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3 章
心想

俗話說得好,笨鳥先飛。

皇帝大概覺得自己個兒是秀於林被風摧的那根木,腦袋瓜子聰明著呢,旁人誰能算計得過他?

算來算去,不也被他捏在掌心裡頭揉搓?

帶著小美人兒服侍一夜的歡愉,五石散的欲仙欲死,還有對自己智力上無與倫比的讚賞,第二天一大早上早朝,皇帝一腳踏進儀元殿正殿,眼裡便是滿滿噹噹的或著紅穿紫,或雲紋仙鶴的文武百官,腳就像踩在雲端上,飄飄然啊飄飄然。

陳顯陳閣老朝袍玉帶,往裡縮了縮脖子立於左上,三呼萬歲後將起身便執玉芴跨步上前,朗聲闊響。

「明德三十五年,滿朝六部各司皆普查財政清廉之態,今上即位二十餘載,國富民強,風調雨順,雖有人患天災,卻亦不足為懼,掌國之天下事者,當以德善大公服人,西北方指揮領體邁年高,臣啟奏今上,方指揮領當可賞金千兩,賞地千畝,以告老還鄉,圖慰老臣愁腸忠君之心。」

「臣附議!」

「臣附議!」

立於陳顯之後兩人緊隨其後,撩袍附議。

方指揮領即是方祈二叔,行昭二舅公,方家鎮守西北的二號人物。

陳放之和賀現沒本事名正言順地將方二舅公蹶下來,陳顯終是耐不下性子了,親自啟奏卻是拿方指揮領年事已高的由頭做筏子,要求他致仕放權?

高手過招,不耐煩虛與委蛇。乾乾脆脆地一招鎖喉。

皇帝眉間一挑。抬下頜。眼神落在規矩垂眸,滿面胡茬的方祈身上,提高聲量問:「平西侯的意思呢?」

儀元殿的樑柱沖得極高,方祈翻個白眼往上望了望,奶奶個熊,你要撅我們老方家的官兒路還好意思來問老子的意思?老子能有幾個意思?又沒缺個心眼少條腿兒!

皇帝指定了人出聲問詢,那人不開腔,旁邊人就不敢接話。

正殿陡然靜下來。陳顯側身眼風往方祈處一掃,再從從容容地收回來,眼神很平和地落在了龍椅下三寸的位置,皇帝不喜歡方家把西北當成禁臠,自然也不喜歡陳家在西北稱王稱霸,可事已至此,就由不得他喜不喜歡了。

百官上朝的地方只有端嚴肅穆,暗黑漆的柱子像是要通天,鋪在地上的漢磚一塊接一塊兒,精密得趴在地上瞧都瞧不見中間接著的那道縫兒。

「方都督...」方祈不回話。皇帝陡升焦躁,「方都督!」

兩聲方都督。一聲更比一聲來得急,到了第二聲分明能聽見怒意。

方祈猛一抬頭,神色全埋在了滿鬢的胡茬裡,只能看見一雙眼睛亮得嚇人,皇帝胸口一噤,緊接著便見方祈咧嘴一笑,牙齒隱沒在鬍鬚裡顯得又白又憨。

「臣...」方祈原是斂聲,眸光一轉便提了聲量,中氣十足:「臣附議!」

皇帝手頭一鬆,心下窩火,眼神卻不曉得往哪處落,一瞥便抓到了跟在黎令清的六皇子:「端王,你怎麼看?」

六皇子嘴角往上挑了挑,再迅速放下,抬頭撩袍上前跨步,一氣呵成。

「兒臣以為大周當以厚德載物,陳閣老寬嚴並濟,治下功卓,當屬我朝之大幸。魏征海瑞之流乃太平盛世之清風,山間小澗之涓流。方指揮領年事已高,賜金賜宅,擢升虛銜兒歸於田園,已是天家之恩德,皇上之仁厚...」

話兒倒是抑揚頓挫,高低起伏得很是妥帖。

說得陳顯老臉都紅了,微不可見地往後退一退,旨在離六皇子更遠些。

皇帝神色一木,心下冷哼,大手一揮讓六皇子這一長番洋洋灑灑的駢文讚揚可別在說下去了,索性一錘定音:「賞方指揮領良田千畝,黃金千兩,人老了是該讓賢了。」

人老了該讓賢了...

六皇子埋首退後一步,回原處站定,好似佳音入耳又像波濤十丈。

那頭的早朝還沒下,這頭鳳儀殿便接到了消息,方皇后頗有些不忍心,歎口氣兒:「你二舅公是個閒不住的,年輕時候就喜歡帶著你舅舅抄上東西去大漠裡射狼,平西關比京裡的城牆高出幾頭來,論是三九隆冬還是三伏酷暑,天一暗,你二舅公准要提壺老酒,上城牆往遠方瞅一瞅...」

每一個西北出來的人,對那一方天地都有一種叫人難以理解的執念與偏愛。

這與思鄉情切不同,是一種真真切切的歸屬與相擁之情。

行昭長在定京,一輩子拘在定京,其實是不懂這份感情的,面上笑了笑:「二舅公年歲到底是高了,他老人家想登牆頭看大漠,難不成還有人敢攔?舅舅既然敢附議二舅公致仕,就一定是有後手等著陳放之和賀現的...」一道說一道給方皇后遞了盞乳酪過去,語氣鄭重地許下承諾,「您也一定還能回西北去的。」

