吃莫愁橋的餛飩,原本怕早朝上得早,人家沒賣,今兒個一去瞧,老東家倒還擺著攤兒,這可不是你的生辰禮兒,舅舅老早就把你生辰禮給備好了,是韃靼王妃的紅寶石簪子,韃子蠢,鴿子蛋大的寶石也不曉得鑲嵌得好看點兒,我個大老粗都嫌難看,送去珍繡坊重新打了打,過會子給你...」

行昭手往上一摸,還透著熱氣兒,紅寶石簪子算什麼?這盒餛飩才是最要緊的。

甥舅在外廂說話兒,蔣明英撩簾出來請:「...皇后娘娘讓溫陽縣主會小苑裡描紅,只叫舅爺進去。」

方祈沖行昭努努嘴:「...快吃,吃完記得把嘴擦乾淨,別叫你姨母曉得,她怕是不許你吃外頭的東西...」

大老爺們兒特意放柔的聲音啞啞的,行昭一下子繃不住了,眼淚撲簌簌地落下地,就算兩世為人,她也放下身段撒潑賣乖,死死拽住方祈的衣裳想跟著矇混進殿去。

方祈家裡一個大半小子,一個明朗少女,哪裡見過懷裡頭抱著盒餛飩哭得一抽一搭,死乞白賴的小娘子,一個大老爺們兒一手摟行昭,一壁眼巴巴地望向蔣明英,左右為難。

「阿嫵回瑰意閣去!」

內廂是方皇后的聲音,語氣高高揚起:「哥哥甭慣她,我自有主張。」

方祈的神情緊了緊,行昭心裡頭咯登一下。

有什麼是一定要避著她說的!

行昭首先便想到了謀逆二字,不對!方皇后輿圖都拉著她一道看,就算要商量,沒必要避著她!反擊,這更不用避著她了,方祈行軍喜好出其不意,方皇后向來十拿九穩,行昭出的主意和點子一向都是兩者中和,狗頭軍師的名號不是白拿的!

她的親事?

更不對,前事未定,母孝未過,方皇后就算再急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提起此事。

方皇后不讓她曉得的事兒...一定和男女隱秘有關...

行昭陡然想起那日跪著向方皇后哭求的顧婕妤,後宮之中的男女之事,只能在皇帝與妃嬪...

一個晌午過得快極了,行昭沉了心神來描紅,手腕都酸了,也只描了三五張,蓮玉看在眼裡,面上不顯,斂過袖子加水磨墨,墨在涼水裡劃開,一圈兒一圈兒地磨,墨便稠了也變得珵光瓦亮。

「...賀三爺和陳家人往西北去,皇命說的是督查糧草軍餉,可實際上卻是試探——如今時節既非戰亂,又非練兵,戶部派人去有什麼好查的?文官先行一步,無非是試試方家人的反應,若是方家人沒反應,那沒隔多久,皇上就該讓武將接上了,可偌大個定京城,上哪裡再捧個霍去病?」

行昭話兒沉得極低,蓮玉聽不太明白,面上卻抿嘴一笑。

小娘子這是在轉移思緒——她就怕小娘子倔勁兒犯上來了,非得弄明白皇后和方將軍說了些什麼,皇后不想姑娘知道,自然有皇后的道理,牙齒舌頭在一塊兒還得時不時打個架,她就怕姑娘惹了皇后的惱。

所以說人處的境地不同,想的事兒也不同,害怕的東西也不同。

蓮玉是僕,一心為主,她只關心主子的安危榮寵,不會刨根問底,揪心自己不該揪心的東西。

行昭筆頭一頓,寫字要心無旁騖,她心裡頭裝了事兒,便怎麼也寫不好了,定睛看了看將才寫下的那筆垂柳豎,口中呢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文官筆誅口伐,只能傷體膚,動不了筋骨,皇帝若想當即就捧個心腹之人出來接管西北,壓根就不可能。若我是皇帝...如果我是皇帝...就要先拖住舅舅,再從長計議,慢慢抉擇...」

可方祈已經在京,已經算拖住了啊,又何必畫蛇添足?

行昭思路陷入僵局,抬頭一看,卻見竹簾下面兀地躥出個頭來,行昭心頭一驚,定睛一看,拍了拍胸,直嗔:「其婉!偷摸縮門口做賊呢!」

藏不住索性就大大方方出來,其婉不比碧玉會說話兒,支支吾吾老半天兒,將手裡攥著的紙條兒拿了出來,行昭蹙眉單手接過,再一細看,心下瞭然,抬頭問其婉:「誰給的?」

其婉眼神落在腳尖兒,答得倒快:「...本是去內務府拿布絹兒,突然竄了個小內侍出來,把紙條兒往我手裡一塞,便跑了。」

行昭默了默,紙條兒是拿宮裡頭普普通通的青毛邊兒紙寫的,被其婉捏在手裡捏得久了,便有些皺巴巴。

行昭埋頭輕手輕腳地將紙條展開,手碾在紙上一點兒一點兒地舒展鋪平。

「水至清則無魚,貪以敗官為墨,惕」

六皇子這個蠢人,想悄不作聲地給她遞消息,就別自個兒親手寫呀,他怕是不曉得歡宜將他去遼東去江南寫的那些家書一封一封地全展開給她瞧過吧?

行昭前腳將字條細心收在床頭暗匣裡,後腳便守在正殿門口,等方祈一出來便遞了信兒。

隔了三天兒,方皇后便笑瞇瞇地摟著行昭笑:「平西關的賬簿向來光明正大地放在堂裡,陳賀二人想查便去查,只是他們查的時候你二舅公就守在他們旁邊兒,若是想放東西進去,想改東西進去,陳賀兩人先掂量掂量自個兒吃不吃得住你二舅公的狼牙棒吧...」

真是個老當益壯的二舅公!

到了仲秋,宮裡頭顯得很平緩,只有一樁事兒,孫貴人身子漸重,不能侍寢,顧婕妤扶搖直上,一枝獨秀,重獲恩寵。

這事兒算大嗎?

不算,因為宮外頭有更大的事兒,今上長子要正兒八經地娶親了。

與那一次納側納妃不同,這回子是娶正妃,定主母,再說大一點兒,按照皇帝的喜好,或許往後母儀天下的人也板上釘釘地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