方皇后轉了頭去,無言輕笑,再未接話。

將過午晌,雨就嘀嗒嘀嗒地往下落了,瑰意閣外間新栽了一株還沒成活的美人蕉,雨是春天的雨,打在還沒長成的狹長的如碧玉翡翠般的芭蕉葉上,倒也還是有那麼點兒綠蠟卷夏風的意思。

行昭捲了本書仰靠在了暖榻上瞧,湊攏了嗅,還有股沉墨未乾的味道。

「放了一個冬,書上潮氣兒重得很,哪日尋個艷陽天,咱們將書拿出去曬一曬。」行昭不喜歡聞水汽兒,索性掩了書卷輕聲輕語地和蓮玉吩咐。

蓮玉探頭望了望天兒,卻笑:「怕還得再等一兩個月份,等入了夏,天氣兒便好起來了...」

蓮玉話兒還沒落地,其婉便撩簾進來了。自小進宮禮數是刻近骨子裡的。再急的事兒行過禮後才有心思說:「這場雨來得急。端王殿下沒帶傘,路過鳳儀殿來問皇后娘娘借傘,皇后娘娘找了來找了去也找著一柄好用的,讓姑娘捎帶柄傘去正殿...」

偌大個鳳儀殿沒把傘?

行昭掩眸一笑,蓮玉尋了柄素青竹柄的油紙傘來,行昭接過來就往正殿走。

瑰意閣離正殿近得很,沒幾步路就到了,隔著遊廊便聽見裡間有聲音。少年郎的聲音總是很好認的,六皇子習慣說話兒停一停,說完半句停一停,像是在想又像是在特意給聽者留出時間。

「慎到底年弱,若無皇后娘娘當機立斷,就怕父皇的一念之差。」

差之毫釐,去之千里。

什麼一念之差?六皇子要做戲求娶陳婼,若是皇帝一念之差裡遂了他的意,她與陳婼的恩怨情仇兩輩子都怕是解不開了。

「我出手不過是讓阿嫵早些入皇上的眼,你若慢慢來。曲折迂迴,結果都是一樣的。」這是方皇后的聲音。又聽她長歎一口氣,「你是我看著長成的,又是淑妃的兒子,我自是信你。我且只問你一句話,權勢與親眷血脈,哪一個更重要?」

「慎身邊之人更重。」六皇子語氣堅定,「站在高處才能護之周全,先有因再有果,世人卻常常本末倒置。慎不是聰明人,卻也知道,該將什麼放在前,什麼放在後,若無人相隨,即便手掌權柄,也只是個孤家寡人,豈不可憐?」

行昭撩簾的手滯了滯,身形未動,手腕卻將廊間的風鈴碰響了,抿嘴笑一笑,乾脆抬腳入內。

方皇后端坐於上首,見是行昭過來,笑著招手讓她快進來,又指了指六皇子:「...淋了一臉的雨,鳳儀殿可沒備下老六能穿的乾淨衣裳,你趕緊將他送出去,淑妃怕是也急得不得了。」

行昭立馬老臉一紅。

西北的作風就是丈母娘親手把自個兒女兒推出去?

六皇子倒是從善如流起了身,單手從行昭手裡接過傘,側身撩了簾子,示意行昭先行。

「嘩」地一下撐開傘,六皇子便接過了傘柄,將傘往行昭那處歪了歪,當真站在小娘子面前,心裡頭打好的腹稿又有些說不出來了。

只恨現在面前沒擺上幾瓶花彫酒!

六皇子有些惡狠狠地想。

兩人默契地都沒往宮道上走,沿著鳳儀殿的紅牆綠瓦的牆角跟兒悄悄慢慢地走。

雨打在傘上,迅速分成了幾股,在膩光的傘面上打了幾個旋兒,再順著傘沿往下墜,「嘀嗒嘀嗒」地正好直直落在繡鞋前頭,行昭便停了停步子,抬頭望六皇子,有些不好意思:「出來得急,沒換木屐...再走,鞋襪怕是要濕了...」

六皇子一愣,隨即便笑出了聲兒來。

少年郎的聲音和著雨聲,像落在玉盤上的珠翠,行昭臉越發紅,踮起腳便想去搶傘柄,六皇子人高手往上一撐,行昭便搶了個空。

「好了好了...慎不笑便是...」

六皇子眼裡話裡全是笑,「近日過得可好?」

過得可好?

這問的是什麼話兒啊。

又不是久別小聚,也不是十年未見,不過半載的離別,怎麼就問出了牽扯得剪不斷理還亂的意味了?

行昭不想回這番話,索性仰臉拿手去撥弄繫在傘柄上的如意結,想了想才點頭:「自是好的,睡得好,用得好,常先生還時常沐休放假...」

「可慎過得不太好。」六皇子笑一笑,臉上儘是清朗,「從不曉得娶個媳婦兒也這樣難,圍魏救趙,聲東擊西,早知今日,慎一定拜在方都督門下,將那三十六法都學個全。」